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零用相式锁死了灵魂的一些面向,兰在列冠的指导下,关掉了一些认知程序。机兽感觉有些轻飘飘的。
但处在黑暗环伺的天井之中,再飘也飘不到哪里去。
在这渊级灵境中,无限似乎给他们放行了,至少在光照得到的地方,他们没有看到异常拉伸或放大的现象。
白零尝试将光照得更亮一些,但不论他如何努力,黑暗始终在十来步的距离外蠢蠢欲动。他放弃了,转而将所有能用上的遮断气息的相式用在两兽身上,并告诉了兰廷几个简易遮断相式。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兰有些不理解。
“因为……”白零说,“我大概……不知道,我没自信能走到底……”
“什么意思?”兰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我没有无底天井的昭示。”天使龙看着地上。
兰不自主地摇摇头:“如果你不出去,那我也不出去。”
“别说傻话。”毛毛龙并没有表现出一丝轻松。
“那你也别说傻话,”机兽向天使龙伸出手,说,“我们走吧。”
“走吧。”白零挽起手,说。
在无限的领域前进,挽起手至少能在无限背叛他们的时候,死前能有个伴……
他们保持隐蔽,向前走去。兰感觉白零的手挽得越来越紧,白零的感觉也是一样。任何高级灵境对生灵的灵魂都有腐朽压制作用,高级的AOMA修习者都会使用叫做“无心”的技艺隔断精神污染作用。但精神污染就像热量传导,从来没有能绝对隔绝导热的手段,也从来没有能完全免疫污染的方法。
无敌天井的灵魂污染,正渗过列冠级别的“无心”技艺,滴在两兽身上。这些毒液经过黑暗的作用,熏蒸出一种强酸气体,把灵魂腐蚀出孔洞。这让他们每一下向前的脚步,都变得比上一步沉重。
这种感觉让兰回忆起了自己处在昏迷的那段时间……此时的他们也像那时的他那样,悬浮在无边无垠的酸性黑暗里。
那时的他,总是在回答自己是谁的问题,而他也迷迷糊糊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兽迷,和龙。
两个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知晓的文化——或者说某种信念,成了他背负的十字架,也成了他踩在脚下渡过深渊的十字架。深渊有多宽,他的信念就必须有多大。
他知道,随着无敌天井一点点蚕食理智,诠释这两个名词的时日就要临近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白零将索敌相式的灵敏度调得很高,但要准确侦测附近的敌人依旧很困难。无限运作于光照不到的空间里,让极微小的距离也放大成以光年计。纵使相灵大列冠建树再高,也没法把索敌场铺满整个银河系。
所以,他们完全依靠五官感知敌人——也许还有一点直觉,但愿齿动之树能影响到无底天井中……不然就算周围已经围满了异灵,他们也不可能察觉得到。
他们不知走了多远——当处在黑暗包裹的时候,大脑似乎会失去一些和计数有关的机能。这让兰想起了一个实验,一只失去测距能力的小白鼠在一小小水盆淹死的实验。那些科学家一本正经地得出了“小白鼠是被自己吓死”的结论。现在,他们是小白鼠,而那小小的水盆变成了无底天井。只是不知道是他们先把自己吓死,还是异灵先取了他们性命。
静止的黑暗里,时间在流逝,他们的认知被一点点压出缝隙。
而后在陡然间,狭小的空间广阔了起来。黑暗突然之间消退了,露出一片由石灰岩构成的洁白空间。在空间的中央,一座大盐柱拔地而起,半空中断成两截。一滩血肉像蛞蝓一样淤积在低洼处,形成一片暗暗散发腥气的地下湖。一些骸骨散落在周围,兰拾起来看,是那些精灵的遗骸。
“这里发生过打斗。”天使龙说。
“精灵和……”
“魇都之树。”白零道,“虽然已经变成一滩脓液,但因为有魇都之柱给它们供能,所以不会腐败。”
兰廷心里竟升起一点点庆幸,他可不要想象肉树腐败后的气味。
沿着石灰岩通道往前走去,很快他们就找到了一栋残破的大门。这座门足足有五层楼高,雕饰精美,仿佛是某座地下都市的入口。
“这是精灵们的杰作?”兰看得有些愣神。
“它们说上面过了十年,但是,这个地方有无限运作。所以就算过了一百年也说不定,”白零说着,拉了拉兰的手,“走吧。”
他们穿过门的空洞,出了石灰岩通道,黑暗又围了上来——不过没有之前逼得那么近了。在他们之前的是一个马路宽度的甬道,洞壁两侧悬挂着一些玻璃油灯。灯已经熄灭了很久,玻璃上也蒙了厚厚的灰。
"这些,”兰说着,擦了擦其中一个玻璃灯,“这些玻璃制品是精灵们造出来的?”
