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跨国飞机所允许的最大尺寸的行李箱,一个,因为两个搬不动,而且不过是假期回家。
我坐大原木桌子的一角。饭店没什么人,尽管是午饭时间。这个机场中餐厅装潢实在是太像国内廉价小餐厅了,甚至电视里都是中文的频道。坐在这里,一点都感觉不出来我身在海外。
随手点了个牛肉面,就要12刀。我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前的最后一顿吃的却是中餐,可能是为了纪念一下没有灵魂的家乡菜?
不过失算了,这家店的面做得挺正宗,素来没有品位的我没尝出“不正宗”。
就当时提前预热吧。大圆桌只有角落孤零零地坐着我一个。
我有一搭没一搭看着对面墙上电视播的广告:麻辣小龙虾汉堡。
有点意思。不得不说美国虽是麦当劳肯德基的发源地,但做得实在让人吐不出赞美。我好想念国内的改良洋快餐。麻辣味的东西,好久也没吃了。
我光顾着想这些,却没留意这个汉堡是哪家店的了。不过回去一趟飞机也就13小时左右,这产品肯定没下架。到时候盯着广告看看就行了。
哎,我可以下飞机吃个洋快餐,两边镜像饮食啊:离开之前提前预热中餐,到达之后再度回味美餐,倒也不错。
起飞前去趟卫生间。走进公厕闻到那熟悉的消毒水味,鼻头一酸。不是被呛的,而是我一想,上一次去机场这样的公共场合都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这种味道在潜意识里和出行捆绑在了一起:这次的目的地是家。
飞机起飞后,我迷迷糊糊熬过了十几个小时,终于着地。
当我看到满眼都是中文的世界时,我有一种从电影里走出来,走到现实世界的感觉:以前我问一个提前去了加拿大的同学,你在那边什么感受,他说:“就跟在电影里似的!他们都说的不是中文,不过这回没有字幕了。”
站在冬日的冷风里,我终终于踩上“现实世界”的泥土了。I don’t need to speak my broken English anymore……我在想,我的鞋底好像会带有来自美国的泥土,里面也裹挟着很多微生物吧。我就这样不经意间完成了一次微生物的传播,指不定带来了什么入侵物种呢?
手机连上信号后发现好多个我妈的未接来电,打了回去。
“你终于下飞机了!快出站吧。我借你马上回外婆家。我们都在等你了!还有你舅舅,你舅妈,你星星哥哥(我表哥的小名)!” “好。”
我出了机场,找到了我妈。她却带我走向了公交车站。
“你没开车居然!”
“就这么近的路,我们坐公交车。”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了——我可是拎着一个大行李箱呢,她不是说来接我,怎么又坐公交车?
罢了。我也好久没坐过国内那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了。晃晃悠悠回家,多感受一下气氛,也很好,很好。
虽说“这么近的路”,可是还要倒车一次。我们在中转站等下一辆车来。车站前人不少。我注意到我左侧有两个女孩,都染着双色头,一位是半色半粉,一位是半边深蓝半边粉。
好熟悉的双色头发……有点像……像我最喜欢的一个歌手,Melanie Martinez。她从出道之后就一直染双色的头发,而蓝色灰色配粉色,确实都是她染过的色系。
但,我有点不好意思直接打招呼问这件事。我得确认一下是不是真的。我拿出手机找了个专辑封面,较真地对比了一下“究竟是左半边灰色还是右半边灰色”……
我刚刚确认了她们俩的发色都是对的——真的有些概率她们同是粉丝——她们的车就到了。顺着人群,她们就进了车门。
她们刚刚好像在谈论歌吧……是不是还说了句歌词:“They come from girls who like to grow up too fast……”,这是哪首歌?!我一个骨灰级粉丝怎么会没什么印象?
她们的车开走了,我真的太想问问她们了!我跟着准备开跑……被我妈喊住:“你去哪?!在这等着啊!”
