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暑假结束时,夏日才会真正地结束。
在数万公里之外,美国匹兹堡机场内,傍晚的阳光洒在照在一只黑色兽人的绒毛上,微烫,正好中和了冰柜一样的空调冷气。
他独自一兽坐在候机厅一隅,左手的行李箱塞满了此次兽聚之行的战利品,右手的行李箱则充斥着衣服,以及被称作“兽装”的玩意。
当然,如果不是雪苍兰保密法,他也压根也用不上“兽装”。那些劳什子很贵,一千多美刀的均价能让一个中产家庭心头一颤。他不是中产家庭——他要比中产厉害得多,但他还是觉得遗憾。
如果你本身就是一个兽人,那为什么还要靠衣服装作一个兽人呢?
他气一叹,头一仰,躺在椅子上盯着天花板。
这大概就是这个世界对他的诅咒吧!
他有点犯展后综合征了——参加过亚文化展的人都清楚这种感觉,这种将兽从甜蜜的被窝突然扔进冰窖一样的感觉。展越美好,生活越艰辛,这种感觉就越强烈。
他快被这感觉逼疯了!
他真的不想在管雪苍兰的那些恩怨情仇了!
更别提这次来烦他的还有除了雪苍兰以外的东西。
以前,他很喜欢蹚政治和战争的浑水。而且,他的出身,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几乎注定了他必须得蹚这趟浑水。是啊,高位世界,圣域森林,因果干涉,当你知道这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也差不多也别想从世界的涡流里抽身了。
有句话说得好:谁也别想摆脱政治,独善其身。
想到这儿,独角天使龙兽人,白零,坐正身来,算是给自己打打气。反正死活也躲不掉的……况且,抚摸着左手边的行李箱,他不是也收获了这一箱子好货么?
看着面前这一群低头玩手机的人类们,白零心想,他们绝对想象不到面前这个披着认知迷彩的“人类”,摊上了多大的事吧……
他盯着手上的肉垫,觉得自己得整理整理思绪:
今早上亚洲枢机发给他的情报是怎么说来着?哦对,雪苍兰与螺旋塔已经到大决战阶段。兽人大军势如破竹,螺旋塔也大势已去。这也多亏了那些灵境存在突然间不再听令与猎兽组织。怪物们的倒戈,让雪苍兰省去了不少麻烦。现在,螺旋塔仅仅占有四川最南边那一小块地,歼灭螺旋塔只是时间问题。
只是,那些怪物为什么会倒戈?
以及最开始,螺旋塔是怎么役使那些存在的?
从灌级灵境到渊级灵境,那些超越常理的世界里,他都留下过足迹。他很清楚那些存在从根本上就没有能被役使的可能性,即便是制造出了因果排律塔的独角兽们也没有这个能力。一个小小的,而且还是被歼灭过一次的猎兽组织,又怎么可能掌握那种高度的知识?
抑或是,螺旋塔本身就根本没有这些知识……而是,在最近这十几年的某一刻,在亚洲的某个地方,发生了一件足以将整个世界线拖进地狱的,某种事情?
白零想到了他……
白零甩了甩头,却甩不掉这个想法。
而且,那个在大兴安岭被晨爆炸成原子状态的螺旋塔头目,加拉瓦·辛赫,又回来了。
这可有意思了,是什么存在能把加拉瓦的灵魂从冥河中拉回来,又是什么存在能把那家伙的身体从原子状态拼了回来?技术上来说,螺旋塔——就算是雪苍兰,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不过,他听说过有一种方式也能让人死而复生。
那是将人的存在从某个时间点剥离出来,再在另一个时间点释放。这种做法,其实和回溯时间是同一个级别的操作,前者破坏了世界的“叙事线”,后者违反了“前因后果”的基本逻辑,它们都必须通过修改自然概念来达成。
而能做到修改概念的东西,人与兽都有一个共同的语言来指代祂,那就是“神明”……
天使龙眉头一皱,把脸蒙在手里。
不会吧,不会吧,元老坛和圣域叫他回去,该不会就是冲着这件事情吧……
他抹了抹脸,看向那些已经在候机楼排好长队的人类们,看着玻璃幕墙外明媚的阳光,白零觉得,这些景色美好的有些不真实。
在有着这样澄澈明丽的阳光的世界里,竟然也存在着那种东西……
白零站起身来,拉着行李箱排进了队伍。他摸了摸了脖颈,手上的肉垫摩擦着绒毛。这给了他一种活着的感觉,他不知道明年今天,他还能不能再次体验这种……
活着的感觉。
开始检票了,队伍开始缓缓向前流动。
他的暑假,和他的夏天一起,真正的结束了。
未几,他上了飞机,坐在靠窗的位置,支着脑袋,看向窗外,接进了事先说好的传心频道。
时间刚好。
他看到了卡丹莎的视效浮现眼前。
“有话直说吧,亚枢,”白零道,“和我就不用元老坛那一套了。”
“嗯,”眼前这条赤色的雌龙莞尔一笑,“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元老坛需要你,参与对螺旋塔的最后围剿。”
“怎么,晨爆塔宕机了?”白零任性了一句。
“当然不是,”雌龙答道,“你知道为什么。”
天使龙没作声,过了一段时间,只是点点头。
“从我个龙角度,我想问一个问题,”卡丹莎道,“你觉得,那个是来自于某个灵境吗?”
