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当然是在撒谎。
这一点,不论是兰廷自己,还是白零,都心知肚明。兰在装作什么都不在乎,但这机兽的确并不擅长逢场作戏。
如果深渊的权能已经迈过他们,延伸到任何与他们相关的兽——或是人的话,兰一点也不会奇怪。
但没人能这么轻易地接受,自己出生入死的付出的一切,都将被如此轻易地付之一炬——这么说也许不准确,但被深渊与命运盯上的东西,还有逃脱的可能吗?
是的,兰已经在心里认定了阿比斯已经对木栖岚下手了,尽管他还没有任何确切证据……
“那位是木栖岚,八月份和你一起逃出螺旋塔追捕的小兽人是吗?”趁着乘坐装甲车返回大厦的闲暇,白零问道。
他在大枢机那里看过兰的档案。
机兽点点头。“我会集中精神的。”他不无辩解地说道。
听到兰廷说道这份上,天使龙也不好再继续说些什么。
“如果我们活着经历了这一切,”白零安慰说,“活着回来了,我们就去确认一下他那里发生了什么吧。”
但这时,兰甚至隐隐有些抗拒去了解木栖岚那里发生了什么,他的内在竟然对真相这一类东西起了厌恶反应……
“他应该,”兰有了侥幸心理,“没事的吧……”
白零没应声,摇了摇头,撑着脑袋看向窗外。他认得那两个成年人类的眼神。那是看见兽人,以及兽人世界真身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一种看待欺骗者与镇压强权的眼神。他知道雪苍兰的保密法有多么严酷,那个眼神可决不是“没事的吧”的眼神。
他们回到了大厦。他们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一切。城级大厦顶上那巨大的雪苍兰徽章在白茫茫的阳光里闪耀。他们见了卡丹莎一面,告诉亚洲大枢机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大枢机没有做什么发言,只是默许。在临走时,她才说:
“如果有需要,我可以竭尽所能为你们弄到最好的装备。”
但大枢机也知道,在渊级灵境面前,装备、帮手,乃至整个信息工业文明与相灵文明,是多么羸弱。
兰与白零也知道。“不用了。”他们回答说。
能对付的不缺那一点,不能对付的那一点也起不了作用。
“走吧,去无底天井。”白零说。
“去无底天井。”
如果没有无底天井的具体坐标,那么前往无底天井,首先要进入灰无垠海,而要进入灰无垠海,首先要进入灰色之都。从现世直接进入亚空间一般需要星辰之门系统的支持,但他们不希望把阵仗弄得这么大。所以,白零发挥了点他在圣域森林的关系,回到公寓后,他从原型蓝图的梦境中带回了能直接连接两个世界的仪器。
兰不关心那个仪器叫什么,也不关心那个仪器怎么用,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的愿望和想要那一刻永远不到来的侥幸在他内心里激烈地碰撞,让他脑袋发晕发胀……白零的耳朵里甚至已经响起若有若无的尖啸。
白零指挥着兰将仪器架设在房间中央。随着一声轻爆传出,雾海世界的图景像一幅画一样,挂在了画框一样的传送门中。
但在去之前,他们依旧要做好万全准备。所谓尽人事,听天命——至少这样也能让他们在最后的时刻体面一点。
兰没有装上那个重金买来的战斗套件——按照白零的说法,这次行动必须尽可能隐秘,战斗能避则避,把那两根巨炮扛在背上不明智。于是,兰与白零一如既往,赤手空拳。天使龙尽他最大努力,巩固了二兽的奈非许结构,这样至少能让他们在灰都的法则之下不会那么快地变成怪物。
“进入无底天井之后,记得要把自己暂时格式化,兰廷,”白零说,“我也会切断灵魂的一些面向。如果,如果说,我们有谁在谁之前变成了怪物,要记得……”
兰看着白零,而白零看着地面……
“要记得,要在还没完全变成怪物的那一刹那,杀死对方,”白零看向兰,眼神里带着恳求,“如果……犹豫了,之后就不会有机会了。”
这是一句典型的,说着简单做着难的句子。兰没法对天使龙做出任何保证,他没法保证自己不会受那渺茫希望的蛊惑,他没法保证自己会坚决地终结天使龙的性命。如果白零变成了怪物,兰可能也会心甘情愿地死在天使龙手下。但这种做法又何尝不残酷?让白零从那以后永生永世地以怪物之躯徘徊在天井之下,永不得解脱,这就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吗?