……我寻思着我也不太可能追的上公交车,赶在它到下一站之前到站。
再者,毕竟这么久没回家了。还是先回家吧。
我依然望着她们的车离开的方向。
“你都这么就没回来了,不想你妈吗?说说你在外面都有啥好玩的,好吃的。”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在外的这一年无比的混乱……我脑中实在没有留下什么可说的乐事……
“没什么大事……”,我终于不在看那消失在我眼里的车,转头说道。
“你这孩子,怎么上学上傻了一样。”
我还在想着那对女孩,她们的双色头发,黑色的口红,谈论的歌手。我也同时在想,我平时学的那些远离生活的学术知识,要怎么和我爸妈谈论啊……
“说了你也不懂。”我只能愤愤地扔下一句,作为反击——我知道我并不需要做这样的事情……但,就是不服气。
“你说来听听呗!你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懂!你妈可是懂得比你多。”
她要是小时候说这句话我可能还会相信,现在,我想笑。
“那就说说。我这学期有一个文献研究的作业,我选的课题是跨界小RNA干扰……”,说到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都放寒假了,怎么我还是不记得最后这个课题汇报的结论是什么?我不是已经写完了总结吗?
“奇怪……我想不起来我有没有完成这个课题了……你等一下下,我看一下我的成绩单……我别是忘了这门课吧……”
“哎!车来了!我们先上车!”
说话间一辆公交车停到了站台最前端,离我们很远。我拉着箱子开始飞奔,结果车已经开始启动了。
“我先跑去把车拦下你拉一下行李跟着就好!”扔下箱子我就费劲地冲到车旁边,车还没完全加速。
司机终于开门。等我妈追来,她刚进门车就启动了,轰隆——
晃晃悠悠地,我想起来手机没有下载扫码买票的App,手忙脚乱试图从身上翻出一个纸币——我记得我的书包的角落应该是一直有一张一元纸币的……可是在哪?
“我先到后面……一会来补票……”,我单腿抬起顶着装满的书包,又沉,又晃,找东西困难。就先到车尾座最右边,放了行李,坐着找。我每一次抬头看车中央那个穿着毛皮大衣带着垂耳帽子的售票员,他都紧紧盯着我。
终于在夹缝里摸出一张折成小条的绿色一元钱,我走过去递给了售票员。
“已经过了下一站,要多交,一元二毛八,总共。”售票员的眼光从低低的帽檐下瞥出来。
“Why?我只是上来之后晚了点交票。”
“因为你晚交了一站钱,得补。”
“别蒙我!我知道的,从同一个起点出发,只要我中间没有下车,到终点后我的总路程差值的拓扑节点量是不变的,路径与过程无关,我还是交一元。这个车走快过了一个节点或者慢了没到一个节点所构成的网络是等效的,计价不变![注:全是胡话]”我把一元钱塞到他手里,又说:“你失策了。我虽是读的生物,但好歹是在个做计量生态学的实验室混过的,这点数学理论,I know it。呵。”
售票员接过钱塞进了包里,把帽檐推起来了一丝,瞪我一眼。挥挥手让我回后面的座位了。
我妈转了个侧身,让我进到护栏里的座位,说着:“你就多给一元也没事啊?”“我就是不想让他敲诈!没道理啊!”“你可别和人说是我教你的,我没教过你这些。”“嗐,你也不懂拓扑学,我自己学的,放心哈。”
下午的阳光把左车窗上沿的影子送到我的脚边,紧紧蹭着。我脸扒在车窗上,看着路边形形色色的亚裔面孔——肯定都是中国人。
又快到一站了,车开始减速。忽的,路边有个灰白色的“大家伙”跃入我的视野——一个,雪豹样的,玩偶装。
“NO WAY!!! WHAT???”,我扒着窗户蹦起来,直喊。我妈捶我一下,埋怨:“你干嘛?”
我知道,那怎么可能是玩偶装!他身边的一个人还挂着大单反!我遇上哪个fursuiter出来街拍了!万万不会错!
“妈……妈!你听我说,我先下车……我下去……我下去见一个同学!我刚刚见到我同学了!就在路边!”
我顺口就扯了个慌。
我不能让这次的机会再溜走了——因为这次我是真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不会有错!
“啥!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你之后再叫出来玩。都是同学联系一下不就好了!”
“不行!就这一次,妈!我没他的联系方式!难别的重逢!重逢啊!”
我硬是从里面座位挤出来,站在了后门。等待车停。
我表现出了极强的决心,其实是在给我妈施压——我真地很想她同意我下车。我还头抻着看车窗外,表现出极浓烈的欲望:我想下车。
我真地害怕我妈最后关头说不同意。因为如果真的不同意,我是没胆量自作主张的……
我在等她开口……
“那……那你去吧。”
我妈表情一下松懈了,疑惑又平静地看着我。
她居然这就答应了!我内心嘀咕。
“那我真去了啊……那,你帮我拿好行李……”
“去吧。你总是会长大的。”
什么?
