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真的还在灰都之中运行的话，那兰很肯定，他们已经跋涉了六个多小时了。那个存在就像一个只指示方向，但从不标识距离的导航仪。就算灰无垠海会出现在下一个街角，他们也根本不知道。

 

　　于是，灰无垠海就像是突然从地下钻出来一样，在机兽与天使龙转过一个街角后，陡然之间出现在他们面前。

 

　　以人与兽人——乃至是机兽的认知，是没有直接观测无限的功能的。如果在毫无防护的状态下直击无限，精神被压碎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

 

　　但对直面过神的传动齿来说，无限还不能把他们的精神怎么样。

 

　　他们看到了无限的化显，看到了灰无垠海的图景。而经过潜意识与灵魂的加工，灰无垠海最终呈现在脑海中的景象怪奇无比。

 

　　想象把一座普普通通的街区无限拉长，将本来就在街道那头的建筑拖得消失在天际线。一片用广阔都难以形容的，平坦辽远得令人不适的巨大水泥地平原横亘在他们眼前。路灯与行道树没能逃过这病态的拉伸，变成了一条以它们原本形态为切面，一路眼神到天边的长柱。在那些诡异长柱之上，是一片灰亮无霾的天空。灰色之都的那些怪物——遑论是魇都之树还是人雾，都没有踏上这片无限运作的时空。

 

　　这就是灰无垠海，广阔无际，任何踏上它的生灵，都将被无限困死。无法后退，也无法前进。

 

　　假如齿动之树为他们准备的命运真如晨星铃所述，那么在他们踏上灰无垠海的那一瞬间，无限会为他们放行。

 

　　但如果，如果那个无限的实体对他们的到来无动于衷，或是他们对命运做出了任何误解，代价都是被永恒困死在无垠海中。“无限的概念会影响到空间，”白零提醒说，“所以连接现实的通道也永远也打不开。”

 

　　兰廷在这片无限延伸的空间前站定。他回头看着白零，说：“准备好了吗？”

 

　　踏上灰无垠海，和把头放在枪口下赌弹夹里有没有子弹是一个性质。

 

　　白零也看着兰廷，眼里泛着白亮的光，说：“准备好了。”

 

　　兰眺望这片灰之海……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准备好的。他挽起天使龙的手，这样至少能避免无限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无限放大，最后相隔万里，即便是死也不能在最后的时光里有个照应。

 

　　他们如是踏上了这片空间。

 

　　刹那间，轰雷碾过天穹。

 

　　他们身后的景物转瞬之间向后坍缩，退出天际，消失不见。转瞬间，他们的面前是浩瀚的灰海，身后同是无垠的灰海。在他们脚踏上灰无垠海的那一刹那，这渊级灵境就迫不及待地将他们囫囵吞下。

 

　　与此同时，兰也丢失了与那个形体的传心通讯。

 

　　他如堕冰窖，希望降到了冰点，脑子里嗡地一下炸开，手里失力，眼看就要松开白零。天使龙手里一使劲，紧紧攥住了他。“千万别松手！”白零说。

 

　　但他们已经死了……在无限面前，即便光也无法逃脱这片大地。兰的双腿有如注铅，失去知觉，沉重无比。

 

　　他们赌输了！

 

　　白零知道他们赌输了——兰就差没把结论写在脸上了。陡然之间，他心里一股绞痛，就像希望转眼间被砸得粉碎的感觉。他鼻子一酸，想要哭出来，但终究没有。毕竟如果这里就是末路，那至少这一切都结束了。

 

　　“走吧。”这次换白零领路了。

 

　　而就在他们迈出第一步时，一声嘹亮的齿轮转动声如莺鸟划过天空，雷动随之而来。但见他们面前的道路急剧坍缩、缩减。无垠的天与地变成有限的广场空地，一座巨大的圆柱形建筑赫然眼前，绿叶枝条盘错在墙壁上。那是他们自进入灰色之都以来，头一次看到色彩。

 

　　他们身后依旧是无垠灰海，但不知为何，就在转瞬之间，他们穿过了灰无垠海，来到了目的地，无底天井的入口。

 

　　如果兰还是肉身的话，他一定会哭出来的。

 

　　白零鼻眼里酸劲正冲，但却傻笑了起来。

 

　　“走吧。”天使龙说，依旧牵着兰的手，往天井走去。

 

　　正如晨星铃所述，这里是一座火电站的遗址。那些没有被灰都法则打进地狱的生灵们，躲在那座巨大的天井式建筑物中，度过他们还没有堕落的时光。

 