结果显而易见,而兰仍不自信能做出那样果断的举动。
但他点了点头。
天使龙露出一个疲惫的笑。
“我们走吧。”
“我们走吧。”兰最后看了一眼窗外,说。
话音落毕,但他们谁也没有迈向那映照雾海的“相框”。
兰看着白零,而白零看着兰廷,谁都指望对方是第一个领头的人,谁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个有形的背影追随,亦或是谁都不希望自己在迈入门后,身后却无人跟随。
兰廷率先迈入了门。
而白零紧随其后。
如同穿过一层薄薄的肥皂泡,兰把熟悉的世界抛诸脑后,站在这片灰琳笼罩的十字路口。灰色之都,正如其名,这是彻彻底底被灰色与迷雾统治的钢筋水泥森林。兰警觉地环视周围,没有魇都异灵,没有影攒与拆吞者。由人化成的迷雾飘荡在四周,有意识地流动着,发出低语般的悉索声。
白零走出门来,转身发动相式,将门合上。
“如果想要撤退,一定要提前说,”天使龙道,“打开门要花一点功夫的。”
"带路吧,”白零说,“去无底天井。”
“带路?”兰有些不解,他以为白零有地图之类的东西。
“灰色之都可没有地图,”白零解释道,“既然你能梦到无限的昭示,那就尝试用传心术和直觉联络上它,让它带你去那儿。这可是相灵学基本操作。”
机兽点点头,这件事尚在能力范围之内。他启动传心相式,尝试联系到那烈焰中的形体。费了一些功夫,而且那个存在似乎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但好在传心并不依赖于喉嗓。它也愿意指引他们前往天井。
于是,他们由兰廷领头,往渊级灵境的所在走去。
按照常理,那个形体是那类梦中仙人,应该会将正确之路指给他们的存在。但兰不确定。它是如何知道无底天井的存在,它又和无底天井有什么联系……难道它就是那天井之下的无限实体?
兰想到了一个问题。“白零,”他说,“你觉得这儿自从被灵境覆盖起,已经过了多久了?”
白零打量打量四周。灰色之都,除了基础建设稍微陈旧一点,色调稍微暗淡一点,它看起来就和一座被浓雾笼罩的普通城市一样。小草灌木没有侵占原本属于街砖的位置,藤蔓没有枝条盘错在窗户前。路标没有生锈,红绿灯依旧运行。不知为何,时间似乎没能在雾海中起作用。
“亚空间超脱于时间,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同时存在,所以一般的时间尺度没办法衡量它,”白零回答道,“如果从齿动之树的建立来算的话,这里起码存在了上万年;但从这里的景象来看的话,异变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但至少,无底天井已经出现在这里了对吧?”兰说,“你觉得庇护天井要多久就会变成无底天井?”
