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出大厦，浓雾裹挟着雨湿气和尘土味扑面而来。他们找到了那辆灵侦车，那是一辆装着个类似小雷达装置的装甲车。这种小装甲车体型较小，常常伪装成面包车在人类街道上活跃，实时监测各地的相灵流向与压强，为监视兽化与灵境现象提供信息支持，如有必要，具有小型机炮结构的灵侦车辆也可以直接介入战斗。这也算是雪苍兰武德充沛的又一体现。

 

　　虽然在一些大厦管辖区中，灵侦工作已经完全交给了玉兔无人机，但雪苍兰巨量的现役灵侦车还是要一点一点退役下来才行，这辆车也是其中之一。它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它的光影伪装也是一辆又破又旧的面包车。兰想到了那天停在他对面楼下的面包车，以及车里那几个螺旋塔爪牙……

 

　　螺旋塔也有灵侦车辆了吗？

 

　　不过那已经是过去式了。兰和白零钻进车里，并排坐着。本就不宽敞的车里挤满了电子产品。驾驶位上坐着一个兽，在那一大堆液晶屏幕前也坐着一个兽。那家伙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一个咖啡杯插在身侧的小桌板上。

 

　　“哎哟，我跟你说，今天的压强是真的高。”他说道。

 

　　“至少比灵暴的时候低。往好处想。”驾驶员简单回应道。

 

　　他们启动了各自腰上别着的遮断盾——枢机大厦的区域里有光影迷彩，但走出去后就没有伪装场保护了。他们最后清点了一下兽数，万事俱备后，兰拉上了车门。

 

　　一阵轻震，车辆启动。兰这时才发现自己忘记带相灵杖了，不过没关系，车里有自备的。白零也忘带了，而且看起来，他对相灵杖这种东西不屑一顾。

 

　　“相灵杖就是个智商税，能丢就赶紧丢吧，”白零说，“用那玩意还不如徒手。”

 

　　兰耸耸肩，毕竟他不懂相灵杖那些东西。

 

　　他们出了大厦区域，来到街道上。虽然已经快到九点，但大雾还是逼着路灯们延长班时。兰把脸贴在车窗上，透过迷雾，他勉强能认出这些熟悉的街道。兽人们的迷彩对人类有效，但对具有第二视力的兽人没有作用。兰看到来自大厦的兽人车辆就像一条大江不断分成数条支流，渐行渐少，渐行渐少。最后只剩下他们。偶尔能看到一些兽人的影子。兰在街道上看到了一只，在私家车里看到了一只。这些藏在人类世界中的兽人令兰廷浮想联翩，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吸引到了车内。

 

　　是白零碰了碰他，眼神有些游离，就好像拿不住自己说还是不说似的。

 

　　经过一阵短暂的思想挣扎后，他开口了：“你的相性是不是很高？”

 

　　兰点点头。

 

　　白零就像确认了什么坏消息一样，眼神变得有些无光。他继而问道：“以前和异灵交过手吗？”

 

　　兰又点点头。

 

　　“什么级别的？”

 

　　“影攒和拆吞者，”兰回答道，“他们是什么级别的？”

 

　　白零没有回答，反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似的，舒了口气。听到兰对付过窟级灵境的异灵，前排的兽人吃了一惊：“真的？”

 

　　“当然，我当时在一路撤退部队里。”兰回答说。

 

　　“啧啧，”司机道，“我记得整个西中国域的撤离部队就没有几个成功逃出来的。死的死，伤的伤。”

 

　　“好在螺旋塔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把兽塞进实验罐里，”坐在显示屏前的兽说道，“不然唷，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康复呢。”

 

　　“实验罐？”兰没有碰上那种东西，即便是在被囚于螺旋塔营地时。

 

　　“一种装满液体的罐子，把兽浑身插满管子泡进去，螺旋塔以前很喜欢用的一种实验仪器，”显示屏前的兽继续说道，“这种东西曾经让人类掌握了不少相灵科技，虽说这些东西已经被保密部队摧毁了。而且，这种仪器会对受害者造成非常严重的神经损伤。这种损伤要是让人类医学去治，那基本就判了死刑。”

 

　　“没得治吗？”他微微有些吃惊。

 

　　“有得治，用生命之契系统可以，但最少也要康复一年。之前大兴安岭战役就发现了很多这种仪器，螺旋塔基地里很多兽人都处于濒死状态，惨不忍睹……不过好在，基本都救回来了。”

 

