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丹莎的这项提议,听起来就像是把他们必须要做的事给复述了一遍。
兰廷和白零点头默许。
亚洲枢机于是说:“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大枢机的头顶上悬着一座雾海之城;兰与白零的头顶上悬着一片极暗深渊,在灰霾的包围下,没有兽能得以喘息。
他们回到了公寓房间。
乳白而虚幻的阳光照亮半间屋子。兰坐在这头,白零坐在那头。
机兽在整理内存,拾攥像洪流般涌入他脑海的,那些有关“真相”与“传动齿”的记忆。他调大了内存过滤器的阈值,像人脑会把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删掉一样,他在选择性地遗忘一些不重要的东西,但也仅此而已。即便他把过滤器的阈值调到最大,即便他把那些“真相与命运”扫描清洗了一遍又一遍,他所做的也只是让这些真知愈发清晰。
要知道,所有玉兔机兽之中,有权限随意删除记忆的只有玉兔自己。
但每当他想到用记忆删除的手段使自己免于痛苦时,那个被自己肠子绞死的传动齿就会出现在眼前——这就是逃避命运的下场。他不论向前向后,都要面临无量的黑暗。如果他前进,黑暗便不知道还要啃食他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而如果向后,彻底跪倒在深渊与死亡面前,那么也许最多再一个月后,他就能了却痛苦。
是的,在面对无穷无尽的折磨与无边无际的黑暗时,即便是在所有死亡中最为黑暗的自杀,也会变成甘甜绝美的无花果。因果与命运取走了天平右端的美好,加上了天平左端的折磨,天平就会变成滑向死亡的斜道,光滑无比、无处可攀,于是死亡水到渠成,生命殒于极暗。
一些时候,在一些特定的语境下,这些自我陨落有它的价值。但在世间真神面前,真的还有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吗?
传动齿的死,毫无价值,一如凡人之死在祂面前毫无价值。
事实上,无论生与死,他们都毫无价值,这就是真相。
一切毫无意义,这就是真相。
在四字神名的伟大循环面前,人的一切善才是恶,人的一切恶才是善。要拼尽一切让宇宙永远卡在Vau纪元的逆熵体,人的意识、人的文化、人的社会与人的文明,人的亲情、爱情与友情,人所经历的每一次相聚与重逢,每一朵新芽与花苞,都不过宇宙的毒瘤。深渊才是那个威能无限的勇者,而人却是无比羸弱的魔王。
而这就是真相。
我们所能做的唯一正义之事,只有引颈受戮……
对白零而言,他早就知道了深渊大师对他们昭示的这一切。义为不义,不义为义。当至尊至高的“理”要在人类文明面前履行权柄时,平日里所高呼的那些正义、那些信念,都渺小得滑稽。只要阿比斯愿意,想要抹除这些生在在地球表面的这层“霉菌”易如反掌。
在祂面前,人生中唯一值得追逐的只有享乐。受苦是无意义的,挣扎是徒劳无功的,每一个传动齿,每一个面对深渊大师的文明,无不复出了惨烈的代价,而仍被深渊打倒,被夺走了最珍视的概念,构成世界的积木如此这般地被抽走一块又一块。从未有一个生灵击退过阿比斯,神毫无阻碍地行驶着祂的权能,这似乎已经成了传动齿与深渊的宿命,成了一条闪耀在世界底层的真理:
与神违抗的必将惨败。
这也是为什么,白零一向讨厌涉及政治的东西,一向厌恶一切有关“拼搏”与“斗争”的东西。神的义理让一切变成徒劳。于是,天使龙参加了一场又一场聚会,穿上兽装,假装自己还身在宁静祥和的人类社会,或干脆灵魂穿越到兽迷们想象出的那个乌托邦,撇过头去,任凭黑暗在身后恣意生长。他装作自己还是那条不谙世事的小龙,尽管已经目睹过Vau纪元的残虐,他依旧飞翔在远离漩涡的青空里。
但这一次,雪苍兰第六列冠,“至纯至净”概念的持有者,AOMA相灵徒手流派的集大成者,天使龙白零,不再是他人残酷命运的见证者。这一次,命运的屠刀挥向了他。
而他,随着花精效用的逝去,变得精神恍惚。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不是吗?
他以为那所谓兽迷的亚文化能救他一命,能变成每天睡前的一小口鸦片酒。他妄图用将一个不入流的文化作为燃料,作为战斗的燃料——至少也是作为坚持到他殒命为止的燃料。他把兽文化当做拐杖,希冀着毫无组织,毫无纪律,完全以兴趣使然的人们能够成为他的后盾,并拄着他们一步步迈向深渊。但是循环如此伟大,黑暗如此凝重,一个甚至没有精神内核的文化,又如何成为他的支柱?
