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狂风大作,扫光了云。
现在月光径直穿入房间。
对楼的屋顶上隐约看到两个小尖角在徘徊。
是个熬糖的好天气啊。我这么想。
爬上屋顶,他果然在。
一口划痕遍布上沿缺口的暗沉红灰色铜锅,一柄银光锃亮的不锈钢锅铲,蓝幽幽的燃气灶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锅底。
“哎!你怎么来了!”
浣熊瞥了我一眼,抬手擦了额头差点掉进锅里的汗,又甩我一句:“我好久,好久,好久没有见你了啊!”
我蹲在锅旁边,看着里面油光闪亮的透明粘弹性流体顺着锅铲把手向上爬。
“是啊……是好久没见了……”,我敷衍着。却在想,“我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他吧!”
只有咕噜咕噜的水泡声。他忙着煮糖,顾不上接话。
我觉得太安静了,有些尴尬,便挑起话题:“今天天气很适合熬月光糖吧?”
“天气不错。但是现在做糖太难了。就你看对楼那霓虹灯,还有楼下,就下面那几个——”,他另外一只手向楼边缘指了指,“那几个底朝天的路灯!谁想的这种灯啊!污染太多了,我很难熬出高纯度的月光糖浆!”
我想起拉上百叶窗之后还“亮晃晃”到让我失眠的卧室,完全理解他的苦衷。
“确实讨厌!”我说。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唉,那你之后怎么提纯?分液?还是结晶?”
“层析。”
“哇!现在这样高级了?层析?你用什么层析?”我看这附近也没有层析的材料啊?而且这一锅的量……
“呃……这个……我悄悄说啊,你可千万别去向卫生局告状……我用,尾巴……”
浣熊他挠了挠头,“但是我层析之前有认真消毒!这个你绝对放心!我不敢做害人的事情!儿童食品可不能马虎!”
他揪着自己的小胡须,摇了摇尾巴——尾巴尖已经秃了,环状纹也糊成一片,尾根还挂着一些结晶颗粒(怕是月光糖的残渣)。
啊,我怎么都不会想得到小时候睡不着溜出去在院子里找小刺猬一起,等小刺猬妈妈的夜市在夜晚时长的第三个四分位点时开始兜售限时限购的月光糖,然后用爬山虎的“小葡萄”果实、或者黄花毛茛的掌状叶、或者酢浆草茶叶什么的,换来的一根月光糖(我还挑三拣四,试图挑一个“银丝”最多的糖)会经过浣熊的尾巴浸提。那那些糖里面的“银丝”怕不是,他的毛……
“刺猬啊,这个糖是怎么做的啊!真月亮味道!可是月亮那么远,怎么抓来做的糖呢?”
“很简单的吧!我妈妈说都是眼睛戴着一圈白光的熬糖叔叔,挑个月亮好好的时候,端口锅出来等就行。很快就一大锅呢!”
“那我们可以自己做么?”
“不行吧?我眼睛周围没有白色啊!”
“啊,我也没有!”
“我妈其实不喜欢我吃这东西。她说都是骗小孩的,没营养!”
“可是你妈还是进货了。”
“其他小伙伴也喜欢。”
“我爸妈也说!他们还说做这种零嘴的人都赚黑心钱!”
我后来才知道,刺猬家都是吃虫子,或者说吃肉的。我拿去的那些花花草草,刺猬妈妈笑着接下来,只是不忍心伤害小孩子的一片心意吧。
现在这个所谓挣黑心钱的浣熊就在我面前。他的眼周只像是灰白色,也没有发光,甚至毛都有些稀疏。
“你今天想吃糖的话,估计得等好久了。今天温度异常的低,火候不行。我还是喜欢以前的柴火炉,便宜。”浣熊大叔铲起小勺糖,抬高,倒下来拉丝,指着糖丝的终点说:“看,这还堆不起来。都快到中夜了。我一会还得层析呢!今天怕是赶不上了。”
我没有太在意能不能吃上糖。刷过牙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偷吃”。我可得真的操心起来牙齿要怎么护理。
我在琢磨浣熊说的“温度低火候不行”和“柴火炉更好”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吗?没有吧?难道不是煤气罐提供的能源更稳定吗?还有那句“便宜”,更摸不着头脑。他这段话论证逻辑有严重漏洞……
等等……他刚刚说“快中夜了”:我想了想,好像我出来的时候都已经很晚很晚了……
“啊,谢谢啦!我只是来看看,没想着要吃点。我今天什么都没带,哪好意思占便宜呢,”我说,“今天也太晚了,我不敢耽误了明天暑校开学第一天的课,就先回去了?”
“是啊。年轻人要少熬夜。我每天卖糖回去都早早的就休息了,不然真的晚上这撑不到后半夜啊。”他抖了抖嘴角的胡须,把锅铲在锅边磕了几下。
我看着锅里银光闪闪的粘稠液体,回想它模糊的味道……
“大叔,你其实层析完之后可以再用纱布什么的过滤一下,这样糖里面就不会有你的毛了。你说呢?”
“你说的我不是没有想过啊。可是……就,其实月光是没有味道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他说的有道理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月光能有什么味道呢?
月光能有什么味道呢?月光不过是光,无论是日光,月光,灯光,还是什么光,我们的味觉怎么可能尝得到光?除非我有通感/联觉这样稀有的“能力”【1】……
啊,哈哈哈。我怎么从来没有意识到月光糖的味道是他的毛的?
