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翻出了家里所有的能装东西的玩意——从塑料袋到行李箱，把家里所有能带走的东西——从冰箱里的食物到沙发靠垫，通通往里塞，一批一批运到后备箱里。直到车后盖都难以合拢，他们才给这个已经半空的家行了一个注目礼。

 

　　男人看了一眼银行的存款，内心估摸着接下来的路，然后，发动汽车，打开地图，凭直觉确定了目的地。

 

　　木栖岚蜷在一角，说不清自己是冷静还是不安。

 

　　天色愈晚，云就愈沉。黑色的大地与乌色的天空把天光与城市夹成一线，而他们行驶在淡灰的阳光中。

 

　　这会儿是晚高峰，堵车得厉害，他们的车子自然也卡在其中。有几辆兽人的装甲车也陷在车流里。

 

　　是木栖岚的母亲最先注意到那几辆车的。

 

　　“他们跟来了。”女人压低声音说。

 

　　“我知道。”男人看了一眼后视镜。

 

　　车流缓缓地向前移动，每当前方出现空位时，男人都要狠狠别进去，遑顾叫骂和喇叭声。那几辆装甲车不紧不慢地跟着车流挪动。他们每挪动一下，男人的心便悬空一截。

 

　　隐秘之世的触角始终和他们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

 

　　过了一个小时——也许只是十分钟，他们开上了直通收费站的路。晚高峰并没有波及出城的路。那几辆装甲车在出了车流之后跟了一段时间，突然之间就从后视镜里消失了。

 

　　女人往车后确认了一遍，没了，除了几辆很正常的车子和他们一个方向外，兽人世界突然从视野里消失了。消失得是如此突然，以至于男人女人的心一时间悬到了半空中。

 

　　“他们走了？”男人问。

 

　　“走了。”女人看着后面空荡荡的马路，回答得不是很确定。

 

　　他们的车子排着队，缓缓挪向收费口。红色与橙色的标示灯闪耀在灰天黑地的夹缝中。收费员面无表情地接过现金，又冷漠地递来票证。随着他们驶上高速，女人又往车后看去，看了足足十来分钟，直到收费站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肯停止。

 

　　“跟来了吗？”男人问

 

　　“没有。”这次女人答得比较确定。

 

　　“儿子，”男人说，“你还记得你在变成这幅样子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有什么异常都跟我们说。”女人也焦急地看着小狮子。

 

　　但木栖岚只是低着头摇脑袋。

 

　　女人依旧焦虑地看着木，男人则发出了不耐烦的咂嘴声。

 

　　木栖岚逃避着母亲的目光。

 

　　这僵局不知持续了多久，女人终于决定将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转到男人身上。她问：“接下来怎么办？”

 

　　“先找一个没有那些武装分子的地方安顿下来吧，”男人的语气不无犹豫，“找一个大点的医院，也许他们知道怎么办。”

 

　　“但是，”女人说，“除了我们之外好像没人察觉到……”

 

　　“你想说什么？”男人变得有些激动，“你是想说使我们疯了吗？你看看儿子，你摸摸他，这难道是假的吗？”

 

　　女人看了一眼木栖岚，没有再说话。男人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焦躁地摸着下巴，突然狠狠打了一下喇叭。

 

　　“我不懂，”男人的声音有些颤抖，“这到底是是怎么一回事！”

 

　　喇叭声与男人的恼怒融化在沉默中。女人没法回答他，而儿子不能回答。轮胎与公路的喇喇声在车底嗡嗡地响，伴随着空间的微震。木栖岚看向窗外，一道土堤升起来，挡住了视线。

 

　　“先找医院，”男人说，“或者报警……之后再做打算。”

 

　　女人只是低着头，没有异议。

 

　　这时，木栖岚看到一道幻动的黑影闪过，他看向车后去寻找那个身影，但却发现道路上空无一物。

 

　　整条高速路上，除了他们，空无一物。

 

　　但很快，这份空空荡荡就变成了过去式……

 

　　“他们来了！”

 

　　这声惊叫首先是木栖岚发出的。他看到了，三辆披着军用迷彩的雪苍兰机车迅速往他们这边靠近。那迷彩不似遮断盾的认知屏蔽，就算能直击兽人真身，倘若不具有兽人的相性，人类的眼睛基本无法看穿它。

 

　　“什么？”男人疑惑地说。女人也向后回望一眼，但什么也没看见。昏天黑地像一幅表达主义画作一样把他们困在中间。

 

　　“什么来了？”男人又问了一声。

 

　　“什么都没有啊。”女人回答道。

 

　　但木栖岚看得真切，那三个骑着摩托的兽人正飞速往这边靠近。在这一刹那，他甚至产生了虚幻的期待，期待着他们能逃离这一切，逃到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净土”当中。但保密法的力量依然真实地追了上来，真实地就如同头顶层层黑云。

