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不是说我不知道会导致什么结果──不,我很清楚,我选择了他们的死亡,来避免皮克西尔波克遭遇类似的命运──而是……那种我不曾想象过的波动。
盖拿没有说过,但我应该要能猜到的。有点类似死亡震颤,或是临终的悲鸣,非常清晰的透过意识领域传了过来。
所有的波动都太微弱了,不可能在物理空间引起任何效应,但是那……尖叫声,如同强劲的风压,将我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是震惊、是懊悔、是不解、是无奈。是……接受事实的平静。平静的如同……无波的海面那般。
我能感觉到,自己全然的放松,漂浮在近乎凝滞,只有微微规律起落,和我内在波动同调的浪潮。恣意飘荡,随波逐流。
一声怒吼将我拉回现实,皮克西尔波克正挣扎着将压住他的残骸推开。我同时确认,对方还有三个人活了下来。
事情还没有结束。
我扫开前方的所有积雪和碎石,清出一条笔直的平坦道路,继续跑向他们。
皮克西尔波克正和某匹犬科动物扭打在一起,对方握着某种尖锐的东西,试着刺进哥的身上,而皮克西尔波克死命的抓住对方的手臂阻止他。
我展开意识,但没办法越过某种屏蔽……是血,还有满地的内脏和肢体,残存在上头的意识构成了某种无法撼动的存在圈。
这么大量的血液,都从载具内部流出,渗进雪里面了,我没办法把它们清掉。所以我抓住军刀的握柄,将它扔了出去。我控制着飞行轨迹,让武器离开我的意识领域之后仍然能够靠着惯性,击中目标。
军刀插进了那犬科动物的右边肩胛骨,他发出了凄厉的尖叫声,然后抓着依然和他扭打成一团的皮克西尔波克,从载具残骸的边缘掉了下去。
我已经几乎可以碰到载具了,当我打算跳上被切开的边缘时,一直潜伏在掩体后方的狗探出身来,以某种枪械对我射击,一堆弹丸在我的防御圈上被压扁。
我没空理他,落在载具内部以后,随意的将他推开,让对方踉跄的跌坐在地上。那应该是寻血猎犬,牠们的毛色和五官算很好认。
我需要确认皮克西尔波克的状况,其他事情都可以等。
脚下的血液让我滑了一下,差点绊倒在各式断肢和内脏中。我应该更注意的,但我不知道明明宿主已经死亡了的情况,居然还能构成存在圈,甚至是彼此相互融合。
死亡,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对吧?
寻血猎犬在我站稳身子的同时挣扎着爬起来,又对我开了一枪。我真的不想浪费力气在他身上,直到我注意到有许多弹片切开了我的防御圈,造成剧烈的头痛让我一瞬间失神。
什么!
即使被这些乱七八糟的血和内脏压缩到无法展开意识,我的被动防御圈也不可能因为这种程度的攻击就溃散才对。但是当各种碎片射进我身体以后,我就理解了──这是精金,他们把精金做成弹丸,塞进子弹里面。
强大的冲击将我击倒在地,滚了好多圈,掉下载具,摔进雪堆中。
我发出小声的呻吟,不确定是不是有哪些部位断掉了,或是脏器破损。在剧痛之中我尝试站起来,但只能很勉强的翻了个身。
我应该要想到的,既然他们是以异能者为目标的集团,自然不会只准备躲避和妨碍异能者侦查的手段。我松懈了,因为担忧皮克西尔波克而分心。盖拿一定会气炸的。
这和被剑砍进身体里的感觉不太一样。
我鼓动意识,却发现失败了。身体……不,是血流里的精金,正在干扰意识领域的形成,我甚至无法架起防御圈。
我仰躺着,努力挣扎,看到寻血猎犬的上身探了出来,还有对着我的漆黑金属枪管。
可恶,我无趣至极的生活,终于,有了一点意思……就要到此为止了吗?
不知怎么的,我觉得这个感受,有点熟悉。
皮肤上传来的湿冷触感,让我确定了自己的失血量已经足以浸染我几乎全部的毛发。一点一滴,继续缓慢但笃定的流逝着。
我尝试移动,或是说话,但很快就理解到自己已经虚弱到没办法完成任何一种行动。
这就是终点吗?
不,绝不!
看着寻血猎犬扣下板机的手指,我拚上全力,鼓起意识。但还是失败了。
好吧,或许这真的就是终点。我那没人在意的生命,就是注定这样,孤独的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的结束──只有我。
果然到最后,我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就像是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漂荡着,静静等待沉入永恒而没有尽头的深渊。
我继续等待,但是枪械并没有被击发。
一把长刃穿过寻血猎犬的左胸,我甚至能看见刀尖闪烁着的锋芒。鲜血自猎犬半张的口中源源不绝涌出,他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之后全身瘫软了下来,表情还冻结在死前的那一刻。
皮克西尔波克将那把土耳其军刀随手丢在一旁,跳到我身旁蹲下。他全身的毛发都呈现一簇簇的纠结状态,和半干的血混杂在一起,显得非常狼狈。而且他的右手,以一种不合理的角度弯曲。
即使如此,看到他还活着,让我内中某种感受满溢了出来,鼻头一阵酸楚。
”能站起来吗?”他焦急的问道,我只能虚弱的小幅度摇着头。”好吧,试试看好吗?”他以鼓励的语气说道,用吻端推了推我的脸。”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有一个跑掉了,不知道在哪里,他说不定会带支持回来。”
我艰难的点了下头,皮克西尔波克用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将我撑住,而我则是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力气,在哥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我虚弱异常,这很奇怪。并不是伤势的原因,我刚刚检查过了,虽然身上多了几个洞,又流了一大堆血,但主要内器都没有受损,四肢也都完好。
是精金,精金正以某种方式伤害我。该死,这东西实在是太复杂了。
我向内探询,找到了几块碎片,试着将它们排出体内,但恐怖的剧痛像将我的内脏疯狂翻搅着一样,我差点就吐了出来。
理性在上!