　　他们以为这座城市的精灵早已消逝，但一个眼睛冒着微光，长着长耳的小生灵从绿色灌木里窜了出来，跳到他们面前，用一种仿佛在做梦似的表情看着他们。兰和白零保持着高度戒备，毕竟几乎所有来自渊级灵境的东西都能轻松要了他们的命。

 

　　然而，这生灵缓缓说出一句话：“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访客了。”

 

　　机兽和天使龙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它是什么，但至少不是那类一出现就要他们命的角色。

 

　　“你们穿越了无垠海过来的吗？”那生灵问。他们愣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它问的是他们。

 

　　“对，灰无垠海。”兰廷回答说。

 

　　那生灵的目光绕过他们，望向他们身后。但见灰地灰天依旧茫茫一片，行道树和路灯依旧被扯成诡异的柱体，一路延伸到天际线。

 

　　那生灵意识到什么，说：“跟我来吧。”

 

　　于是，他们跟着长耳生灵，进入了无底天井的上层。

 

　　“确切来说，这里是庇护天井。”

 

　　片刻之后，他们坐在天井的窗台处。金色萤火样的小灯照着面前的小桌，在桌子的对面，坐着一个小生灵。他称自己是精灵，就是那些在灰都法则下不但没有滑向异变，反而得到升华的意识体。在他们周围，和它一样的精灵大大小小围了一圈。大约二十多个。

 

　　这二十多个生灵，是这座百万人口城市中仅存的人性。

 

　　兰和白零确实没想到，在灰无垠海与无底天井的夹缝间，他们居然还能获得这么一个歇息的机会。

 

　　这时，桌对面的精灵发问道：

 

　　“你们是要去无底天井的吗？”

 

　　“是的，”兰说道，“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记得晨星铃说过，庇护天井发生了异变，异变之大甚至让圣域森林丢失了对此处的观测。兰廷和白零都没料到会在这里碰到精灵。这些小动物让他们感觉像在做梦。这里的情况和他们预料的有出入。

 

　　“无底天井下部沦陷了，无限疯了，”桌对面的精灵回答道，“那个孩子太执着于每个人的命运了。”

 

　　“我们需要天井下部的情报，越多越好。”白零并不想听这些唉声叹气，在灰色之都这一路上他见得够多的了。

 

　　但精灵们似乎并不想回答他。这些生灵把要么低着头，要么把脸侧过去，像是在故意逃避某段回忆。

 

　　“现在距离异变开始，”兰说，“过去了多长时间？”

 

　　精灵们抬起头，这个问题是他们能回答的。

 

　　“十年左右，”精灵答道，“但这座城市的时间是破碎的，至少这里过了十年。”

 

　　“十年，”兰说，“那自无底天井形成至今，又过去了多久？”

 

　　“两年。”那精灵道，“整整两年。”

 

　　“整整两年，被夹在无垠海与天井之间，你们的衣食根本没法解决，对不对？”兰廷说，“你们被无限困在这里了，我说的对吗？”

 

　　那精灵点点头。

 

　　“被那个原来本应该拯救你们的无限，对吗？”兰继续说道。

 

　　听到兰说出这样的话，精灵们吃了一惊。坐在桌对面的精灵不禁问道：“你们是？你们不是这座城市的人吗？”

 

　　是啊，毕竟很难相信灰色之都的其他人会有关于无底天井的如此详细的情报。

 

　　兰与白零摇摇头：“不是。”

 

　　“你们来自……外界？”那精灵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围着他们的生灵们也起了骚动。

 

　　“来自……外界。”白零回答道吗，他本来想用一个不那么直接的措辞，但感觉这种事情越是掩饰，就越是彰显。

 

　　“这座城市的已经和其他世界连通了吗？”精灵已经不打算掩饰兴奋，“我们能脱困了吗？！”

 

　　这个问题，机兽与天使龙难以回答他们，特别是这些精灵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们身上的时候。兰和白零短暂地交换了眼神，决定说出真相——一部分真相：“这里没有和外界连通。但是，正在化显。”

 

　　“化显？”精灵的语气既带着疑虑，又带着期待。

 

　　“就是回到这座城市原本所属于的那个世界。”白零回答道。

 

　　这句话，对这些精灵而言，就如同死刑犯在上刑场的最后一刻获得特赦。精灵们爆发出一阵经久不息的欢呼……

 

　　“而我们来，”兰顺水推舟说，“就是为了带走无限。”

 

　　带走了无限权柄，灰无垠海与无底天井失去支撑，自然而然便会崩塌。虽然这会让庇护所失去保护，但是，对这些精灵来说，只要穿越一段漫长但终会结束的路途，就能回到阳光明媚的现世。

 

　　一趟原本没有终点的旅途出现了终点！

 