但这世间又有什么,能够让人拄着它和至尊至上的客观意识分庭抗礼?
黑暗如此之大,深渊如此之深,黑海如此之广,浩瀚无垠,在祂面前,信念一律平等。在无限大面前,一切都是无限渺小。所以,应该抱有什么信念的问题根本不成立……在与深渊之战中,不论是何种信念,都基本没有意义。
在深渊面前,信念的唯一意义,只是让传动齿决定他们将怀抱何种不甘,被黑暗淹没。
这不是在选择信念,不是在选择战斗的理由,而是在选择自己的陪葬品。
白零站起身来,打开电视机,把它接入人类网络里。他打开熟悉的视频网站。于是,兽聚的一幕在荧屏上惨淡地放映。
天使龙盯着屏幕,机兽盯着屏幕,虽然这一切早在他们第一次接触兽人时就冥冥注定,虽然这一切也许早已画入排律塔的蓝图里。
兰廷与白零,如是选择了自己的墓葬。
兽迷的幻影将成为他们的棺椁,兽迷的身份将成为他们的寿衣。
这渺小的文化将支撑他们走进黑暗的极深之处,直至黑暗压碎灵魂,撕裂躯骸。
于是,一束虚幻的光照进兰与白零的心房,让他们以为所处的深渊之中,还有星星光芒。
寂静弥漫在大厦里。共时性似乎在这栋公寓里悄然运作。在他们决定以何种理由向深渊宣战的这一刻,整个世界在寂寥中沉没。在无边无际的宁静中,血液的涓流、神经的脉冲,和一点一点从电视屏幕里泵送出来的,美梦一般的希望,发出丝丝轻语。梦幻的希望慢慢把沉重的气息挤出窗缝。他们终于吸入第一口饱满的希望,呼出活着的气息。七窍六感终于在面见深渊之后,重获清晰。
齿过一刻的声音打破宁静,真实的纷杂声随之而来。他们感觉身体又有了力气。
虚幻的阳光照在白零的面庞上。兰看着天使龙被照亮的一隅,说:“灰无垠海。”
于是白零也看着他。
“灰无垠海,”他又说,“那里面,有可能击退深渊的可能?”
“无限,”白零回答说,“灰无垠海中的无底天井下,有无限概念的实体。那也许是这整个宇宙里,最接近神的造物。但灰无垠海是狱级灵境,无底天井是渊级灵境。渊级灵境,即便是列冠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活着回来。”
更不用说连勘士都不是的兰廷了。
“我们必须得去一趟。”兰说。
白零看着兰,兰看着白零。天使龙没有立刻作答,他也许在想面前的这台机器是不是不知道渊级灵境的恐怖,也许只是在单纯的犹豫——在违抗深渊来买彩票式地把握一线生机,还是乖乖遵照契约,完成神的委托好获得一个多月的安宁之间徘徊。
但是最终,白零还是点了点头。
毕竟这才是站在AOMA巅峰的兽,雪苍兰大列冠该有的样子。
“但是进入灰无垠海后,一定要听我指挥,”白零说,“那不是窟级灵境或者海级灵境那种儿戏。”
兰点点头。
“我梦到过那儿。”兰廷说。
“灰无垠海吗?”
“无底天井。”兰廷说,“还有一条幼龙的形体,以及无限的符号。”
“齿动之树的确会通过梦境昭示一些东西,”白零说,“也许那里有你的安排。”
但天使龙的脸上掠过不安。
“怎么了?”兰问道。
“没什么……只是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昭示,”天使龙说,“灰无垠海、无底天井,一个都没有。我不知道在那里会发生什么,完全没把握。”
兰知道白零在说什么,没有昭示,意味着那里也许没有给他的安排,也许意味着他不应该出现在那个地方。但也只是“也许”,毕竟兰也经历过毫无昭示就卷入死境的情况。
“有什么地方能获得那些灵境的信息吗?”兰转移了话题。
白零顿一顿,眨了眨眼,似乎在快速搜索着记忆。“原型图书馆。”他说。
“那是?”
“原型大图书馆,”白零解释道,“按照你们人类神秘学的说法是‘内在大图书馆’‘阿卡西蓝图’或者‘阿克夏记录’,那里是认知与知识的总和,由圣域森林建立起的大存储器。如果那里也没有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的信息,那么这个世界的其他地方也不可能有了。”
“那就出发吧。”兰说。
“让我联系下圣域森林那边,”白零说,“让晨星铃来接应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