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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月亮的一次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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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Rating:General - Intended for all ages.
  • Publish Time:2024-07-18 17:43

与月亮的一次对谈



距离我到达这座城市的时间已有半年有余,克里木奇从不下雪,却永远地停留在冬天般的寂静中。沙龙里的人们极少离开阴影,在红色的沙发与酒杯间用谈话疏离着空气,我也恰好只停留在夜晚中。North是我到了克里木奇很久以后才认识的会众其一,我很惊异在那个寒冷的傍晚我才意识到他的存在,他巨大的身影站在屋外的灯光下,口中叼着一根茶味的电子烟,烟雾环绕在他周身。

 

 

 

     “今天很冷吧。”我在脑子里努力搜寻他在沙龙里言语的痕迹,可惜空无一物。

 

 

 

     “在北极比这更冷。”他简单地答话,回头看了我一眼,他蓝色的双眼在路灯投下的影子里透着幽光。

 

 

 

      “你去过北极?”月亮被云层挡住,他说的话引得我一阵发笑,不过鉴于我在这个沙龙里见到了他,那他说什么都不奇怪了。“北极已经消失很久了。”

 

 

 

    “是的,在月亮还只有一个的时候。那时候太阳还是月亮所投下的影子。”

 

 

 

     他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背身走回屋内,独自坐在沙发的一角,仿佛一座白色的假山,我端着我的杯子坐在他身边。窗外两个月亮的光芒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到地面上,不远处人们的交谈声绕过影子落到我们这。我始终更偏爱子月,在举行仪式时,我总能感到那个较小的月亮渗出的力量更为强烈,但我也说不出什么。我冥想着,回忆过去夜晚中我的表皮所刻写的痕迹,接着看着那波状的凹陷在我的冥想中排列成阶梯、指针、长长的道路,很多很多还有其他,覆上一层暗色的织物,升高直到不可见。烟雾般的光芒穿过空气流进空地的中心,那光芒最终会通过管路输送到市中心的新月所,仪式过后我总会变得更冷,会众们的表情也是。我始终无法理解我究竟在做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有时想杀掉自己,可我无法做到,那样连影子都不会留下。

 

 

 

    我曾试着询问过其他会众,可他们所知的比我更少。North仿佛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幽灵,没有人留心过他的动向,明明他的身躯是那样巨大,全身覆盖满了白色的毛,圆形的熊耳在仪式进行时会一点点地微微颤动,光芒流下时他总紧闭双眼。我小心地努力让自己的眼神不在仪式结束的瞬间与他相撞,他的眼神却先一步落到我身上,弄得我一阵不自在。

 

 

 

    “再跟我多说说北极。”我斜靠在沙发上,端着一个装着冰水的高脚杯,冷冽的感触顺着玻璃直达我的指尖,我根本没有兴趣去喝它。

 

 

 

    “这么感兴趣吗?好吧。很久很久以前,世界还不像现在这样,是一个平面上的大圆。世界更像是……一个球,北极就在球的一端,终年覆盖着冰雪。”North坐得很直,手里拿着一块三角形的咸挞,奶制品的气味从他的手中传来。

 

 

 

    “一个……球。这很奇怪,如果是一个球的话,东西在上面会滑下去。”

 

 

 

    “这不重要,这个球非常非常大,大得你几乎意识不到这是个球,东西总是往球心落的。”我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在我出生的时候,我的记忆里只有北极的冰雪。那里的规律与这里不同,有时候会有很长的白天,在很长的白天后又会迎来很长的黑夜。”

 

 

 

    “那会有多长?”

 

 

 

    “很长,很长。”North停顿了一会,大概是在思考。“比一道波浪从海岸的一侧传到另一侧的时间还要长,且长得多。”

 

 

 

    我记得,文献记录里确实是有描写过北极的存在的,但记录里也只写过它难以想象的寒冷,在那之外的更多我一概不知。不过,就算只是幻想,听他说话也能消磨时间。

 

 

 

    “那段时间里,我会跳进冰冷的海里,徒手抓些鱼之类的东西来果腹,别看我这样,我这身毛可是防水又保暖的。在长得让人感到厌倦的黑夜里,月亮会静静地映满整个北极,我就坐在个冰块上看着月亮啃我抓来的鱼。不过那些鱼的确比这些东西难吃多了,有股难以洗净的腥气。”North说着,把那块咸挞一整个吞了下去,送餐的餐车很快将新的点心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这真是些很有趣的经历,但我还有些地方不太明白……”我把杯子放下,将目光投到他的脸上,冰块碰到玻璃壁上叮当作响。“北极曾经存在,且你有对于此的回忆,那么,在这中间发生了什么?”