“你想问那个存在是不是来自某个渊级灵境?”白零反问道,“你看过渊级灵境的卷宗的,对吧?”
雌龙微微颔首。
“看完之后,会持续一整年都做噩梦吗?”
雌龙摇摇头。
“那就不是。”白零答道,“那不是灵境能衡量的。最后,这次围剿大概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在必要时刻从内部瓦解螺旋塔,”卡丹莎答道,“避免出现兽质挟持的情况。这是最主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需要你在螺旋塔将所有数据销毁之前,弄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卷土重来,而且还将雪苍兰打得如此狼狈的原因。”卡丹莎如是说。
“数据可不一定会和你们共享哦,确定?”
“当然,那些数据随你处置。”
“你们元老坛还挺会做买卖的嘛。”
“我就把这当成是同意了,白零先生,”亚洲大枢机道,“具体行动细则将在稍晚时候交付与您,祝您狩猎愉快。”
狩猎……这个词让天使龙嘴角抽了一下,但他还是点点头,退出了频道。
这会儿,随着整个空间一震,飞机开动了,在跑道上不紧不慢地挪动着。白零看着渐行渐远的航站楼,一股不舍的情愫攥得他心头生疼……展后综合征又发作了。他知道,这梦幻般无忧无虑的生活,至此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他无缘。
深渊大师!
白零在心里恶狠狠地念出这四个字,怒拳紧握,这股带着怒火的意志甚至让方才还吵吵嚷嚷的机舱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他倏尔又叹了口气,扣上安全带,躺下。随着引擎一阵咆哮,大地下沉,客机起飞。他从高空看了劳伦斯会展中心最后一眼,便接进另一个传心频道。
一个相当隐秘的,可不是雪苍兰那些杂七杂八的传心协议能接的进去的传心频道。
独角兽国度,圣域森林,的传心频道。
说实话,他不喜欢和独角兽们打交道,虽然他也不喜欢和雪苍兰兽人们打交道,但还是讨厌独角兽更多一点。
一片闪动着萤火的幽暗森林,在视效里铺展开来。宏伟的大塔在群星之下缓缓转动。白零看着那大到恐怖的建筑。
“因果排律塔。”他默念道。
虽然独角兽是挺讨厌,但这台终极武器真是叫兽怎么看都看不厌。
“白零,你来了啊。”一个充盈着母性光辉的声音说道。天使龙循声望去,没错,是个独角兽。
“来了。”白零应道。
“红莲集团的次女,刚才找过你了吧。”这被银光包裹的存在说道。
“找过了,”白零说,“深渊大师,应该来了。”
“是呀,终于也轮到我们这个世界了,”独角兽道,“不抽个时间回来看看吗?你小时候可是最喜欢独自待在镜湖旁了。”
白零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那现在镜湖,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独角兽说,“虽然鹿角先生没有再在湖上开野餐派对了。”
“北冰洋长怎么了?”白零的声音有些急切。
“忙排律塔的事情了,”她答道,“而且,你也是关心着这边的,不是吗?”
天使龙哼哼了一声:“这就是我讨厌独角兽的原因。”
她只是一笑。
“为什么圣域森林就非得做这些苦差事?”
“因为除了我们,”独角兽耐心地说,“其他生灵无法做到这些事情。”
“这的理由可不及格。”天使龙道。
独角兽只是宽容嘉许地笑了笑。
“白零,”她忽然正色道,白零微微一惊,“因果排律塔,又称齿动之树,你还记得它运行了多久吗?”