　　“这一次螺旋塔基本没搞那个仪器，”白零接着说，“很反常。”

 

　　“是啊，反常过头了，简直就是莫名其妙。”司机道，“但我听说四川区调来了许多高手，战力自动化也在进行，螺旋塔就剩下一丁点残部，他们这下算彻底没胜算了。”

 

　　白零没啃声。

 

　　“兰，你会冥想吗？”天使龙问道。

 

　　如果人类密契主义的冥想也能叫冥想的话……“会。”兰回答白零。

 

　　“能让我看看吗？”天使龙说。

 

　　兰廷本来想拒绝，他不喜欢在移动的环境中做这种需要入静的仪式。但白零看起来心事重重，还是答应了。他坐正，合上眼，开始内化视觉。白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表情严肃。坐在显示屏前的犬兽人也盯着他们看，虽然他实在不知道白零在看什么。

 

　　正在兰渐入佳境的时候，白零打断了他。

 

　　“基本路数是正确的，但远远不够，改进空间还很大，”天使龙说道，“你的冥想地图是卡巴拉树，我没说错吧？”

 

　　兰廷点点头。任何深度冥想都需要一个类似地图的模型引导冥想者走向高位世界，感受高层力量。卡巴拉树既是施术模型，也是冥想地图。

 

　　一旁的犬兽人不可思议地眨巴眨巴眼睛，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你在撤退部队的时候，他们告诉过你基本的相灵学知识吗？”天使龙继续问。

 

　　“知道一些，但不详细。”兰廷回答道，“相灵学的模型和卡巴拉很相似，理解起来问题不大。”

 

　　“说说看？”白零不依不饶。

 

　　“好吧，让我想想啊，”回忆对机兽来说只是读取内存，并无难度，“先从最基本的概念说起，四元素的含义、三柱的含义、相式的本质和面纱深渊。”

 

　　“嗯哼？”白零抱着双臂撅着嘴，让兰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场突击测验。

 

　　“首先是四元素，水火风土，”兰希望当初教他相灵学的那个战士够靠谱，“这四元素的含义，神秘学和相灵学之间并无太多区别。”兰看到天使龙的眉头皱了一下。“它们并非指代液体、燃烧或是气体流动，它们指示的是熵的变化。水是熵减，火是熵增，风与土都代表着熵平衡。”

 

　　“那风与土的区别在哪？”白零的样子让兰想起了以前特爱抽他背诵的语文老师。

 

　　“在于熵平衡的稳定程度，”兰回答得有些战战兢兢，“为了区分系统的熵平衡程度，风代表着较为动荡的熵平衡，而土则较为稳定的平衡。”

 

　　“嗯。”白零赞赏地点点头，但赞赏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继续，三柱的含义。”

 

　　“三柱，分别是威仪柱，中柱与慈悲柱……”

 

　　“三柱在相灵学与神秘学之间的区别？”白零打断兰问道。

 

　　“区别在于包含圆质的多寡与各柱属性。”

 

　　“背诵相灵学中各柱的圆质数量。”

 

　　“威仪柱十五圆质，中柱十八圆质，慈悲柱二十一圆质。”

 

　　“请简述为何慈悲柱圆质最多？”

 

　　兰廷被问蒙了。好像那时那家伙也根本没提到这个知识点。白零眉头一皱。

 

　　“请从宏观与微观的角度，简述在深渊之下的威仪柱与慈悲柱之间的差异。”

 

　　兰张着个嘴巴，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白零别着嘴，支着头。

 

　　“请简述深渊之下，相式的本质？”

 

　　兰已经宕机了。

 

　　白零死死地盯着兰廷，眉头皱成一团，就差没在脸上写着“这都不知道？”。

 

　　犬兽人悄悄地和司机对了下答案，然后发现他们也不知道……“这是哪一级的笔试内容啊，”犬兽人小声地嘀咕道，“迅猎根本不考这些啊。”

 

　　“小姑娘，你这是哪一级的笔试内容啊，”司机问，“我看礼典的参考书上也没有这些啊。“

 

　　白零听到“小姑娘”这三个字时翻了个白眼，他没有理会司机，继续对兰说：“听好了，我来公布答案，这些事情你全都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不然有你后悔的。”

 

　　兰不知道虽然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事情上后悔，不过他乐意学点东西。

 