 

 

 

    “很抱歉,我忘记了。”North比我想象中回答得更为干脆,我原以为他至少会装作纠结地思考一番。或许他为这个谎话在心中排练了很多次?正这么想着,North把那块咸挞塞进了我的嘴里,我被迫开始本能地咀嚼。温度,机械的咸味,乳制品与酥皮油脂混合的气味,配合上肉与蛋的腥气一同在我的口中爆开,我认真地将它吞了下去。

 

 

 

    “味道如何?”

 

 

 

    “我还不饿……”

 

 

 

    “今天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吧?你的那杯水我看都没怎么动,一直这样可不行。我还挺喜欢这个挞的,牛肉放得很多。”

 

 

 

    “没关系,我是那种只吃一点就会很饱的类型。”我撒了个小谎。对于他说的一切我都毫无兴趣,或许我也无法想起来我对什么还感兴趣了。

 

 

 

    我在Nroth位于新月所附近的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他比我见到的大部分人都生活得更规律,每天早上起来把水烧好,接着做烤面包或煎蛋来吃,我起床时那些食物基本早就冷了。North在他的书房里放了一张小床给我,书房的窗外刚好能隔着数座低矮而参差不齐的建筑群看见新月所。不去沙龙的时间里,新月所那满月般的建筑主体在夜晚会微微发出淡黄色的光,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极轻地明暗变化着,好像一颗心脏。

 

 

 

    “新月所最近的供给变少了,今天的菜只能做出这些来。”North用隔热手套端着一大盘炖菜放到桌上。

 

 

 

    “辛苦你了,这些已经足够了。说起来新月所应该能提供所有能想象得到的供给吧?为什么不直接领做好的食物回来?那样会更方便一些。”我用叉子叉起一块牛肉送到我的口中,混合着肉汁的番茄汁水在我口中溢出。我几乎没办法分辨吃下去这些东西的前后,我有任何感触上的差别,我只知道我必须吃,为了活着,也为了不拂North的好意。

 

 

 

    “自己做的话,可以体会到它原本诞生的过程,也方便调整口味。对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North很显然相当享受他的食物,直接用大勺将菜盛满他的碗,再接着用汤匙把食物往嘴里送,嘴里还塞着食物的他发音含混不清。

 

 

 

    “想去的地方,你是指?”勉强让自己吞下一小碗炖菜后,我用纸巾轻轻擦干净嘴边的绒毛。

 

 

 

    “比较远的地点,比如克里木奇以外的地方?”

 

 

 

    “我从没想过。”

 

 

 

    “这样啊……来克里木奇前,你呆在哪?”

 

 

 

    “这件事……”我的脑内开始思考,一个充满着土腥与青草气味的场景在我脑中浮现,但我怎样都没办法想清楚它具体的样貌,像是在我和它之间隔上了一层雾面玻璃。”应该是一个很偏僻,还残留着很多植物的地方?最近我的记性变得很差了。“

 

 

 

     “忘记了吗?那就没办法了。我想开会车,随便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既然你没有要去的地方,我就朝一个方向一直开好了。要和我一起吗?”North将盘里最后的炖菜塞进他的嘴里,红色的菜汤浸得他整张脸上的白毛都染上了橙红色,他站起身去收拾餐具,顺便把自己的脸擦干净。

 

 

 

    “没问题,什么时候走?”

 

 

 

    “现在。”North披上他的大衣,举着车钥匙示意我和他走。

 

 

 

    刚刚来到傍晚,落日的余晖还未被地平线完全吞没,空气依旧那么寒冷,冷得出奇,且一片雪也没有,整个世界像是被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灰。North还是第一次在提出这么不着边界的想法后真的拉我一起实施,我不是特别感兴趣,却也不讨厌。座位的触感和平时North开车带我去沙龙时的相同,车里依然充斥着一股让人讨厌的淡淡的皮革味。North打开车载音响,回响的电吉他声将我们都裹了起来,话语在其中有一股阻力,变得格外安静,我望向North的脸,盯着他蓝色的双眼看了好一会,他的眼睛始终只是着前方,而车两侧的建筑群逐渐向我们后方而去,速度越来越快。说到底,我始终没了解过他。

 

 

 

    “之前你说,太阳曾是月亮的影子,那么现在的太阳又是什么?”我后靠在座椅上说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穿过电吉他声。

 

 

 

    “现在的太阳,是一场幻觉。”North始终保持着笑意。“你有愿望着什么吗。”

 

 

 

    “我希望我能尽快死去。”我的嘴比我的大脑先一步反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

 

 

 

    “你今年多少岁了?”