她说什么?是“你总会长大的”,不是“你真以为自己长大了?!”……
车后门开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挪下去了。下车后我回头隔着车玻璃看她……她就那样望着我,平静,甚至有点微笑……没有嫌弃,也没有戏剧化的动作……
我感觉头有点晕——那不会是我妈的习惯……我敷衍地挥了手,转身跑了:跳着,跨着,激动得满口哈着白花花的雾气,回奔到那个雪豹跟前,距离他几步远。
光鲜亮丽。
这种直溜溜树挺挺地摆在面前的击碎了真实感的现实存在,我的呼吸都被冻着了,咯噔,咯噔地抽搐,抽得我语无伦次。
但我怎么开口呢。只有几步的距离,我局促地在他旁边来回踱步,我觉得他一定早就看到我了,他身边还有两位朋友,一个挂着相机,一个戴着白色鸭舌帽。
豁出去了我。
“那个,嗨,你们,你是出来街拍的,fursuiter,吗!”
“啊对!哈哈,看你旁边站半天了!”旁边挂相机的哥们笑着说。
“哇!我终于见到野生的了!天啊天啊天啊!!!我可以,我可以拍个合影么!可以抱抱吗!!!”
“当然,怎么不可以呢!知道这事的人不多。我帮你吗?用手机么?我也可以用相机拍然后发给你!”
“那,有什么要注意的。我好像看网上说拥抱的时候要提前问问,抱对位置?”我看着眼前这个比我高出一个头的雪豹的装,特别深的灰色毛和浅灰色的斑块,丰茂的胡须,亮蓝色的眼睛。
“其实我装比较合身,你直接抱就可以啦。”穿装的人终于说话了,哑哑的嗓音,“不用这么小心,我不咬你。”
他最后那个我不咬你,英文是I won’t bite吗?一句很形象又在此时有特殊意象的话。
合影很快,那种毛烘烘的包裹的感觉……我好想多体验几次。
“那,你们,这之后是有什么活动吗?”,我试探着问了句。
“有,我们其实在这里等车来接。一会去拍个室外景,去个好看的地方。”扛相机的大哥说。
我想了想,今天其实我没什么特殊安排……我就一会给我妈发个消息说我不回去了。嗯,尽管今天是我回来的第一天,就,消失一晚上也不会怎么样吧。
我紧紧地看着相机大哥的眼睛……摄影师大哥看我这眼神,笑了,说:“那,你要是想跟着,我们也欢迎的!”
“你们一会儿去哪里呢?”
“临春泉湿地。”旁边的白色鸭舌帽的小哥终于开口了,“我是向导,我带路。林春泉那儿估计是现在唯一能有夏天景色的地方了。”
还有这种地方?
“哈哈,对对对。小瓜他粉丝时不时就调戏他说他圈名有泉,为什么不找个有泉水的外景拍组照片。我觉得这想法不错,这次专门找了个向导带路。”摄影大哥说到“小瓜”的时候雪豹点了点头,所以我猜这位雪豹大概可以称为小瓜了。
鸭舌帽向导看了眼手机说:“车快来了,你们准备好”,他面对另外两位说到,又面向我说:“你确定来么?”
“对!是!可以么?”
“车上应该有位置,实在不行你和瓜泉挤一挤。”他说【瓜泉】这个词的时候指了一下雪豹。
噗,这个名字,好不严肃。要和一个穿装的人挤一挤,想想还有点心动。
“哦,但,我和家里人说一下,我打个电话。”我想起这事,走远了一点,和我妈拨了个电话:“妈,我今天晚上可能就先不回啦?我同学约我去吃饭了,我们会在外面玩好久,就在外面找个地方住一下了我。”
“啊?你这孩子,这么久回来怎么都不见见我们!”
“妈,明天我就回去啦。我和同学们更久没见啊,大学之后就没怎么联系了,想想都是更难得啊!”
“你们晚上怎么住啊?”
“找个宾馆都可以啊?放心……都,都是男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强忍着没有笑出来,把声音压得平稳。
“唉。我也管不了你……”
“我晚上会给你们发消息的!”
“你外婆还等着见你呢!”
“……啊,明天就见到了。实在不行,那,我们晚上视频一下?”