　　“在深渊之下的相式本质有二，一是本质定义，二是心灵施动；前者的代表是愈疗强化大类的相式，后者代表是传动与内能大类的相式。”白零霹雳啪哒说道，如果兰还是原来那个肉脑子，那肯定记不下来，“而威严柱与慈悲柱的不同之处也就在第二个本质中。威严柱构建了心灵施动的宏观层面，指导非接触传动类的相式；慈悲柱构建了心灵施动的微观层面，指导内能类的传动相式，表征就是对温度的干涉。因为温度的本质就是分子动能的度量标尺，干涉温度就是进行分子层面的心灵施动，听懂了吗？”

 

　　兰点点头，犬兽人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而为何慈悲柱圆质最多，原因就在这儿，因为微观层面的心灵施动需要涉及的方面更多，结构也更为复杂，”白零说，“告诉我相灵学中，圆质的实践意义。”

 

　　还没等兰开口，白零就抢先答道：“意义有二，一是提供密契内修的高层世界地图，二是提供精微环的分解释义。在进行相式演绎时，参照圆质含义，主动地对精微环结构进行干涉，对相式形成大有帮助，明白了吗？”

 

　　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精微环是什么？”犬兽人道。

 

　　“一种在演绎时会出现在第二视觉中的东西，看起来像个环，”司机回答，“反正你就别想了，没经过严格内修看不见。”

 

　　“哦。”犬兽人的声音听起来挺不甘心。

 

　　在噼里啪啦念完答案之后，白零摇摇头，继而问道：“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支点吗？”

 

　　“什么叫，支点？”兰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词，另外两兽也一脸茫然。

 

　　“进行相式演绎，必须要有一个支点来撬动高位力量，”白零说的很慢，一对紫瞳死死盯着兰，“一种内在的感受，一种信念，没有支点的相式演绎一定是疲软无力的。你的支点是什么？”

 

　　这番诘问来得如此突然，让兰如堕五里雾中。但又不尽然……他忽地想到了在玉兔主机中醒来之前，看到的幻像。在酸性的虚空中，他听到了相同的诘问。关于“他是谁”的诘问。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他觉得这关于“支点”的答案也在其中。

 

　　在远去的人类生活，在他尚处于一片混沌的儿童与少年时期中，兰有过一种强烈的感受。在他童年的某一天，懵懂的思维里忽然迸发出绽放出异光，一种受困于驱壳的异光，一种错误地进入了人之形骸的感受。认知伴随年龄不断生长，兰感觉自己的内在长出了龙角，长出了龙鳞，长出了龙尾，手臂变成前爪，双腿变成后肢。在一些明灭不定的夜里，这道异光如夕阳下的山脉，在他的认知里起伏澎湃。最终在无光的诘问里，他自问自答道：

 

　　“他是，龙？”

 

　　这也许就是“支点”的答案。

 

　　感觉真实的自己受困于人的驱壳中，兰廷不是个例。在他浸淫神秘学的过程中，常常能接触到一些与众不同的名词。therian，兽族，这是野兽的灵魂困于人躯的存在；otherkin，外族，专指认为自己的灵魂属于非现实生物的人。甚至还有专用指代兰廷这一类的，dragonkin，龙族，强烈地感觉到龙的灵魂受困肉体缧绁之人。

 

　　兰不喜欢把dragonkin的牌匾挂在胸前示人，他不论与兽族、外族还是龙族群体，相性都较为不和。他只是觉得将自己内化为一条龙是不错的冥想方式，而他也是这么去做的。所以，是的，如果相式真的有一个支点的话，那么他的支点很明确，就是“龙的内在”。

 

　　兰廷眨了眨眼，从过往的虚空中回过神来。白零就好像看到了什么似的，面色倏尔缓和了。

 

　　“这就对了，找到支点就……对了。”白零本想说“有救”，但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改了口，“以后，说不定马上，这些知识，这些认知，就派的上用场 。”

 

　　兰廷看着白零，感觉天使龙知道些什么，而且在瞒着他……

 

　　“小姑娘，太紧张了吧，”司机说，“螺旋塔的危机已经解除啦。”

 

　　白零本想争辩几句，但还是算了。兰靠在座椅上，看向窗外。阳光把雾照成金色，雾又把整个世界都晕染成金色。他想，在这片大地上，还有什么比螺旋塔还危险的东西呢？

 

　　灵侦车的速度渐渐放缓。空间轻荡一下，车停稳住，他们到了，相灵监测目的地，在一处近郊的开阔田地间。

 

　　“开始干活吧！”犬兽人坐回那一大堆屏幕前，手噼里啪啦敲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