“一千多年吧,”白零想了想,说,视线刻意挪到一边去,像是怕被看出什么,“一千一百零二年,确切来讲。”
“是的,一千一百零二年,这一千多年来,齿动之树一共释放了两千两百次,遴选出十一万位‘因果传动齿’借以击败深渊大师,但是结果你都知道了。”
“都死光了,”白零说,“而且死得很不痛快,有些还获得了比死亡还糟糕的结局。”
他说得如此干脆,简直像是在自己给自己打气。
“即便如此,在这些年之前,处决那些传动齿也只是深渊大师的代行者。现在,深渊大师是真的来了。所以就算是圣域森林,也要拿出真本事了。”
“我们之前就没拿出真本事吗?”白零有些恼火,“看看现在,圣域森林要多惨有多惨。”
“是的,是这样。”独角兽也闭着眼承认了,“圣域森林曾经创造了控制整个银河的辉煌,现在却只能守着排律塔龟缩在地球一角,这确实是我们的耻辱。”
“啊……不……我不是要指责你来着,对不起……不好意思。”天使龙有些慌张。
“那个时候我们仅仅只是以深渊大师的冰山一角为对手而已,”独角兽依旧继续说,“但万幸现在我们有了因果排律塔,就算本体来了,我们好歹也有点胜算。”
“至少限制住了那家伙的手脚,”白零说,“那么现在五十个因果传动齿还剩下几个?”
“还剩下十二名,其中六名是雪苍兰列冠,一名是旨尊,剩下五名有具有外族灵魂的平民,其中四名已经完成兽化,一名还是人类。”
“那死去的三十八名呢?”
“基本都在百日地牢战役中牺牲了,”独角兽睁开眼来,说道。
“都死在螺旋塔手中了?!”白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就在今年中国西部的那场动乱里?”
“除了一名在星辰阶梯城自杀的传动齿外,其余三十七名全部死于那场动乱,”独角兽目光如炬,“深渊大师来的时间远远要比我们想的要早,恐怕早在2012年八月的那次大兴安岭战役时,他就已经来到这个世界了。”
他感觉一股恶寒从尾巴尖一路爬进了后背窝……这么说在这他无忧无虑玩乐的六年间深渊大师就已经跑进这个世界了?!
“这么……这么说,”天使龙道,“这次螺旋塔卷土重来,很可能和深渊大师有关?”
“恐怕……”独角兽故意顿了顿,似乎是怕白零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么多的信息,“恐怕,这次的夏季大灵暴也和祂有关。”
白零沉默了,许久,他抬起头,看着独角兽:“我大概明白了。”
“另一件事,我需要特别提醒你,”她紧接着说,“由于地球生灵惯有的自我中心思维,很可能会忽略一点,那就是深渊大师并没有挑选其他有文明的星球下手,而是直接来到了这颗行星……”
“这说明他就是奔着排律塔来的,也说明了齿动之树的确对他产生了作用,我知道,你当我在圣域森林学了这么久学的什么东西啊。”
“不止如此,”独角兽道,“他并不是在排律塔启动之初第一时间赶来,在这期间,他至少已经毁灭了一百个平行世界,在这其中只有一个平行世界逃过一劫,并且和这个世界产生了联系。这说明,因果排律塔其实对他的限制也很有限,他依旧有能力把世界拖进地狱。唯一的区别只是,如果没有排律塔,他可以想让世界怎么灭亡,世界就得怎么灭亡。”
“听起来我们压根没胜算吼。”天使龙调侃道。
“幸运的是,深渊大师玩心重,”独角兽补充说,“对一个拥有近乎无限全能,不停毁灭世界的存在来说,现在祂应该完全是极欲之后的平静才对,但祂爱玩的脾气依旧没变,就和数万年前毁灭我们文明时的精神状态一模一样。说不定这已经成了祂神性的一部分,反之,也可以为我们所利用。”
“是啊,小孩是喜欢用最高效的方式杀死蚂蚁,还是喜欢用最有趣的方式杀死蚂蚁,想想就知道了。”白零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独角兽只是嘉许地点点头。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知道该怎么入手了,”白零说道,“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尽量活着回来,好吗?”
白零苦笑一阵,不无自嘲的意味:“当然,要不然我这个列冠当得也太不合格了……但是,我尽量吧,敌人的规格实在是太高了。”
“那么,再见。”
“再见。”
这片星空之下的萤火之森消失了,他的意识穿过悠长而漆黑的狭间,重新回到机舱的现实里。此时此刻,飞机已经进入了平飞模式,高空的阳光照得他大腿发烫。身为列冠,人类客机对他来说的确是多余的。
毛茸茸的天使龙看向窗外,想到十年前,他也是这样乘坐着客机来到匹兹堡,也是这样乘坐着客机离开的,他的一个行李箱里装着来自兽聚的丰厚战利品,另一个行李箱里装着兽装,和今天一模一样。
只有暑假结束时,夏日才会真正地结束。
他的夏日早在六年之前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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