“不知道,无底天井下的情况根本没兽知道。”白零说,但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拉着兰廷飞速蹲到凸起岩石后。
兰没有吭声,他也感觉到了,一股类似于蜘蛛恐惧症的恶寒爬上心头……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了,就在前方……兰推弹入膛,白零预热相式,他们这才走到什么地方,就算死也不能死在这里!
四下里一片死寂。
但过了一会儿,那感觉很缓慢地消失了……就像是不怀好意地把自己隐藏起来。
那种怪异的恐惧感消失了,兰和白零很迟疑地从掩体里起身。前方毫无疑问有什么东西,但他们也只能拼命地安慰自己说那只是自己吓自己。
“小心前进。”白零用传心术说道。
小心前进,仅此而已……
他们提心吊胆地往前挪动,未几,空间忽然开朗,一座洁白的高大建筑赫然耸立。似乎是某种前哨站——或是某种研究设施。如果不是被某个存在盯梢,不然他一定会惊叹于这精灵们的杰作。
尽管他们的目标明白的不能再明确,但白零还是迟疑地问:“进去吗?”
一座前哨站,或是一座研究设施,如果他们想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就非进去一趟不可。
“进去,”兰说道,“但不要太深入。”
他们推门入内。黑暗没有渗入这里。扬尘随着空气流通而飘散。这里虽然积了一层很厚的灰,但物件摆放却意外的整齐。而且这里的墙上竟有电力开关,这意味着无底天井的精灵甚至掌握了电力。
兰把地图的灰吹开,找到了档案室的位置——就在一楼。
穿过走廊,走进档案室。白零似乎感觉到什么,把门顺手反锁上。
架子空空如也,资料似乎已经被搬空了。不过历经一番搜索,他们还是有所收获:一叠被文件夹夹着的资料,夹子封面贴着“实验简报”的字条,字条上有一个脚印。
收拾这里的家伙似乎很急。
他们不指望能从一个实验报告里看出什么东西,但当翻开第一页时,这个想法就打消掉了。
一张照片别在纸页上,那上面的巨型精灵,正是兰廷梦中所见的,那烈焰中的形体。那个在灰无垠海给他们放行的存在,那个指引他们走向无底天井的存在,甚至无限本身,很可能就是她!白零注意到兰的脸色变得有些奇怪,问:“感觉不舒服吗?”
兰摇摇头,指着照片说:“我见过她,在昭示中。”
小黑龙脸一沉,凑过来仔细看。但见这是一条周身发光的雌龙——或者说像是龙形的存在。任何被真神权能附身的生灵都难以用常理度量,所以应该用“存在”来指代。
因为年代久远,纸张黄得发脆,字迹也脱落了大半,但努力辨认还是能拼凑出一点信息。这大致是一份实验报告,而这个照片里的存在是他们的“最终成品”。
晨星铃曾经提到过,无底天井中曾经进行过实质化无限的仪式,不知道这份报告所说的是不是那件事……
在文档的第二页,记载着整个实验的目标,以及那个存在的权能。
他们将无限实质化,将这力量赋予了那个生灵。这份文档指出,他们的这么做的目的,是扭转“这里的一切都必将衰败的命运”,他们寄无限以厚望,希望这份抵近真神的力量能填平物质规律所设下陷阱,从根本上改写这里所有生灵的命运。
所以是的,这份简报记载的就是实质化无限的尝试。
兰翻过一页。接下来的好几页都记载的是实验过程。这些叙述以一种极为平静的遣词呈现出来,平静得仿佛著述者是某种毫无感情,面无五官的生物。他们无从猜测当时的精灵是怀着何种心绪进行的实验,但从著述内容来看,他们一定被逼到了绝路。
在无限实质化实验前期,因为缺乏经验,有六名精灵化成了一滩肉水,一死了之。
在实验步入正轨的中期,有十名精灵变成了某种区别于异灵但又区别于精灵的某种怪物。从它们的发声来看,它们似乎无时无刻不承受着相当的痛苦。精灵们尝试终结这些存在的生命,但失败了,无限似乎以某种方式作用在它们的生命力上,让它们几乎不可能被杀死。
而在实验进入尾声的后期,有九名精灵陷入昏迷。他们的身上渐渐长出了一种奇怪的,类似蚕丝的丝线。报告没有在这里给出详细情报,而是写了个脚标“见P27“。
他们翻到第27页。这一页的字迹已经变得狂草不清,似乎记载的是无限实体化显之后一些情报。页面左上角卡了张照片,内容是齐兽高、椭球形的“茧”,突兀地伫立在仓库背景中。那茧暗灰滑腻的形体令兽本能地不适。
文字记载着那形体的由来。
“……这是无限不断干涉命运的副产物,被某种无法切断的丝线包裹的茧,它的内核是被无限过多干涉命运的人……我们怀疑茧的丝线是某种与因果有关的材料,这些材料也许和那九个人身上出现的丝线是同一种类型……“
这页剩下的内容则是意义不明的涂鸦……他们翻过一页。
“这些茧具备着出乎意料的能力,墙壁不能阻隔它们,”字迹继续下去,“它们突然出现,突然离开,无法沟通,目的不明。我们尝试剖开茧壳检查内核,但负责此项目的人也被无限变成了茧……我们知道,无限是在尝试救他,但是作用了过多的因果。无限总是尝试着为每一个人找到更好的结局,最后却适得其反……”
“……剖开茧壳的计划因此搁置。无限实质化实验能否达成原有目标,这一点也有待重新考量。我们也许应该劝服无限停止尝试拯救每一个人,不断堆积的因果救不了任何人,无限也救不了我们。”
文档能辨认的内容至此戛然而止。后面的纸页都被很粗暴地图花了,有几页的纸都被画穿了。兰放下文档,看来档案室能给他们提供的信息也就只有这些。
“走……”机兽正要说,但被白零嘘地一声打断了。天使龙不知什么时候警觉了起来,两只耳朵雷达般转来转去……
有什么东西在附近……
兰没感觉到任何异常,重炮只得茫然地对着黑暗。
但忽然,传来一串敲门声。
三下长,三下短,就像平时的那种敲门声,砰砰砰地从门上发出来……
门后是什么?没兽知道。时间过得很缓慢。
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紧绷的天使龙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敌人似乎消失了?