“那个,我们车到了,走啦!”摄影师大哥叫了我一句,路边停来一辆白色面包车。
“哦哦好的好的!”我转头拿开手机回应一句,又贴上电话说:“好了好了,晚上再说。不会有事的,我们要出发了!去个森林公园,一会给你发照片!”
没等我妈继续纠缠我就挂了电话,叹了口气。走到面包车跟前,摄影大哥坐在后排最内侧(车左边),雪豹小瓜坐在后排的中间,他戴着装耳朵顶着车顶棚,后排座位只剩半个位置了。
“你只能和我挤一挤了,抱歉啊!”雪豹暗哑的声音从他的头套里闷闷地挤出来。
我紧贴着他的毛挤进来,关上门就被卡住了一般。不过很舒服,左侧有软软的毛垫。
“对了怎么称呼啊,总不能一直叫你‘那个’。”摄影师大哥招呼我。
“就,小粱吧。”
“学生吗还是?”
“对,不过已经是大五老人了,明年夏天就毕业,不过还继续读书,呵呵。”
“啧,大学生说什么自己是老人啊,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小孩,就爱搞年龄焦虑。按你这么说我不都得入土了,哈哈,咳。”摄影师大哥咳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胡茬。
“读什么的呢?”坐在前排副驾驶的鸭舌帽向导突然插进来一句。
“呃,以前是生物,后来转到植物科学了。没什么人学的……”
“什么?也是生命科学相关的!我是做生态学的,这次当向导。”
“真的假的?哇!遇到老师了!”我猛地坐直了。
“哎哟!向导你可算是遇到知音了啊!难得难得!”摄影师大哥一边笑一边调侃:“小弟你要不要交换个联系方式啊!你们这可是真的难得啊!这次我们出外景你也可以做个助教啦!哈哈哈!”
“不不不,我都是死读书,只懂点理论……野外真没去过几次……做不成……”
“没事儿,再怎么着也比我们懂得多,不是么,小瓜?”
“啊……是啊……我一想到一会要下水,这装……”
“原来你一直不吭声是在担心这事啊哈哈哈,我还说你今天这么木讷了。”
“嗯……你是玩的爽了,最后都是我洗……”雪豹低着脑袋,双手握着他的尾巴反复捋上面的毛。
向导侧身转过来看着我问到:“那你做什么课题了吗?”
“有一些。一个菌根真菌网络介导的植物竞争研究。这学期刚结束还有个跨界小RNA的文献阅读工作……不过后面这个偏向分子的研究我实在是忘了不少……”这么说着,我依然在努力回想我这学期这个课的作业最后到底写成什么样了?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跨界RNA?是那种可以跨物种在不同物种之间传播的小RNA么?”
“对对对!老师你也知道这个?”
“嗯,我以前做植物病理的一些,了解过这个。”
出乎意料……一种奇怪的遇知音的感觉……现在,比起身边这个暖哄哄的大雪豹,我更想和前面这个向导认识一下……
“前面怎么走啊,向导?”司机打断问到。
向导又转回去坐着,一边伸手指点一边说:“哦,看到前面那个路口了吗?你一会先向右转,那边有个回环,绕一圈之后再向前走等长距离,然后会见到下一个十字路口,重复右转回环后能见到第三个路口……啊,你先开,到时候我给你讲……总之我们的车在这里要走出一个tRNA三叶草一样的二级结构,就能解锁林春泉湿地的临时车道了……”
这段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这林春泉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好生玄乎……
“林春泉这么难找啊……”我旁敲侧击地问了个问题,想知道一下这到底是什么。
“哈哈,可不只是难找……林春泉得有专门特赦的人带着才能进去。像是个结界一样,得绕出专门的角度后才可以看到入口的。”摄影师大哥帮我回答到,“也是和外环境比较隔绝,所以现在那里还像夏天一样。”
好没有说服力的解释。
“为什么我们走一个三叶草结构就可以开启入口了呢?这听起来好像玄幻故事一样?”我挺起腰朝前坐着,头伸向前排座位,距离向导近一点,让他更容易听见。
“嗯,是这样的。我们在陆地上画出了一个拓扑量不变的二级结构,这个平面图形的连接度和tRNA的三维结构下的连接度是等效的,这样我们就可以链接到林春泉地区的网络节点,构建出一个镶嵌的子网络路径。然后通过节点就可以接入林春泉生态网络了。[注:全是胡话] ”