 

　　保密部队已经和他们齐头并进……木栖岚没办法把眼睛从他们身上挪开，他睁大双眼，本能驱使着他要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收入眼中，刻在记忆里。

 

　　“他们来了！”

 

　　这声惊叫是女人发出的。但已经晚了。在兽人们丢去伪装，呈现在他们眼前的那一刻，相式与枪口就已经瞄准了身在驾驶席的男人、后座的女人和小孩。男人的反应很快，突然一脚油门让相式没有直接从窗户飞进来击中他，而是打穿了车门，在车舱里跳弹，弹射进了后座，击中女人。

 

　　而后又一发相式洞穿车门，正中男人侧腹。

 

　　女人失去了意识，男人晕倒，汽车失控地向侧边围栏撞去。但相式很快就锁定了车子，逼停了车辆。在车子停下的那一刹那，一道相式飞过车窗，打中木栖岚的脑袋——就像他一开始所预料的那样。

 

　　保密法的权能毫无阻碍地在这空旷的世界中行使它的权能，一如既往。

 

　　木栖岚本以为自己会像影视剧里那样，至少还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保密部队的人闯进来，把他们像麻袋一样拖走，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那几发相式沾之即倒，记忆在那发相式击中他时便戛然而止，就像被人一把按进黑水之中。

 

　　木栖岚软绵绵地晕倒在后座里，说不清自己是庆幸还是不甘。

 

　　三个兽人将车辆停在路边，撑起光影迷彩，把这里伪装成普普通通的事故现场。传心消息已经发到了绵阳大厦，处理善后的云轮编队正在往这边赶。几辆小轿车小心翼翼地试过这里，一些坐在副驾驶的人好奇地打量着那辆门都凹了进去的车子。

 

　　“这就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一个声音在无数时空响了起来，唯独这个时空中的生灵没有听到它。

 

　　但兰廷和白零听到了。

 

　　他们和唯一神站在事发现场的不远处，神的手里托着已经启动的灰沙漏。藉由穿梭于任意时空的外理力量，深渊允许他们在着手完成委托之前，先来到这段时空中看一眼。

 

　　“这是你做的，对吗？”兰问深渊说。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神说道。

 

　　兰想骂道“少放屁。”但恐惧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压力让他没有力气说出这句话。天使龙保持着沉默，那股压力让他脸色很糟糕。

 

　　“是的，他们的父母能免疫认知屏蔽，的确有我的功劳，”神之音不紧不慢地回响在表达主义的天空下，“在与你们签订契约时，你们、我，以及千里之外的齿动之数，就已经种下因果，当你们决定前往无底天井时，你们就已经拨倒了第一块骨牌。他的父母能看到真相，也全都是因果运动的结果。”

 

　　“所以……是你做的。”兰顶着压力，说。

 

　　“是的，是我做的。”神毫不否认，“我迫使你们订立契约，你们也不出所料地违反了约定，一切都按照齿动之树的安排完美地运行，甚至还出现了一些意外状况。有些时候我也在好奇，这个世上究竟谁才是真神。”

 

　　在深渊说出“真神”二字时，兰再也无法忍受——不论是处于恐惧还是压力，亦或是求死的心，他将机体开出最大功率，对准神的脑袋冲出一拳。在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他以为自己打中了，但神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眼前。他眼睛往下看去，但见深渊的一臂不知何时洞穿了胸膛，把他串起。

 

　　储能单元被破坏，维持思维的硬件相继离线。脱离感裹挟着意识掉进黑暗，在即将触底的一瞬间，他又在另一个时空忽地醒来，依旧和神站在一起，但却是在发动攻击的前一秒……

 

　　“毫无意义的挣扎，你们这些意识体总是喜欢做这种事情。”四字真名的持有者说，“人类，兽人，以及那些圣域森林的灵魂，不管是在哪个宇宙，哪个星球，都是一样。”

 

　　兰没有说话，那场死亡之旅既让他发泄了情绪，又明白了对神发起攻击的结局是什么。

 

　　“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用规定了，绝对的保密是不可能存在的。”神如是说，“这一切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底层规律早已规定好了每一件事的结局，为你们每个人排好了命运，你们以为意识至少能让你们稍微抵抗一下规律，但究其根本，不过是规律本身让你们产生了这种想法而已。”

 

　　“想要一件事不为其他意识所察觉，只能让它从不存在过。所以从一开始，违背规律的保密体系的结局早已注定，就像你们违抗神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样，”神说，“你们只是不愿承认。”

 

　　但兰还想要争辩，但白零给兰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再和这个存在争辩下去了。他于是作罢。

 

　　“开始吧。”白零声音很小。

 

　　神将沙漏交给兰廷，往前走一步，蒸发在昏暗的光线之中。兰托起沙漏，看了白零一般，白零点点头。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