 

 

 

    “应该是……25?或者上下浮动个两三岁。你又多大了?”我发现我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了,连今年的岁数似乎也记得不太清楚。

 

 

 

    “我忘记我自己的年龄了,不过,很显然死对于你来说还太早了,如果你很想死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做?”North的年龄在我看来大概在三十多岁左右,说实话我不太会看北极熊的年龄。

 

 

 

    “我无法独自主动去迎接死。”我们刚才已路过了两座新月所,现在应该是发放物资的时候,新月所的门口排了长长的一队,我看不出他们表情上的差异,他们都平静地低着头或仰起脸,等待自己前一个人前进,从那发着光的巨大圆球的一侧进入,手上提着满满的东西从另一边出来,仿佛从纸的一端翻折到另一端。

 

 

 

    “我们还得开多久?”我忍不住询问,车载音乐轮播到了我喜欢的那首,合成器与人声交错着从我耳边流过,构成了另一种沉默的阻力。

 

 

 

    “你想去世界的边界看看吗?”

 

 

 

    “什么?”我有些震惊地看着North。

 

 

 

    “你也知道,世界是一个平面上的大圆,但你想过圆外面是什么吗?”

 

 

 

    “想过几次,不过我记得去边界是被禁止的,我没听说过有谁见过边界的样子,更不用说在那之外。”

 

 

 

    “实际上,克里木奇距离世界的边界非常近,我们应该一会儿就能开到了,没事,我会有办法的。那么我们继续前进吧。”North依旧微笑着,我感觉车速似乎快了几分。

 

 

 

    我们逐渐驶离了建筑的丛林,来到了开阔的地带。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只有我们的车行驶着,车的两侧是一望无际,空无一物,甚至连杂草都没有半分的大平原,我向后望去,最后一座建筑也背向着我们疾驰而去,快得我还来不及思考它的形状。我不知道这条公路是修去哪的,也不知道这条公路的作用,只是它现在就在我们的车下仿佛无尽地延伸着。太阳渐渐完全消失了,双月的光芒轻轻笼罩着我们,它比平时变得更高,暗蓝紫色的天空让我感到一阵欣慰。

 

 

 

    “你之前去过世界的边界吗?”

 

 

 

    “去过几次……但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了。”North蓝色的双眼在黑暗中也仍发着光芒。

 

 

 

    “那里是什么样子的?”

 

 

 

    “或许会有变动,不过只要你见过就知道了。”

 

 

 

    所有参照物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这辆车,还有看不见尽头的公路,双月在我们头顶上照耀,它们在天空中移动的速度似乎比我平时留意到的更快,向着我们所开往的方向。我喜欢的那首歌响起了,虚幻的音符与鼓点涌满了整个空间,就在这时,地平线出现了橙红色的亮光,一开始是一条贯穿视野水平方向的细线,随着汽车的行驶在我的视线里越变越大。

 

 

 

    “你看,那里就是世界的边界。”North抬脸向我示意,那橙红色的亮光跳动着,是火焰,我认出来了。

 

 

 

    “世界的边界是火焰?”

 

 

 

    “我上次来也是这个样子,不过它也有很多种形态,有时候像一道电磁的透明墙,有时候是一整片云雾。”

 

 

 

    North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他不像在说谎,我有些怀疑他是不是疯了,但我的心止不住地期待着。那火焰越来越近,从远处已能感到它的热量,我开始在心中计算在停车前,这首歌的副歌能不能放完。

 

 

 

    “为什么想带我来这里?”

 

 

 

    “有很多我无法提及的东西……我想你应该亲自去看。”火光映照在North的面孔上,无尽的火焰在我们的面前,North紧握着方向盘,如我所预料的那般一下穿过了那道火焰。音乐突然结束了,原本充斥在空间里的介质一下全部消失,我可以看得更加清楚。眼前无所谓天空,也无所谓地面,只是一个黑暗的空间,双月就在我们面前,近在咫尺,如此巨大,静静地发出明亮的黄光,往身后望去,刚才穿过的火焰也忽然消失。North停下车,示意我出来。

 

 

 

    “月亮一直在这?”我难以抑制自己本能地向前走。我看见巨大的母月后连接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杆,玻璃杆的另一侧则像是连接着无形的一道墙,母月顺着墙的痕迹缓缓移动着,只有它四分之一大小的子月比它明亮一倍,正环绕着它飘浮。

 

 

 