……听了这一串,我怀疑究竟是他是个民科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还是他说的东西太高深了所以我不懂……不过他说的网络什么的,不是我这学期读的一个论文的东西么……
“网络嵌套?你是说我们在构建一个具有同等nestedness的子网络么?”我唯一了解的术语大概就是他那段话里的“嵌套”和“网络”了,于是多嘴问到。
“啊,是。是network theory里面的东西。你居然也知道?小伙子懂得挺多啊?比我当初厉害!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没没没……我其实不懂太多内涵……就是这学期看了个文章而已……那文章我花了两周时间查其他文章才看懂它说的nestedness是啥玩意。那文章写得也烂……我最后汇报都是……”,说到这,我突然发现我怎么忘了这学期那个论文的汇报是怎么样了?我准备好久的一次文献汇报,怎么记不清了?老师给我的评价是啥?天啊……这学期怎么后半学期的记忆都这么模糊……
“反正我最后汇报的时候就都瞎讲了。实在称不上是懂的。”
“也挺好了。毕竟还小。哦,司机,这里右转。”
“好!”司机接到。
车开到了路口了,按着向导的口述指示,我们接下来真绕了好多个回环。一开始我还想着用手指在掌心跟着画一下我们的路径,看看是不是真的tRNA二级结构。结果转到不知道第几个弯之后,空间想象力太差的我就放弃思考了……搓了搓手,盯着窗外的路景。
“你们这次去拍外景大概怎么安排的呢?”我接着开口。
“其实更像是郊游。没什么特别多的事情。估计到时候就是小瓜抱着西瓜拍几张。哦,可能向导要采点标本,就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了。主要是玩。一会你还能体验一下弹涂鱼船。”
“还带了西瓜?还有弹涂鱼船是什么?”
“我们车后备箱有个西瓜,因为小瓜他圈名叫‘瓜泉’哈哈哈,这次拍的主题是‘瓜泉爆瓜’。”
“抱着西瓜拍照吗?”
“不,爆破的爆。”
“爆……爆破?”
“呃,净是这家伙想的馊主意……”雪豹嘟囔了一句,继续说:“估计到时候我找块石头把瓜砸开吧……我又得洗装……”
“那弹涂鱼船是什么?”
“到了你就知道了,这个不提前透露!”摄影师大哥使劲吐了下舌头,我感觉他可能舔到了自己下巴的胡子……
“唉对,小粱,你饿么,我们其实路上带了点吃的。”雪豹突然开口,往我这里倾了一点。他呼出的热气从头装的嘴巴缝隙里涌到我的侧脸加上,混着一点汗味。
“还好?你们准备带了什么吃的?”,我更想先问他一句“你热么”?
“青提果冻。”
“居然是果冻?哎呀,我好久好久没吃果冻这种东西了!”
“因为一会儿林春泉湿地那边有个景点就叫‘青提果冻’,是个绿色小池塘。我们想应个景,就专门去买了点!”摄影师大哥又主动介绍起来,“顺便,小瓜他就是喜欢果冻这种有弹性的滑滑的东西,嘿嘿!”
“是喜欢果冻啊布丁啊的,但你这语气什么意思?”
“保密!”摄影师大哥又使劲吐了下舌头,我觉得他这次真的舔到胡子了……看起来湿漉漉的,有点。他继续说:“你吃吗?我喂你要不要?你戴着这个头套可怎么下嘴啊……”
“不吃。”雪豹连头都没有转一下。
“啧,你好生无情……”摄影师捏着他的相机,狠狠地抠了一下相机盖子。
“吃的话太容易弄脏了,回去还是我洗!”
“那这次我也洗!”
瓜泉先生怎么三句话离不开洗衣服,我内心嘀咕着。
“我信?”
“切!不吃算了。小粱给你一个吧。”
他从车后座上翻出来一个碗口大的青绿色果冻,递给我,里面还可以看到几颗对半切开的青提。
“哇,谢谢谢谢,我没想到是这么大一个的。”
“因为青提味儿的只有这么大的,要么就是那种混合口味的小果冻了。这种大一些之后拍照也容易看出来。嘿嘿。”摄影师自己也拿了一个出来,撕开就嘬了一口。
前面的向导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都直接没问我!你可以的!”
“唉唉唉,昨天买的时候谁说的不要的?”
