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甬道，地势越来越低，距离天井之底越来越近。黑暗蒸腾出的，灼烧灵魂的酸性气体经过卵状形体的催化，毒性翻番。在恍惚中，兰总是看到另一个没有站在神的对立面的自己，而白零也总是出现兽聚的幻觉。他们很清楚，这是逃避的欲望在体内翻涌的征兆，这种欲望被恐惧驱使，变得如钢水般炽烈，灼烧着每一根毛细血管。如果不是关闭了灵魂面向，这股欲望早就让他们掉头往出口狂奔而去，并且让肉体倒向欲望，令他们变成无底天井的一部分。

 

　　兰和白零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那个忽然出现的卵形茧始终在脑海里萦绕不散，仿佛那茧已经伸出无数条丝线，将他们的思维牢牢抓住。

 

　　兰廷克制着自己不要去想拿茧的内容物是什么……但在他触碰到茧壳的那个刹那，他的视觉似乎渗透了层层茧丝，看见了那个，被因果扭曲，无以名状的存在……

 

　　要不是自己这个型号没有呕吐功能，他铁定已经吐得一地都是……

 

　　认知的计数功能被黑暗淹没，他们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才走出甬道。他们又来到了一座雕饰精美的大门前，不过不同于上一道门，这一道要宏伟得多。他们从经受重压的精神中抽出一丝精力，看了这座门一眼。这门上的雕饰，简直像是某种炫耀。

 

　　他们走过门去。

 

　　这一次呈现在他们眼前的，不再是狭长的甬道，而是某种，极为广阔的领域。随着黑暗忽然之间一哄而散，他们发现自己闯入了一座地下城镇。

 

　　是的，一座修造在巨大空腔里的，大理石与石灰岩的地底城镇。

 

　　一座庞大的死城。

 

　　机兽和天使龙于是踏进这死城，但见一条宽广的道路笔直地铺展开去，一路延伸到无光的深处。

 

　　这座惊兽的城市让他们的思维暂时从恐惧漩涡中抽离，就像抓住了一块救命木板，终于喘了口气。他们好奇而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建筑。这些建筑物普遍只有两三层高。用材像是中世纪，风格却是现代风。从这座城市的规模来看，这里至少过了半个世纪。

 

　　以及，这座城市透露着一股莫名的诡异。兰想了一会儿，才发现诡异感来自整座城市出乎意料的整洁。街道没有垃圾，建筑一尘不染，甚至找不到半点战斗的痕迹。仿佛这座城市的生灵是在昨天突然消失的，又仿佛这座城市是某个高维存在一瞬之间搭建起来，却在最后忘了往里放居民。

 

　　没过多久，他们走完了大道的前半部分，来到一座立着大型浮雕的广场。浮雕上刻着一条巨大龙张开双翼，下面有无数的生灵沐浴在光辉之中。在渊级灵境中看见这种艺术品着实令兽松口气，然而很快他们就高兴不起来。

 

　　但见浮雕的底部优雅地刻着一行字：

 

　　“无限要赐每一个人以美丽的命运”

 

　　而一根长长的、细细的白丝黏在字上，兀自飘动在静止的空气里……

 

　　那是那茧的丝线！

 

　　他们完全没注意到附近有卵形茧的存在，立即进入战备状态，但空荡的死城依旧空荡，那种类似于蜘蛛恐惧的感觉也没有爬上脊梁。

 

　　希望只是自己多虑了……

 

　　他们于是抛下巨型浮雕，继续沿着大道前进。但那一行字，以及那根茧丝，却幽灵般悬在兰和白零的心里……“无限要赐每一个人以美丽的命运。”这天井下的每一个生灵，都知道无限和物质规律对着干的下场。

 

　　大道的尽头渐行渐近。

 

　　在那尽头上，又有一座精致的墓碑，一朵白花优雅地绽放其前。墓碑上铭刻的是一个人名，以及“这里埋葬着无限的第一个遗憾。”光从字面上难以推断坟的主人发生了什么，但一定和无限脱不开关系。

 