“谁知道,”天使龙道,“说不定只需要三天。”
按照那形体的指引,他们走过一个又一个街区。一种暮气沉沉地压在他们头顶上。除了雾气的悉索声外,万物皆静谧。小草木叶凝固在空气里,飞鸟鸣虫凭空消失。当他们走进一棵行道树时,兰凑近去,用手指一擦死灰色的树皮。本以为那颜色是雾气积尘的缘故,但兰手指上只有若有若无的一层薄灰,而擦拭处依旧死灰一片。他仰头看向枝叶,这才发现整棵树已经变成了石雕。
这里所有的植物、动物,一切没有进化出知觉却有着灵魂的东西,在灰都法则下,全部变成了某种石灰质的东西……
一股恶寒爬上兰的脊背……他这才想起,那扭转生灵形骸的力量可不仅仅运作于无底天井与灰无垠海!一种无可名状的力量惨杂着恐惧,从树皮爬到了他手背上,钻进他的血管里,像一捧冰水一样从兰的后脖颈灌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那些仿生肌肉不祥地跳动着,骨架处传来阵阵钝痛。
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白零说。
“没什么。”兰廷道。
但有一个声音轻声说:在灰色之都……生灵的形体将倒向它们的最大欲望……
“你到底怎么了?!”
这个声音又轻轻问道:你的最大欲望是什么……
回归平常而熟悉的世界,沐浴在明丽而无忧的阳光下,找到一份正常的工作,希望能参加下一场兽聚,时而快乐,时而忧伤,过正常人的生活……
兰廷看到那虚幻的美景变成一道金灿明亮的光,照亮了他的前路。而他每向前迈进一步,他的身体就会突变一分。
那多么美好,多么醉人,多么让兽心动不已。回到那神不在的八月之末,背离与神违抗的黑暗命运。一条通途铺展在他的脚下,而他只需要自由奔跑,逃离恐怖的阴霾。
兰看到了,此时此刻,他最大的欲望。那欲望一点一点支使着他的身体组织,要在他放松下来的一瞬间彻底夺走他的本来面貌。
天使龙的声音变得遥远,天堂的光变得明亮。放下武器,迎向神国,他将在灰都之中迎向救赎。
但是,不……
本能与直觉在心底里咆哮道。那咆哮是如此遥远,以至于听起来就像呓语。
不,不能……
他见过神的面目,见过神之名的真正含义,神之国不是人之国,天堂只是装饰华丽的炼狱。他的救赎不在此处,也许他——也许所有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所谓的“救赎”!
他不能!
违逆欲望的意志冲破地表,冲刷掉神之国的彩漆。但见一片无边无际的黒渊横亘眼前,而他走到了悬崖边缘……虚伪的阳光与幻象如雾般消散,他的六感回到了它们应该在的位置。随着知觉慢慢清晰,机兽这才发现自己半躺在地上,睡在白零的怀里。
天使龙的背后悬着一道闪闪发光的相式环,似乎在运作着什么很厉害的相式。
身体异变终止,退去……兰爬坐起来,看着白零,似乎做了一场大梦。
“你不要……吓我好吗?”天使龙的脸因为酸劲抽动着,带着极力控制的哭腔,“你变成怪物了……我怎么办?!”
兰廷缓了缓,看着白零。“对不起,”他说,“我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被影响了。”
“我们要活着出去,”白零说,“我们要活着出去!”
“活着出去。”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简单地重复说。
“我们……”白零说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继续去天井吧。”
机兽爬起身来,重新连上那个存在,继续带路。白零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背后。他有几次听到了天使龙吸鼻子的声音,但他没有回头看……是的,对白零来说,走在逆神道路上的除了他,也只有兰自己。
也许对于早已目睹过神之权柄的白零来说,他已经成了唯一的依靠……
兰心绪复杂地走在前面,白零跟在后面。除了偶尔侦测到前方有异灵需要另外绕路之外,白零保持着缄默。
他们走过了相当长的一段路,仍旧看不见灰无垠海的影子。
这时,一股刺鼻的腥甜味突然翻涌而出……机兽认得这个气味,这是魇都之树的气味!