“行吧。我还以为你会礼貌性地问一下。我们快到了,准备下车啊。”
既然要下车那我就先不吃了。我把果冻放在车门上的抽屉里。雪豹去后备箱扛了一个小圆西瓜出来,我忍着没吐槽说“这大小的瓜放在新疆的瓜车上都没人买”,不过考虑到只是做道具,搬个太大的西瓜也不合适。
和司机道别之后,我们走到了一个坡地。这片林子的树竟然大多都还挂着秋叶,仿佛时间倒流了一般。有几棵特别红,看叶子像是黄栌。地上一层厚厚的枯叶掩杂在细软的禾草之间。雪豹他大一号的爪子走在地上压出咔滋咔滋的响声,很养神。
“嗯,路在这边,我们往这儿走。”向导首先走在前面,把我们带到坡地边缘。我才看到原来坡后很低位置有一片湿地斑驳的水域,我们站在高高的岸崖边。有一个细长直溜溜的青石斜面直通到水边的湿地,目测感觉这个斜坡有一百多米长。
“这是最麻烦的路了。我们得从这个坡上滑下去。这个宽度一次显然只能坐一个人。那我们就依次来好了。”向导蹲下来,指着面前这个三十多公分宽的斜面说:“不过你们要小心一些,滑动的时候多用腿脚踩着些路沿,不要自由下滑。这距离太长了,一直加速的话到最后你受不住的,会把腿摔断也有可能。”
一百多米的斜面上铺满了绿藻和青苔,滑溜溜的样子。这么深的地方,我有了高空恐惧的感觉……也跟着向导蹲下,以更低的角度看面前这条路,试图减少我的恐惧。我又想起什么,问了句:“哎那,瓜泉他抱着西瓜怎么下去?”
“啊。确实啊……”向导回头仰视着抱着瓜的雪豹,“你的瓜估计只能你抱着……要不摄影师你看有没有什么绳子之类的能把瓜绑在他身上?”
“用我尾巴吧?”雪豹接话到,“我用尾巴把西瓜勾着,可以捆上。”
这也能行?难以置信。
我回头看了看雪豹他长长的拖地的尾巴,虽然是挺长的,但很怀疑这个挂住西瓜的功能。不过我还是先关心一下自己怎么下去比较好。好可怕……
向导提议他先带路,在看出了我的惧怕后,他建议我跟在他后面,然后雪豹和摄影师在后面接着,好有个照应。
虽然听上去是不错的安排,但是当向导把帽檐往脑后一摆,两腿外开骑坐在斜坡上之后,一蹬腿刷地就冲下去了……等等?刚刚不是还叮嘱我们不要自由落体吗?他自己怎么溜这么快???
我只能学着他的样子跨坐在这个斜墙上,迟迟不敢前进。
雪豹突然扶着我的肩膀,把我身子向后压了一下,说:“你这样,低一点儿,腰部贴在斜坡上,尽量压低这样就不会前翻了。没事,我跟着你!”他沙哑的嗓子吐字轻柔。
没法临阵逃脱,我就按着他说的方式尽量躺着,一搓一搓地向前鼓动,缓缓地接近下坡临界点,咯噔一下——“呃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刹不住车啊!!!