　　但是，就像他无意间提醒了精灵们什么事。这些生灵们反而没有多么期待。

 

　　“不可能的，”精灵说，“无底天井，那里……”它的眼睛眨巴着，似乎在快速搜索着合适的词汇，“那里不是任何生灵去了能回来的地方……”

 

　　白零被这句话搞的心里绞成一团……

 

　　“所以告诉我们，那里发生了什么。”兰追问。

 

　　“无限的概念在那里失去控制了，”精灵说，“它的主人疯了。”

 

　　“具体一点。”兰说。

 

　　精灵深吸一口气，继续交代：“原本在无底天井下，有我们的避难所。但无限崩溃的时候许多生灵没能逃出来……有大概一百余个吧……无限也放大了灰都法则，它们肉身的变异程度……比任何我们所见到过的怪物都要恐怖，两者甚至根本不在一个量级。

 

　　“你们见过吗？”天使龙忽然意识到什么。

 

　　精灵点点头：“有一头曾经来到过无底天井的上半部分，被我们看见了。很臃肿，很大，极大，而且。”

 

　　“能在无限空间中运动。”白零帮他补齐了语义。

 

　　“还有吗？”兰也变得急切。

 

　　“还有……黑暗。”精灵回答。听得出，“黑暗”两词是经过仔细斟酌的。

 

　　“黑暗？”

 

　　“吞，吞……噬的黑暗，”提到无底天井，精灵们的舌头不自主地打颤，“和极寒……”

 

　　精灵吞吞吐吐想说出下一个，但它做不到，它的声音变成了某种嗫嚅，偶尔从嗫嚅中浮出的语句也像梦呓一样，组不成完整的句义。

 

　　兰和白零并不感到奇怪，意识和灵魂被恐怖与伟力压碎之人，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机兽和天使龙起身来。

 

　　“你们……要去了吗？”精灵问。

 

　　兰和白零只是点点头。

 

　　而那些精灵以一种目送将死之兽的眼神看着他们。

 

　　但这种眼神反而让兰与白零感觉更为轻松——精灵们至少没有把他们当成救主。它们当中也许会有期待他们能拯救它们的，但是，兰和白零原本的计划里，就没有拯救灰都之中尚存的人性这样一个选项。

 

　　倒不如说，他们此行，就是为了消灭这些精灵最后的希望的……

 

　　兰廷感到难受，白零也是。拯救他人是强大的表征，但他们只是自身难保的，背弃神明的生灵。

 

　　精灵们给他们指了无底天井的方向，而后四散离去。于是，兰和白零独行到无底天井门前。

 

　　那是一座普通的廊门，廊门之前是垂垂死去的世界，廊门之后是背向神明的无限世界。

 

　　无限黑暗的世界。

 

　　因为门后的有无限影响空间，为了不致分开，兰和白零挽起手。白零封闭了灵魂的一些面向，兰将意识放进硬件内存的匣子里。白零发动相式，将一束光扔向门后，但见光芒乍现一瞬，而后就被黑暗吞没得无影无踪。那些精灵说得没错，这黑暗是“吞噬的黑暗”。大列冠曾经在一处狱级灵境见过，那黑暗会如捕食者环伺进入者周围，一旦进入者身上的光芒消退，哪怕只是一瞬，黑暗会一拥而上，把他的意识与灵魂分食殆尽，并以某种形式让他成为黑暗的一部分。

 

　　但直觉告诉天使龙，这不是最糟糕的部分……

 

　　他们踏入廊门之后。一声惊雷碾过上苍……

 

　　就像走入灰无垠海那样，他们身后的空间在后脚落地的那一瞬，陡然拉长，延伸，门廊消失在天际线——确切来说是消失在视野之外。因为黑暗瞬间淹没了这里，他们只能借助着兰身上发出的蓝光隐隐看到十步以内的景象。

 

　　又是一声雷动，紧紧包围着他们的拉伸空间陡然又变回原样。其实这片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受黑暗阻隔，只能看清附近地面的情况。地面上那些原本扭曲成长条形与扇形的纹路重新变成正常的点状。兰与白零大致知道，就像灰无垠海向他们放行一样，无底天井也在一定程度上向他们放行了。

 

　　白零想要驱动光照相式，但发动到一半，他却停了下来。

 

　　兰也感觉到了。

 

　　甚至连天井上部的那些精灵，也感觉到了。

 

　　有种东西在盯着这里，盯着他们。

 

　　庇护天井外，吹起阵阵轻风……

 

　　环伺在兰与白零身边的黑暗开始退潮，微光流回原本属于它的空间。在机兽和天使龙的眼前，巨大而暗沉的圆柱形空间包裹着他们。长长的，螺旋下降的回廊逐渐浮现，给他们指向通往天井之底的路。