白零拉着机兽飞快地逃进最近的商铺楼,冲到二楼餐厅去,用相式封住进出口,卧倒在玻璃幕墙前。
他们探头去看,但见刚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顿时充斥着洪流一般的类人怪物。那些怪物浑身脓液,没有皮肤,爬行着向前冲去。那些怪物就是构成魇都之树的“珊瑚虫”。
“魇都之树可远远不止一座,”白零平静地看着那景象,说,似乎方才那个脆弱的他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灰色之都里说不定有数十座,上百座,谁知道呢。那些怪物整日整夜繁殖,后代多得就像蛆一样。”
而后,但见那些怪物突然停下,转而互相堆叠,一座亵渎的肉树从根部拔地而起。兰和白零赶紧躲到收银台的阴影中。肉树的枝条抽碎了幕墙,玻璃碎块瀑布一样下坠,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兰和白零并排躲着。机兽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而白零只是静静地等着。为了不引起加拉瓦的注意,他们不能在灰色之都里闹出太大动静。所以如果碰到魇都之树这样的巨型存在,他们也只能躲起来。
肉树在外面闹腾了不短的时间。那些令兽作呕的蠕动与呻吟足以让任何人做上一个月的噩梦。但对目睹过神之名的机兽与列冠而言,这只能算毛毛雨。白零靠在兰肩上,双腿在阴影里伸展开。一些灰尘在灰亮的光里翻飞着。毛毛龙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小灰尘们飞行——现在他也做不了其他事。
兰有点手足无措,但久而久之,也有些无聊。一些书本散落在地上,蒙上了薄薄的灰尘。他用手扫了扫灰,拿起其中的一个。
是一个小笔记本,封面上写着“账本”二字。通过账面上的那些零碎记录,兰大概能猜出来,这个地方原来应该是西餐厅。这些记录是用中文写就的,所以这座都市之前,大概也是中国的一部分。
兰还记得,亚空间灵境都是因为产生了扭曲法则,而被主世界从叙事上弹出的时空。灰色之都也是这样一个,飘荡在虚空之中的微型世界。栖息在这城市中的所有生灵无处可逃,只能无助地滑向异变。这个世界从根源法则上就抹杀了一切美好的可能性……兰忽然想到深渊大师,想到祂写在世界底层的法则。如果任由神行驶使命,篡改、增删、剥夺世界原有的法则,那么那个被他叫做家的宇宙,恐怕也会变得和灰色之都一样吧。
他翻过一页,但见工整的账本记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团混沌杂乱的黑线团,就像出自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人之手——或许就是精神濒临崩溃之人的杰作。灰色之都,不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健康的生命能存在的地方。
幕墙之外,魇都之树停止了闹腾,轰然一声拆解成千千万个怪物,哄闹怪叫着涌到远处,消失了。
“走吧,”白零站起身来,“继续前进。”
按照那形体指引,他们继续走在灰亮灰亮的街道上。除了能隐隐听到魇都之树的怪叫之外,灰之城寂静无声。
“白零,”兰廷一面走着,一面轻声打破静谧,“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吧。”天使龙答道。
“你的‘支点’,是什么?”
“这可问的真直接,”白零说,“往小了说,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往大了说,不能让深渊大师胡作非为。但是谈论支点这个问题,果然还是有点太傲慢了。”
“傲慢?”兰不理解他所说的傲慢是为何物。
“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以强胜弱是永恒的真理,”白零道,“支点也许能一定程度上放大相式的功率,但是,不去依靠实力,而去依靠战斗的理由之类的东西去战斗。兰,这……说实话,非常愚蠢。”
“但是,还有别的选择吗?”兰廷问。
“没有,”白零说,“所以当一个相信战斗理由的傻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
“但既然支点能提升相灵效能,”机兽说,“那也不是实力的提升吗?”
“但归根结底也是实力。”
听起来,话题开始往哲学方向跑偏了……
“探讨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白零扭转了话题,“想要改变这点,要么改写主世界的法则,要么击退深渊,和祂谈判。而这两点都需要实力,需要难以想象的实力。还是尽早放弃那种王道的想法吧,那样只会让挫败变得更痛苦。”
兰没有吭声。
“但也许我们又应该当一个傻子,”白零说,“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