　　除开碑文，那朵白花也额外鲜明。它仿佛自己在发着光，自己把自己照得惨白。他们经过墓碑的时候，克制不住地停下看了白花一眼，就仿佛那花在用超越听觉的声音大声呼喊着他们。不知为何，他们在那一瞬间同时想起了齿动之树，就仿佛是那花在提醒他们：“距离上次听到齿过一刻的声音，已经过去多久了？”

 

　　似乎从踏足无底天井那一刻起，就没有听到因果排律塔的声音了……

 

　　在传动齿对抗真神的过程，不能没有命运的指引。在直面黑暗真理的过程中，不能没有因果的守护。失去排律塔加持的传动齿，与普通生灵没有任何区别。忽然之间，机兽与天使龙意识到，勒在脖颈上的命运皮圈消失了；但失去了命运奴役的他们，在神明面前又什么都不是。

 

　　于是，恐惧与绝望形成了一道高耸入云的黑潮，轰然倒塌，吞没意识。兰感觉手脚冰冷，白零打着冷战。但列冠级别的认知保护与灵魂遮断让他们躲过一劫。回过神来的兰和白零快步逃远了。身后，那朵白花却雷达似的对着他们，阴魂不散。

 

　　就这样，意识的裂缝又打开了一寸。

 

　　他们把死城抛在身后，两条腿本能地往前小跑。身后分明什么也没有，但那白花却扎根在心头，逼着他们这么做。过了好一段时间，兰和白零才回过神来，停下了强迫症一样的举动。

 

　　这是认知污染——白零本来想这么告诉兰廷，却发现自己连交流的勇气都没有。

 

　　而随着他们进入狭长通道，黑暗又一拥而上，包围了他们。途中他们看到几个标识，上面写着“通向天井底部”。道路也随即变得陡峭。路旁渐渐出现一些发出蓝色荧光的菌类。那光和白花一样邪性，只不过它们似乎对这两个生灵不感兴趣，像是跪在路旁的僧侣，进行着独修仪式。

 

　　渐渐地，荧光菌类多了起来，空间变成了淡蓝色。但这并不意味着黑暗消退了——包围着他们的黑暗一直都在停在十步开外的位置，无论光有多强，它们始终在那。在意识有些不清晰的兰看来，那些黑暗变成了一个个身着黑斗篷的人，始终包围着他们，盯着他们。他们的脸深陷在阴影中，读不出他们是处于何种目的这么做……或者说，这只是兰的幻觉。

 

　　天使龙也出现了这个幻觉……

 

　　但陡然之间，幻觉消失了。似乎每当他们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时那些黑暗就会退到角落。这一次，他们闯入了一片广袤的白花之海，成千上万朵白花盯着他们，发出惨白的光。

 

　　兰和白零一震，就像闯入了某个大型仪式现场，那一朵朵白花就是无数张不悦的人脸。

 

　　万幸，这些白花不似那朵守在死城出口的花朵，它们对这两个不速之客没有兴趣。在确认这些生灵不介意他们之后，他们沿着穿越花海的窄路，迈向天井深处。

 

　　一束虚幻的白光从高处找下，将这个空间照得白亮。黑暗们蜷缩在这空间的最外围，和白花们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机兽和天使龙走到花海中央。

 

　　一本苍白的笔记本，沉睡在中央空地上。笔记本的封面歪歪扭扭写着“结论”，字很小，很秀气，似乎出自一位女性之手。

 

　　结论？

 

　　兰疑惑地要拾起笔记本，却被白零一把拦住。天使龙警觉地看着群花的反应，而这些异灵依旧毫无表情。

 

　　“捡起来吧。”白零收回拦住机兽的手，机兽拾起笔记本，拍了拍灰，薄薄的尘埃浮泛在白光中。

 

　　《结论》

 

　　他翻开第一页。

 

　　但见在一片空白的纸页中，一行秀气的字挤在正中央，它们说：“无限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

 

　　他又翻过一篇，但见在一群卵形物铅笔画填满了下一页。一行字挤在最下方，它们说：“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下一页，字又挤回了中央。有一些字被晕染开了。在晕染的部分，纸页微微板结。于是这些字句说道：“无限唯一的功能，只是搬动命运。祂既无法增加光明，也无法消灭黑暗。”

 

　　他们翻过一页，但见一行字依旧聚集在纸页中央。它们说：

 

　　“曾经，无限为无底天井带来了光明与繁荣，但是，美好的因果终将耗尽。”