“那是什么?”兰压低声音问道。
“不知道呢,”天使龙警觉地低声说,“我们还是快走吧,这个地方有问题。”
于是白零拉着兰出了档案室,回到黑暗盘踞的走廊。
门不远,这段路也很短,但兰却奇怪地感觉他们走了很久……机兽花了一点时间才想明白,这是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
某种类似于,有一只蜘蛛爬到了肩头上而自己却浑然不察的,那种来自于直觉的恐惧。
他于是往身后看了一眼……
但见一个椭圆灰腻的形体,就这样悄无声息地伫立在背后。它就这样杵在走廊中央,仿佛一直就在那儿,用看不见的眼睛盯着他们的后背。
兰一惊,身体一震,跳开去。而就在这电光花石之间,但见茧上的丝绳诡异地游动,拧成一个尖尖的突起。那突起的方向正好与兰和白零的心窝连成一条直线……
兰来不及通知白零了,甚至连在传心的时间都没有……他猛地将天使龙撞开,与此同时,那突起刺破空气,从机兽的左肋偏下刺入,一股钻心的疼瞬间刺入兰的脑门,他双腿一软,跌倒在地……那与因果有关的丝线从白零右腋窝擦过,将墙打出一个小窟窿。
列冠很快就稳住了姿态,回头看到了那个“茧”。但这么说并不准确……那个“茧”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在天使龙没有看到它的某个刹那,它已经瞬移到白零面前,几乎贴着天使龙的脸。
它打开一层茧壳,但见那丝线像翅膀一样张开,铺天盖地地往白零抱来……
“某种与因果有关的”丝线,某种无法被切断的丝线,如果被缠住,那唯一的宿命就是被“茧”拖入体内,在此之后肉体——乃至灵魂,会遭遇什么,只有神才知道。但这些思绪那一瞬间的白零没有关系……他本能地将一团小气爆从相式中化显,喷发在“茧”上。“茧”纹丝不动,但高压强风将毛毛龙猛地吹起,推离“茧”的攻击范围。
那两翼一般的丝线猛地一合,抱了个空。
“跑!”传心频道里,兰听到白零在大吼。
兰爬起身来,与那大“茧”擦身而过。他感觉在某一瞬间,皮肤擦到那灰腻诡异的表皮,一片广袤无垠的黑海在那一瞬间乍现眼前,神智随即从躯体中拔出一寸。他们冲出大门……白零往身后看了一眼,但见那大茧已悄无声息地瞬移到大门正中,就那样杵着,用不存在的、密密麻麻的眼睛看着他们。
黑暗忽然一拥而上,吞没了那建筑,也吞没了那形体。他们沿着甬道不知跑了多远,但那股令兽生厌的恐惧感始终跟在距离他们不远位置。那个东西似乎就在黑暗之后摸索徘徊着,期待着在某一个瞬间冲进兰与白零的视野里。
他们停下奔跑,毕竟在无底天井之中不知道还有多少诡异的异灵徘徊其中,这么大张旗鼓的移动搞不好会惊动更多那样的“茧”。
那就是,无限不断操纵命运所导致的恶果……
“茧”没有追上来,至少目前来看是这样。那东西移动得无声无息,就算乍然出现在身后也不奇怪。
被“茧”的触感弄得精神恍惚的兰这会儿回过神来,之前的遭遇仿佛是一场猝然之梦。那穿透躯体的孔洞已经被机体自愈能力补上,伤口虽然依旧一跳一跳地疼,但也只是疼到能意识到这儿有伤的程度而已。
他们继续前进,在“茧”以及天井中其他怪物的注视下前进——除了前进,在这片吞没万物的黑暗里,他们也做不了其他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