 

　　“走吧？”白零抖了抖兰的手，要机兽带路。

 

　　“走吧。”兰回答道。

 

　　他们顺着回廊螺旋下降，小心而缓慢的，如同走在年久失修的悬崖栈道。这里没有怪物的影子，甚至连黑暗也像受了惊的蜘蛛蜷缩在角落里。白零谨慎地侦测着异灵的动向——如同神迹一般，这里所有的异灵都在飞速逃向天井底部。

 

　　往好处想，这是天井在为他们放行……

 

　　但是白零无法克制地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恐惧，正从脚跟爬到脊背。他飞快地回忆着这感觉是从何而来，忽然，他记起来了……

 

　　兰廷也记起来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去，但见一个身影早就站在身后，等候多时。兰与白零看不清它的真身，如同那出现在十字路口的神明一样。

 

　　他们惊恐地发现，不知何时，世界的真神也追了过来！

 

　　于是，他们的灵魂被拔高到两层世界，他们同时看见同一个存在的两个形体向他们一指。他们的灵魂与肉身旋即离地，向虚空中冲去。那原本为他们放行的无底天井陡然之间行驶无限的权柄，空间与时间瞬间无限拉长。

 

　　但这没用。

 

　　下一秒兰和白零所知道的唯一事，就是站在现实的卧室里，脚踩地板，仿佛那场在灰色之都的旅途只是一场乍然之梦。

 

　　他们就这样，回来了？

 

　　打通灰都之路的仪器还立在卧室中央，下午的光照得满屋迷离。一阵轻风从拂过窗沿，吹动薄帘。

 

　　这时，他们看到了一个形体化显……

 

　　一个黑色的形体站在他们面前。祂伸出手，一张纸便出现在手中。祂开口说话，于是神的声音回响在万亿维度之中。

 

　　祂说：“你们违反了委托。”

 

　　神力在这个空间中运作，兰与白零电光火石般想起了神在十字路口交予他们的任务：处置加拉瓦，但如果“在此期间做出任何不义的举动，便是与神的宣战。”前往无底天井窃取无限权柄毫无疑问是背向神之举，这是不义。

 

　　但身为传动齿，神还能指望他们做些什么呢？！

 

　　祂说：“你们来！”于是空间切变，他们从卧室乍现于监牢走道上。时间在此处凝固，但时间没有冻住一个熟悉的身影。兰认出来了，那是木栖岚！

 

　 “兰！”小狮子看到兰廷的身影，扑倒离机兽最近的铁栏杆后，声音里几乎带着哭腔。兰迎上去，隔着铁栏抓住小狮子的手。

 

　　“怎么回事？”兰急切地问道。但木栖岚什么也说不清楚，反而眼泪汩汩的往外流。

 

　　是啊，在整个逃亡之旅中兰都没见木哭过……他义愤填膺地扭头看向神明，但目光在接触到那不可言不可说的形体的一刹那，怒火就被威能所浇灭了……

 

　　神看着他，同时也看着白零。尽管看不清祂的形貌，但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祂的愠怒。

 

　　“你们的任务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加拉瓦偿还欠我的债。”

 

　　神看着跪在小狮子面前的兰廷，同时又看着呆立在一旁的白零。祂说：“你们执意要背离大义，执意要与我为敌，执意要向神宣战。”

 

　　白零、兰廷与木栖岚，感觉到自己灵魂正被注视……

 

　　“那我便成人之美。”神说着，将手一抬，那委托单就飞到半空，面向他们。上面的字化成金色的水蛇，扭动着，增殖着，修订出原来没有的内容。

 

　　“你们依旧要代我讨加拉瓦的债，而若你们解除了加拉瓦不死本质，我便修改叙事，让木栖岚以及他的父母违反保密法的因果不复存在，”祂的声音于这个世界中嘹亮，“但委托完成之后，你们不会再有歇息的时日。你们要立即与我对抗！”

 

　　“请将这次修改，视作我对人的慈悲，视作你们踏入深渊前最后所能做的善行，以及神对你们的最后通牒，”祂说着，手一抬，灰沙漏就从公寓卧室中乍现于此处。

 

　　“去办！”祂呼道，灰沙漏被那神音震碎，沙碎如游蛇蔓延到地面上，而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半球，将白零与兰只一包裹，而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看着那模糊成一片的漆黑形体，听到那存在发出一声冷笑，而后也消失不见。

 

　　时间再度流淌，狱警与囚犯们又有了呼吸，开始活动。木看着那形体曾经站立的地方，如堕大梦……

 

写在最后，记得去sf支持一下哦：http://book.sfacg.com/Novel/254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