 

　　在下一页，无限的手迹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宿命。”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兰在脑海中的默读不知为何，正以一种超越于听觉的形式回荡在空间中，回荡在无穷无尽天井的每个角落。就好像随着他们看到了这句话，这里所有的异灵，一切被命运推向深渊的生命都不约而同地念诵出这段语句。

 

　　随后，一阵长长的叹息声，徘徊在天井无穷无尽的黑暗里……

 

　　继续往后翻去，再没有其他内容。

 

　　兰合上笔记本，放回原位。他们跨过本子，继续向前。

 

　　无限无法改写命运，也许从一开始就无法将他们从与神为敌的黑暗道路中拯救出来。就算取得无限之后，兰廷和白零，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在神面前取得哪怕一点胜算。伟大循环的阴影悬在一切生灵头顶。而他们又要做到何种程度，才够格与真理进行永恒的对抗？

 

　　但不管怎样。随着他们走出白花庭院，直觉告诉他们，他们和无限天井之底，已经非常接近了。

 

　　渐渐的，他们身边响起了似有似无的脚步声，这声响回荡在超越听觉的层面中。这是千千万万朵白花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跟在了兰与白零的背后。

 

　　忽然，又有蜘蛛恐惧的感觉爬到了后背上。他们回头一看，但见一座又一座卵形茧混入了花群，以平移的方式跟在身后，似乎并无恶意。

 

　　在队伍的最前与最后，是一层层的黑暗在为他们开路，为他们垫后。从那彻底无光的虚空中，天使龙能感觉到意识在寂静地流动。

 

　　就这样，在通往天井底部的大道之上，仿佛天井之中所有怪物都聚集到了此处，仅存的理智与情感驱动着它们跟随着头二个，也许是最后二个进入渊级灵境的生灵，在无限的放行下，走向深渊终点。

 

　　他们如是闯入一片浩瀚广阔的穹顶空洞，而这里便是天井的底部。

 

　　但见成千上万的卵形茧整齐地排列于此处，一路延伸到一座硕大无朋的巨茧脚下。那巨茧高度堪比高层大厦，广度能填满一整座操场。它头顶巨穴穹顶，坐落于深渊最低处；神异的发光菌菇星布其上，萤火照耀万物。

 

　　那是无限的实质，从扭曲规则中诞生的伪神权能之实体，最终也被困在因果的厚茧中。

 

　　异灵队伍停下脚步。机兽与天使龙沿着长长的走道，与一行又一行的茧擦身而过，走向那巨茧。

 

　　然后，他们的灵魂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说：“来！”

 

　　对兰来说，那个声音他在昭示之梦听过一次，这就是伪神权能之音。

 

　　“这整座无底天井，为你们放行，让你们不至于迷失无不尽的路里……”

 

　　无限之音说。

 

　　“黑暗保护着你们，让你们不至于惨死于首个见证真相之人手中……”

 

　　他们想到了那个在实验室的茧；以及那个说要剥开茧壳一探究竟，却反困在茧中的求知者。

 

　　“天井也让你们看见了真相。”

 

　　那个恰好遗落在实验室的档案；那座屹立在死城中央的浮雕；那本碰巧沉睡在花海中心的笔记本。

 

　　“我榨取了最后的因果，把你们带到这里。”

 

　　随着无限之声落音，齿动一刻的声音突然惊雷般在穹顶中炸开——不，这并没有发生，兰和白零以为自己能在此时听到齿动之树的声音，但回应他们的只有一片寂静……

 

　　“无底天井，灰色都市，这个封闭的空间中已经再无美好的命运。”

 

　　他们只是沉默地听，并在巨茧之下停下脚步……

 

　　伪神权能于是说：

 

　　“做好了解放这里的准备，做好了接过无限的准备，就往前一步。”

 

　　这是伪神之音的最后一句话。

 

　　做好准备，时至此刻，他们还有准备要做吗？

 

　　这条道路，也不存在“做好了准备”的生灵。

 

　　兰廷和白零于是一起往前一步。但听得咔哒一声，巨茧裂开一缝。被因果扭曲的内容物终于接触到了外界，泄露出难以名状的，某种不属于任何一种粒子形式的“气体”

 

　　“那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