    “它们会随着轨道慢慢移动。母月已经死了很久了,你可以试着靠近一点。”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用手指去触碰母月的表面。它在一瞬间与我的指尖相擦,接着顺着它移动的轨迹离开,朝更高的地方去。我的大脑一片昏沉,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流了进来,有许多许多我所未见的东西,甚至都未曾排列过时间顺序,一齐灌进我的脑海里,它们仿佛在一瞬之间同时发生的一般。我瞪大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痛苦得流出眼泪来,过了很久,很久,久得或许洪水都会干涸数次的时间我才回过神来,North坐在子月上看着我,我有些不敢注视着那仿佛要吞噬一切的蓝色双眼过久。

 

 

 

    “只花了一年时间……你的接受速度相当快。”North从子月上跳下来,把他的手放到我的肩上。他的周身开始发光,他的身体在光中渐渐融化了,成了一颗半人高的光球,那光球向我飞来,与我的身体融为一体。

 

 

 

    再次睁眼时,我发现我身处一个纯白色的世界,North站在我的侧旁。又有一团巨大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我平静下来的时间比一开始要快不少。

 

 

 

    “这是,发生了什么?你做了些什么?”

 

 

 

    “那些记忆,现在应该全部在你的脑海里,闭上眼好好回忆一下吧。“

 

 

 

    我闭上眼睛,去仔细地整理脑海中所出现的记忆。往昔的幻像借由我的思考投影在这片空间中,每一个细节都被诚实而可靠地详细记录了下来。我看见在很久很久以前,世界还是一个球的时候,North在北极海域捕鱼的夜晚,太阳的射线与大气相撞,扭曲的绿色光带在天空中遥远地卷起,游动着。太阳和月亮在一瞬间都死去了,急促得像呼吸停止,失去光芒的世界陷入一片冷寂,世界所构成的球也渐渐崩解、消亡。最后一个凝望着旧月亮的North在一场寒风中死去,新的月亮在死去月亮的尸体边上诞生,仍在幻想的人们将他们的想法与所有直觉、感触凝聚在新的月亮上,使得它重新开始发光,大地被重塑,形成一座幻觉所构成的孤岛。水流与大气重新在这片大地上开始循环,山川、河流、火山、峡湾,再次被塑造,构建成勉强足以让人立足的一个圈,North的身躯从那时起从子月中脱出,重新开始行走。

 

 

 

    “你就是子月?”

 

 

 

    “你可以这么想,更准确地说,我是子月核心的人格投射。”North的双眼直视着我,他蓝色的眼睛在这里也依然闪耀。“有很多东西都被遗忘了。”

 

 

 

    我看见那些围成一个圈将自己的直觉与感触献给双月作为燃料的人们,也找回了在其中我所忘却的所有回忆、梦境,还有许多不属于我的回忆,这个世界在重塑与存续中所失去的东西,它们如水流般流过我的大脑。我看见在很久很久以前,克里木奇时常会降下厚厚的雪,世界的边界在火焰的燃烧中向内不断缩小。在第一个月亮死去的夜晚,冰川被永远地遗忘了,在一千四百五十六年前,大地上还时常会漫起风暴。它们那么遥远,又那么地迫近,仿佛我童年发高烧生病时现实与梦境在我眼前交错变幻的瞬间。那些我所失去、被用作燃料燃尽的痛苦与爱如同一捧雪白的灰,就那样静静地堆在我脑中的记忆里,像一座座被挖空了的碑,我连眼泪都无法再流出来。

 

 

 

    “你所看见的一切,每一天都在我的身体里永无止境地沸腾着。”North的语气无比平静。“你也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了吧?”

 

 

 

    “你……”我在记忆中很快搜索到了那个答案,决定把它说出来耗费了我几秒钟的沉默。“即将燃尽了,对吗?”

 

 

 

    North没有回答,只向我露出微笑。

 

 

 

    “你即将成为下一个月亮。抱歉,你的愿望可能要落空了。”

 

 

 

    North的身形在一瞬之间消失了。我感到一阵落寞,在我读到的他超过三千七百五十六年的记忆里,在他即将燃尽之前,他的每一天都未曾失去过他的愿望,而他的愿望正与我相反。

 

 

 

    “你还没有告诉过我,我们应当如何生活?“

 

 

 

    我对着他消失的地方喃喃自语。醒来时我在他居所的卧室里,他的气味与他所做的食物的香气还未散尽。双月的光芒透过窗户与纱幔落到我的脸上,夜晚再度到来了,我的身体变得极轻,我感到我的胃里无比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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