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奏
螺旋塔之海
第一章
兽化的第一日(Part.1)
如果有人靠赌雨下的时长赌大小赚钱的话,那么赌大的那位,现在业已富可敌国。
——这是兰廷对于窗外连绵大雨的唯一感想。
自从这城市入夏以来,大雨就没停过。天穹就像一个盛着整个世界的雨水的大碗,不晓得被那个砍脑壳的捅了一下,接下来就是半个夏天都遭了殃。有些人是比较喜欢下雨天的,甚至喜欢雨天胜过晴日,但是说真的,整整一个月的阴雨天气?雨天就像皮蛋粥上的葱花,一点两点能让粥鲜得恰到好处,但现在一放就是一大碗?兰廷不知道谁能享受的起来,反正他是享受不起来了。
2019年8月1日,这场大雨让世间万物都变得阴湿不堪……
现在回忆起来,这座城市好像每次都是用洪水般的连日大雨欢迎夏季的到来。前年的大雨让半个市中心都泡在泥汤里,昨年的大雨更甚一筹,干脆让下水道井变成了一座座道旁喷泉。车辆驰进深水池塘,扬起像翅膀一样的泥水浪;行人撑着可有可无的伞,鞋袜已经从外到里湿了个透;听说什么地方的山体滑坡,将某个铁路干线拦腰斩断;什么河道的水面已经贴到了桥面,站在桥上和站在泳池岸边别无二致……昨天新闻里发布了暴雨黄色预警,洪水蓝色预警即将赶到。
但这些事情和兰廷关系真的不大,当然,除非大雨把电厂淹了还把网线给掐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个暑假,兰廷和绝大多数没有旅行安排的大学生一样,生活的主心骨永远是因特网世界——如果你还把他当做大学生的话。这个暑假是兰廷四年制大学生活的大四暑假,暑假之后并没有大五等着他,所以严格来说他只是在“赋闲在家”。
其实说赋闲在家并不准确。兰就像大多数大学生一样,小学以学习好为目标,初中以学习好为目标,高中也以学习好为目标,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中胸中萌发出炽烈的使命感的时刻少得可怜,于是在最后填报志愿时只是糊弄一个较为感兴趣的专业,而到了大学,教授教的懒懒散散,空闲时间还不少,于是他干起了画画接外包的行当——这实在和他的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他就是凭着这个技艺,才有胆在同届都在应聘奔前程时给自己放暑假,拿着每个月两千到五千的委托单,仔细想来,也不算啃老吧。
在这个四川省小城市里,只要不出什么大毛病,三四千的生活费还是能让人活得有个人样的。
等九月一来,他可就该认认真真想想自己到底该干什么了。兰廷觉得自己应该报个什么原画网班去深造一下,以后去什么公司专职卖艺,或是自己窝在家里自由职业卖艺……没错,兰喜欢管画画叫卖艺,他喜欢接地气一点,这也算是他的独门幽默之一。
除了卖艺,他还有其他的选择,诸如让大学专业发挥用处去应聘,或是当一个“灵媒”。他是真的把灵媒当做未来的职业选择之一!在他漫长的大学空闲时间里,除了画画,他甚至还能腾出精力挖掘位于那些世界背面的隐知——神秘学。多亏了网络技术的高速发展,兰能够直接在严谨正统且藏书浩瀚的神秘学论坛上随时取用相关书籍。从先进的现代视效魔法,到主攻愈疗的矿灵草药学,再到经典的塔罗占卜。那了不起的论坛上甚至还有专门的板块供中式神秘学者讨论阴阳奇门之类的方术知识。这些知识而今已经极少有人涉猎,绝大多数人连神秘学的名号都没有听过,而钻研神秘学也算是他奇异爱好之一。
从入门读物《现代西方超心理学》到《秘苑玫瑰》,再到《坎宁安魔法草药大全》和《卡巴拉揭示》,直至一千余页的全英文巨制《金色黎明魔法大典》,兰廷都将它们啃了个干干净净。尤其是《大典》,起初兰廷仅仅是抱着准备六级的心态阅读,不想竟然将那大部头成功啃完。恐怕在那神秘学论坛上,将这砖头书啃完的人也屈指可数。
可以说,但就知识量来说,兰已经是神秘学大家,尤其是在如今根本没几个人在操神秘学这档子心的大背景下。不过靠这些知识吃饭永远是兰的最后选择。想想看当自己坐在火车上被人问及职业时的情况。“您是做什么的呀?”“神秘学家。”哦,算命的——对方心里如是想到。