屁股被坑坑洼洼的石面硌得生疼,感觉像是坐着火箭——可惜我坐在火箭喷火的尾巴上……恍惚间我就摔倒了斜坡末端的沼泽,半个小腿都没进了泥地里……“Errrr……”
我腿怼得酸胀,还没站起来就听到身边一阵扑腾的声音。侧头看见向导居然……骑着一条很大的弹涂鱼压着鱼身子在泥地里翻滚……还招呼我:“啊小粱你快……你过来找个机会掰这个鱼头和他对个眼……”,“啊什么什么什么?”我抻着劲坐了起来,没顾着泥腿子就艰难地拖着走到跟前。
好大一只浅黄色的弹涂鱼,身上沾了不少泥浆,顶着向导活跃地蹦来蹦去。向导狼狈地用手掐着弹涂鱼的两条胡须,手肘摁着头,腿架在鱼身上,试图制服它。我不知所措,就呆呆地蹲在泥地里看他们俩蹦跶。
突然鱼一个跃身扑倒我面前,和我打了个照面对了眼。它咕噜了一声,啪叽扑在我身上,带着向导直接把我压到埋在泥里,“啊喂!我!”,我喊了一嗓子……然后弹涂鱼咕咚咕咚扭了两下,忽的安稳了。把眼睛缩回去,又鼓出来,盯着我看。
一身泥巴的向导摘下了已经涂了泥浆釉的鸭舌帽,和我说:“哎嘁,可算是驯化了。我运气太差一下来时候这鱼没看我对眼。其实只要和它正视一下就可以驯化了!这一出搞得。”弹涂鱼咕噜把眼睛又缩回去,好像在躲避向导的怒火。这时雪豹和摄影师也下来了。按照向导的说法,他带我们去找了新的弹涂鱼,趁着鱼逃跑之前和它们对视一下,真的就听话可以骑在上面用来在泥地穿行——虽然一涌一涌的运动方式很颠簸。
“啊,一身泥。我们一会找个干净点的水潭子洗一洗吧。”向导把帽子扣在他骑的弹涂鱼脑袋上,领着我们走。
回头看我们下来的时的岩壁上有很多攀缘植物,还有一些榕树垂落的气生根;湿地里有不少狐尾藻、铜钱草、田字萍,和一些紧紧贴在泥上的槐叶萍——我猜这是“退潮”后留在滩涂上的,很茂盛的湿地。弹涂鱼眼睛一凸一凸,眨巴着眼,扭着身子托着我们走。
没多久我们到了一片小水池,池里面铺了密密麻麻的绿菊花草(Cabomba caroliniana),细密的叶子掺着零零散散的波光,清透清亮,水也映成了翠色。“这就是‘青提果冻’了,我们先去下游洗一下身子再回来拍照吧,别污染了这里的水一会儿拍照不好看了。”向导这样建议。顺着水草被冲刷的方向,我们引着弹涂鱼来到下游。我以前完全不知道弹涂鱼居然还能在水面上游走。经过这清水小池子后弹涂鱼都洗去了身上的泥,变得白亮黄亮的,还有星星点点的斑纹。
在靠近岸边一点儿的位置,我和向导重点洗了一下裤子衣服的泥。雪豹依然骑在弹涂鱼上,他没有摔到泥里,也就是小腿以下有点脏。还好他上半身没事,不然拍照时湿哒哒的毛并不好看。他一只手还牵着在水上飘的西瓜。相机背带被摄影师收得很紧,短短地挂在他脖子上,生怕趟到水里。我和向导收拾的差不多,就又骑着弹涂鱼下水了。
这个小塘子四面环山,暖黄色的阳光穿过山壁上的树影洇到水里,水中的绿菊花草半透明的脆生生的细茸叶子顺着水流摇摆,翻动。我膝盖以下浸在水里,借着弹涂鱼悬浮在这个空灵的水塘里,静谧,清爽。我还试着仰过去,背贴着弹涂鱼有点扎人的背鳍上,也能躺在水面上,没有下沉。
我们四条弹涂鱼前后围成了一个四角,西瓜飘在中间。雪豹的尾巴挂在水面上,他晶莹的胡须上还挂着一滴水。青提色的水光混合在他蓝色的塑料眼睛里,闪着流光,让眼睛有神了一样。
“现在拍照吧?”摄影师提议。雪豹把西瓜从水里拎了出来,握在怀里。向导引着鱼聚到一起,我们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拍了几个合照。
“瓜泉还是没有爆瓜啊”,我说。
“那就只能说,抱着瓜了。哈”,雪豹接话到,“我刚刚下水之前忘记捡一个石头,这瓜现在砸开有点难。”
“圆的西瓜也好看,好看。”摄影师大哥翻看着相机说到。
拍完了照,已经不用担心装被浸湿,雪豹也学我仰面躺在水上,说着:“怎么真有这样的地方,在到处是冬天的时候,有夏天的模样。”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
“哎对了,摄影老师,我到时候去哪找我们的合照啊?”我想起这一出,问到。
“微博搜一下‘豹瓜泉’就可以了,我会发到那儿。”
“原来就叫这个名字,是哪个‘bào’字呢?‘拥抱’的‘抱’还是‘爆破’的‘爆’?”
“你中计了,是‘雪豹’的‘豹’!没想到吧,哈哈哈哈哈!”