”你还好吧?”皮克西尔波克注意到我踉跄了一下,语气担忧的问道。
我给了他一个微笑,不想让哥太担心。但我怕一说话,满口的血只会让他更慌张。
眼角余光,我注意到了什么动静──是一匹灰色的狗,全身沾满了干涸的血,让他看起来像是有很多红棕色的斑点。但重点是,灰狗拿着那只寻血猎犬的武器,指着我们。
可恶,刚刚那个异能者!他屏蔽了自己,我没有注意到!
皮克西尔波克可能察觉到了我身体僵硬的反应,也抬起头,看往灰狗的方向。
我被瞬间放开了,同时看见灰狗扣下板机的手指,还有皮克西尔波克的背影──他用身体护住了我。
雷鸣般的声响传来,我被皮克西尔波克撞倒,我们一起向后飞了一小段距离,摔在雪堆上。
我大口喘气,试着补充刚刚咳出来的。皮克西尔波克压在我身上,没有动作──完全没有。
不!
”这真是屎一般的烂活!”灰狗吼着,朝我们走了过来。”至少现在少了很多分钱的,说不定反而更有赚头就是了。”他哈哈大笑,将武器丢在一旁,从口袋掏出了几个我看不出来功能的东西。”还是两个异能者,看来我可以提早退休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器械是什么,但令我深深感到不安的冰冷锋芒,暗示了一些切割相关的功能。
”不过,这可能会非常痛!”他给了我一个非常扭曲的笑容,好像发自内心真诚的感到喜悦。”我是不知道啦,”灰狗歪了下头,耸了耸肩。”至少他们总是叫得很凄厉。”
我尝试挣扎,但动弹不得。在地上摸索着,只是除了结冰的地面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连可以抓起来的石块都没有。
”你别着急啊,我得先处理另一个。”他摆弄着器械,我不太确定他在干嘛。”听说死了以后,就只有几个小时的活性了。”
我朝他露出全部的牙齿,低吼着示威,但只是让他的笑容更扭曲了。
此时,灰色的天空闪过了一道光芒,那引起了我的注意。在漫天飘落的雪花中,并不是很显眼。
我没有注意灰狗在做什么了,只是瞇起眼睛,专注于那个从高空疾速落下的小点。
当魁梧的剑术大师落在地上,将灰狗自头顶往下劈成两半以后,我才确认了这不是我的幻觉。
盖拿用拘束圈限制了震波的传递,我甚至没有听见声音。
我的视线立刻模糊,湿热的触感沿着脸颊滑落,没有停止的迹象。
”皮克西尔波克……”我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鼻音重到我都认不得了。
盖拿脸色凝重,将哥抱了起来,放在一旁,用手指在他胸口游走。
我在试着吸气的同时呛到了几次,无法控制的咳起来,把口中的鲜血喷到身上。
盖拿对我歪了下头,看起来更担忧了。但我对他轻轻摇摇头,表示并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以眼神示意,让他专注在皮克西尔波克身上。
”他还有脉搏,但这些精金碎片……没办法用奈米无人机处理。”盖拿说道,将哥扛到了肩膀上,抬头看了远方,皱起鼻头低吼着。”有一个跑了,他用某种方法干扰了我领域,我无法碰触或感知到他。”剑术大师紧握了拳头,让手上的静脉贲起。”不确定那家伙有没有打算回来,我不能丢你一个人在这里。”
”没事。”我的声音沙哑,喉咙干涸。”我可以照顾自己。”我给了盖拿一个笑容,但他并没有买账。”皮克西尔波克保护了我。”
我看见盖拿脸上闪过挣扎的表情,但还是点了点头,接着转身看往哈德良长城的方向。
”波洛塔等一下就会过来了,你不要乱跑。”他叮嘱道,好像我真的有可能以这种状态,爬起来去追逃掉的那个绑匪一样。”必要的话,唤醒凛冬。”盖拿将阔剑丢到了我身旁,发出框啷一声。
剑术大师看了一眼被切开的装甲车──我想还有里面的一团混乱──但他如果有任何想法,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回过头又看了我一眼,接着便一跃而起,像是重力无法影响到他那般离开了。
我伸出手,碰触到凛冬的剑柄,紧紧握住那温暖的波动。
仰躺在雪推中,我看着天空,没有注意到雪什么时候停下来的。但最后,些许轻柔的触感覆上我脸上的毛发时,好像有什么感觉,不一样了。
那些冷硬的冰晶,终于全部融化,变成温润的细流,顺着我眼角毛发的纹理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