兰廷虽然是一个比较出世的人,但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
所以,果然还是卖艺比较贴近现实。
现在是早上九时,窗外大雨依旧下得气势磅礴,屋内光线昏暗,兰廷正坐在电脑前给一大堆瓶瓶罐罐的线稿上色——这是某个十八线手机游戏公司发出来的外包单。他的右上方的书柜里,形形色色的同人志睡在雨天的暗影里。这些书册内容精美,但是价格不菲,购买需要专门渠道。但兰廷绝不会在这方面手软。就像大多数喜欢宅在家里的年轻人一样,兰有自己的亚文化。
而他的亚文化叫兽迷文化。
不多赘述。
兰的每一天几乎都有一个固定的轨迹:画画、吃午饭、画画、洗澡、吃晚饭、画画、玩游戏、睡觉,今天也是一样,但又有些不一样。当兰廷右手描线左手伸手往零食口袋里摸索时,突然发现零食已经叫他吃了个干干净净。
这表示他需要冲进雨幕,去一趟便利店。
兰廷打算等雨下小一点后再启程。他于是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下午,雨丝毫不见小,反倒愈下愈大,乌云黑幢幢地压到那些高层公寓的头顶上,仿佛在琢磨着怎么下口将这些混凝土吞下肚去……最后,他不得不脱掉上衣,穿上拖鞋带上伞冲进雨幕。其实这个时候什么都不穿才是正解——这种大雨就算用十几把雨伞做一个移动碉堡盖在身上,也会一样会变成落汤鸡的。
不出所料,兰以仿佛刚刚游上岸的姿态冲进便利店里。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家伙挤在本来就不大的小超市里。这些人看起来仿佛三个月没睡过觉,而且,这些家伙身上竟然丝毫没沾水!
说老实话,在兰廷的心里,好奇和嫉妒各占一半。
兰廷听说过有一种模拟荷叶的防水材料抗湿性能极佳……但是,这些家伙身上连半点雨滴都见不到,如果真是防水材料,至少也能在褶皱处看到些雨水的痕迹吧?这些人是从某个地下通道来这儿的吗?
说不定是这栋楼的住户,人家压根就不用冒雨跑过来……兰廷这么想着……这几个黑制服买好了东西,却箭步冲进了雨幕里,跳上面包车一溜水驶远了。
于是,兰的心里嫉妒瞬间占了三分之二。
看来的确是天顶星防水科技。尽管兰廷不记得自己有听说过如此高段位的防水材料——或者是他自己记错了,现代防水科技就是这么卓越?
他买罢足够的零食,打算有时间去淘宝一下这样的衣服,然后,不再多想。
不在多想。任何一个人在某一个时刻都会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但它们充其量不过是生活的调料。兰廷不介意花掉一些空闲去琢磨它们,只是他对它来说无关紧要,它对他来说也是一样。兰廷曾在中午十字路口看见一辆摩托车烧起滚滚浓烟,下午经过时就只剩下一滩黑渍,一日之后就只能看到几道若有若无的黑痕,一周之后便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世界上许多事情都像这般,雁过不留痕,这群奇怪的黑色制服男大概也不例外。
这次买了不少,这表示至少在一小段时间内他不用再因为零食短缺而冲进这大到夸张的雨幕里了。
兰廷回到家里,一如往常。
现在是下午六时,本身就并不充裕的阳光因为太阳西沉变得更为稀薄,蓝色的氛围薄雾般弥漫在屋内,让封闭的空间浮现出一股不同寻常的神异感来。雨点在雨棚上跳跃的声音从一片噪点仿佛渐渐变为不知名乐曲的和声。
兰廷撕开薯片包装,从袋中喷然释放的调料味中竟然掺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不真实感。他的所见,他的所闻,以及环绕着他的气味,与微妙的气氛,此时仿佛都被什么存在蒙上了一层薄膜,兰廷感觉自己恍若置身于梦境,又恍若驻足在现实。兰觉得大概是因为自己有点乏了。早知道就应该买点咖啡回来。
虽然速溶咖啡口味难尽人意,但好歹也是咖啡不是?