“我……”,我忍住了吐槽的冲动。
我们安静地在水上飘着,享受阳光。
“我们好像被Argonauta蛋白载着的小RNA在细胞质的流体里漂浮……最终落到不知何处……”向导突然幽幽地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可能只有我听懂了这句话在说啥:Argonauta蛋白是小RNA发挥作用时结合的蛋白。这之后小RNA会引导着Argonauta去靶向匹配细胞里的mRNA,配对后Argonauta发挥RNA内切酶的活性,把小RNA-mRNA切断,破坏mRNA而实现基因沉默的功能。只是我想不出来向导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一句。
顺着缓缓的水流,弹涂鱼把我们载到下游,一部分水分流到一个岸边高凸出来的小山洞里。向导歪着头朝向那个山洞,突然问我:“你想进去看看吗?或者,你想出去看看吗?”
“出去?”
“我们像是在细胞里漂浮,带着AGO蛋白。你面前是个出细胞的转运体,你会包裹着囊泡外运,你就会成为一个环境小RNA,传播出去啦!”
呃,好奇怪的比喻……不过要想我探路先走进去看看,也可以。
“那我就先进去打个前阵,哈哈!”我牵着弹涂鱼的胡须往那个山洞里游,进去之前我回头喊了一声:“一会儿见!”
最后一个画面,是雪豹举着西瓜、向导挥着帽子、摄影师扛着相机,一同和我招手告别:“记得写小RNA的作业啊!”
……我突然睁眼,看到了天花板上五个花瓣的风扇。
今天是周三,早上6:34…我居然比我定的6:40的闹钟起来还早……周四我和导师就要见面讨论小RNA传播的文献作业了,我还没开始看新的文章……
我怔怔望着灰色的天花板,回味着梦里,青提色的果冻,浸溪里的西瓜,灰白毛的雪豹,浅黄刺的弹涂鱼,粉色头发姐妹花,路费一元二毛八......还有回家前机场里的消毒水味道,我后来完全忘记联系的爸妈……
难怪一直想不起来小RNA这个项目最后怎么样了,以及我下周要讲的那个网络生态学文献的事情……
原来我没有回家……
“Mommy, where do babies come from? Do they come from rainbows and love? Mommy, mommy, tell me, please, Where do babies come from, really……”
手机铃声把我从空落中拉回来,我猛地记起来梦里面那个姐妹花谈论的歌是Melanie Martinez最近公开的一首弃曲《Where do babies come from》。
梦于2020.10.14日凌晨(13-14的晚上)
写作完成于2020年11月1日00:54:50
---后记---
又是一个神奇的梦。这几乎是我做过最理想最完美的梦境了。有我几乎一切想要的元素,也有混乱,不堪,抉择,和勇气……很奇怪,我在梦中就像我真的所想那样“绝情”。我更多地怀念回国后和网友同学们玩的日子,而不是回家见我的爸妈。我在写作过程中其实写过好几个更冷酷的版本。但是我终于意识到,这些所谓的冷酷和不在乎,它们只是被“构造”出来的,我并不需要这样……所以最后呈现出来的故事中,相对语言比较温和。
这个梦真好。可惜终究是个梦。我今年寒假没法回国。我也还没有和任何一个有装的小伙伴郊游过。太美好了……以至于醒来后的一整天我都失了魂一般在回味和思索……
唉,没什么特别想继续说的了……这篇文章从28号开始我就在写,写,写……感觉写得很烂……没什么故事性,语句也很尴尬……也完全没有写出梦境中的那种曼妙和清净……本来打算生日写完,结果中美两个时区的10.30.过完了也没写完(当然是因为中途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然后想着10.31.的万圣节前写完,结果也没有。。。硬是写到了11.1.凌晨。
好吧,随缘啦。
毕竟是个美好的梦,不必太伤怀。这是我第二次尝试现实主义风格的梦境记录。上一篇是《行歌虎》。我目前也只有4个梦境有这样美好的感觉,以后抽空把另外两篇也写成写实风格。
哦对了,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中所有的奇奇怪怪的理论都是假的,只有小RNA和Argonauta那一段的理论是真的。其他的什么拓扑啊节点啊网络啊都是梦中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的胡话。我也很稀奇为什么做梦中会冒出各种奇怪的理论。我前段时间确实在看一篇和网络理论相关的论文,但是这个拓扑学的东西实在是胡扯,不着边际。读者千万不要当真(我觉得不会2333)
---补充资料(创作背景)---
14号白天因为来不及写下这个梦,我写了个短句记录:
以及14夜凌晨发的空间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