“这样的吗!这是秘方吧!你居然就跟我说了,哈哈哈。”
他也跟着我笑了几声,把锅铲搭在锅边,搓了搓爪子,蹲坐在锅边。
“好了好了,你早点回去吧。别等我了。你住哪一个屋子啊?我看白天能不能溜进去,给你门口送一瓶好了。毕竟也好久不见了,不是?”
“啊,那也太麻烦了……不用……”
“没关系的。说吧,四楼哪一户?”
我说了房间号,但是不确定他真的能进的了楼。
谁知道呢?连月光的糖都熬得出来,进个楼也许大概不会太难吧。
不过,可能,我再也不会怀念这种糖的味道了。
2020年6月15日03:06:52
---后记---
- 一个无聊片段故事的生成通常毫无逻辑,这大概就是虚构创作的自由所在。这里不需要合理、因果、逻辑,反而是直觉、相似、跃迁,产生出了出乎意料的动力。
- 在我所能写的东西中,换行短片段和连续小长篇实际上是“真菌的 fungible(开玩笑,这个词意思其实是“可互换的”)”:它们本质都只是一个零碎的片段。写长写短,可能只是取决于时间够不够、最初激发灵光的火花适不适合续燃,或者延续之后会不会显得尾大不掉冗余乏味。不过说来,这篇小长篇显然是写毁了。后半段的意境和情节迅速塌陷,甚至跑偏,想写的东西没有出来,但是又想不出来可以怎么修。就先这样吧。
这篇长片段的对应换行短片段是这个:
过去式存疑
深夜屋里很亮:
黄色的装饰灯被百叶窗滤成了白色,
折在墙上,装作一缕缕白月光——
像是一层层,云片糕...
这个比喻的联想突然把我拉回到过去式的,
模糊到真实性存疑的碎片记忆:
收集月光做成糕,
太阳味的糖,喝玉米汁的狮子,和
被画出的火凤凰烧颓了鬃毛也伤了眼的狮子;
姜饼人逃跑,汤姆·提特·桃,染蓝手指的狐狸有白毛...
这么多年,他们好像还在那儿,
又好像不在了。
存疑的过去式,
以熟悉而不同的方式,
存疑地成为进行时。
2020年5月16日02:14:55
# 镜像生花
这篇换行短片段的萌芽在片段前四行点明了:看到了百叶窗漏过的光像是云片糕,想起了小时候不知道在哪看过的一个做月光糕的童话故事。
- 本次长片段重燃了以前产生过的感觉,扳机是昨天和好友闲聊时他的一句“现在是忠实的男妈妈后援团了”。我一开始没有明白什么叫“男妈妈”,后来聊完回想这一句,才理解这个词是用来形容年级较长的人成为年轻人的后援团,这种逆向的“偶像崇拜(其实我讨厌崇拜这个在当前语境下暗含贬义的词,但是词穷想不到其他的了,或许该说是“敬仰”?又显得过于沉重)”确实不同于常见的年强人向长辈看齐。不过处于这种反向关系中的年轻人其实会很占优势吧,不光会得到认可,还可以借此进一步从“老一辈(把我朋友说成是老一辈估计要被他顺着网线射杀,我希望他看不到这一条)”身上学习经验(因为代沟被削弱,在交流中总是很容易学到什么的)。我其实很羡慕这种有前人指引的关系,自己一个人摸黑走路总是让人畏惧的。可是没什么机会体验过。当我现在再臆想这样的关系降临时,却要无可奈何地接受一个现实是,我可能没法很容易地伪装成“年轻一辈”了。
“你怎么现在还看动画片!”,我想起来远在高中毕业的暑假,妈妈拉着我坐火车回老家,我在看《马男波杰克》时,她甩我的这句。她自然无法想象到这个披着动画外表下的电视剧有多么成人。不过这也确实是个现实:我现在还能看童话吗?
看是可以看的。只是心态再也不会有小时候那样了:小时候即使我知道月亮不会变出糖,我也不会意识到如果真的有一个做月亮糖的家伙,他的日子该有多难过?
所以我去拜访了,一位给未经世事的孩子们创造幻想的家伙。他和现在的我一样,在毫无退路的真实现实里,爬行。
2020年6月16日00:5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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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
原文:月光不过是,光子的集群吧?味觉感受器怎么样都不可能能响应光子的?肯定不能。
目前这个版本是个修改后的版本。在一个朋友的见下修改的。修改原因是他觉得原文的“光子、感受器”突然过于学术,而和文章的整体风格完全不搭,而且这种视角过于“私人”——只有像我这样特别“专科”的人,可能才会以这种方式来思考味道和光,这种描写过于狭隘,以至于大部分大众不会引起共鸣。我觉得他的说法很有道理,尽管要我来解释,我会说,这里“我”用了更加成人和不童话的思考来审视“光怎么有味道”这个疑点,童话似乎已经发生在“我”眼前了,但是“我”不相信它们,我还像是个刻板地有知识有专业素养的成人一样,去质疑和审问这种奇幻,“我”已经不再是读童话的年纪了,“我”开始质疑和拒绝这样的世界,从而侧面反应了文章的内涵:我和童话再也不在一个世界了。
当然,这样的解释也不是很合理,因为那样的思考方式确实过于特殊和私人化了,不是大部分的人都会用味觉感受器来联想到味觉,普通点的想法应该只是简单的“光怎么会有味道呢?”
于是我改成了现在的版本,以减少作者个人思维困境对文本的限制。
2022年1月15日15:5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