或者也可能不是乏了,而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身为神秘学家的他想到了这个情况,但是,说真的,他觉得无所谓。对于在大学踢拳队折腾了三年的他来说,比起一般的神秘学家用香薰或者仪式驱鬼,他更倾向于物理手段——只要那些奇奇怪怪的存在敢在自己面前现身。
总而言之,不管情况怎么发展,他觉得自己都能对付的下来。
除非,是他本身出现了问题……
的确,这也可能不是乏了,而是某种病灶。
他自从买完零食回来,浑身便泛浮着不定的瘙痒感,随着室内光线越来越稀薄,这瘙痒感越来越明显。抓挠是无济于事的,这瘙痒感并非浮在体表,而是沉在肌肉深处,甚至触及内脏。这宛若身体内小虫爬动的痒感起初只是平静海面之下的暗涌,随着时间推移,这暗涌渐渐浮泛出海面,而后掀起破涛,煎得兰廷动也不是静也不是。他恍惚感觉到血管里有蚂蚁在迁徙,跳动着;肌肉里有蚜虫在爬动,抽搐着;每一个内脏都盖满着层层叠叠如薄雾一般的小蜘蛛,它们的每一个小长脚他都感受的一清二楚。
现在,他感到自己似乎真的出了点问题!
而面对这种情况,兰廷唯一能做的只是对着自己的皮肤抓来抓去,或者对着桌子抓来抓去,隔靴搔痒,毫无作用。人要怎样才能对付深在肌肉层次的剧痒?他跳起来,坐下去,又跳起来,伴随着下午阴雨天深蓝色的不真实感,兰廷觉得自己跳进了一场睡不醒的噩梦。
好吧,这个情况他可是真的对付不来!
兰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这下他是彻底慌了神!
兰首先看向手机,这种情况最应该做的事就是拨打119,但是,……手机没信号。是的,没信号,兰廷忍着几乎要卷走他意志的瘙痒反复确认,真的,没信号!兰廷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确认是自己手机出了问题,还是大雨将电信信号塔冲到了江里。他冲进了浴室——直觉告诉他是雨的问题,假如直觉是对的话,只需冲一个澡,这些麻烦便会像黑色制服男一样,从他的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脱下短裤,本想连着内裤一起脱掉,但没那么好运气,而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冲进浴室,打开莲蓬头,不等水变得温和宜人,就将自己淋了个劈头盖脸……
而他的直觉似乎是正确的……至少就现在来看是如此。
虫噬之痒随着水流从洗刷而去,顺着地漏口流进下水道。体内虽然还留存着若隐若现的瘙痒,但比起先前,已经足以令人长舒口气了。
不正常的雨期,不正常的雨,加上手机信号奇异消失,“三喜临门”。这一天大概是兰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如果你管这种事情叫幸运的话……
兰倚在浴室光滑的墙上,滑坐到地上,双手垂在浅浅的水里。这一出戏已经抽干了他绝大部分体力,仿佛他刚刚从深蹲龙门架里出来,或是跑完了一个全程马拉松。
水冲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但他没体力去在乎。他只是看着浴室的瓷砖,就像那上面有一副传世画作。他感到体内微不足道的瘙痒感渐渐向外浮现,爬上皮肤,驻留一会儿后便也叫冲进了地漏里。内裤稍稍有点紧,他屁股后面好像有什么逐渐变大的玩意把内裤撑开,而内裤也很自觉地滑下去让道。皮肤也变得有些迟钝,让莲蓬头的水流变得感觉不如往常……
而兰刚刚从瘙痒噩梦中脱出身来,在迷蒙热气里,他并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身上。
待到体力槽稍微不那么空了,他站起身来,关掉莲蓬头,如释重负地走出浴室,如梦初醒。他在镜子前站定,擦掉上面厚厚的水汽。
他这才明白自己到底摊上什么事……
下午六时半,兰廷周身的血液如冲进北冰洋的岩浆一样冻成沉重的黑石,锚一般地将他定在刚刚擦拭干净的镜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