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苍白天堂

第二章

天堂出亡

 

 

　　林恩·威尔，澳大利亚裔兽人，暹罗猫种属，三十一岁。兽化前获悉尼大学生物学硕士学位，兽化后在雪苍兰的波涛理工大学继续进修，获生物学博士学位。

 

　　艾薇·威廉姆斯，英裔兽人，哈士奇犬种属，二十九岁，兽化前未完成高中学业，兽化后考入雪苍兰首都大学，硕博连读，获能源动力学博士学位。

 

　　根据《雪苍兰民事通法》规定，雪苍兰公民能且只能向所属种属集团举债借贷。于是在进修学业期间，林恩欠猫系种属集团“平原追猎”十五万兰花币；艾薇欠犬系种属集团“山川嚎鸣”二十一万兰花币。

 

       按2021年雪苍兰年薪中位数二万兰花币计，不计利息，不吃不喝，林恩预计八年偿清借债，艾薇预计十一年偿清贷款。

 

　　当然，拥有博士学历的二人不至于沦落到年薪二万的境地。在毕业之后，他们跟从大流，进入到各自的种属集团任职，都获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林恩年薪十一万，艾薇年薪十五万，只需稍稍节俭，再差也能在三年之内偿清贷款。

 

　　这么一看，助学贷虽乍一看数额颇高，但也不是不可接受。

 

　　然而，迈入三十岁大关的二人所要考虑的事情已不单单是助学贷那么简单。他们开始考虑组建家庭，在茫茫人海中物色配偶，与此同时，也要考虑一个家庭的物质基础——房子。

 

　　真是就算变成兽人，也逃不掉买房这个大课题。

 

　　两人都在雪苍兰的首都，星辰阶梯城工作。如要就地置办房产的话，五环以内寸土寸金，五环之外极端通勤。就在他们为房子的事情举棋不定时，他们各自的种属集团，平原追猎和山川嚎鸣，突然带给了他们十分诱人的提议：

 

　　去维多利亚大沙漠的腹地上班，在极欲工程供职，年薪翻二番，走集团内部推荐，不必面试，一步到位。

 

　　二人知道极欲工程的事，也有幸参与过极欲工程地大论战。不过那是两年之前的事了。在他们接到工程邀请时，也就是2019年7月那会，关于极欲工程的讨论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人再会给连自主思维都没有的肉块辩护了。　　

 

　　但他们还是拒绝了邀请。

 

　　最后，他们还是接受了提议。

 

　　原因很简单：在他们第一次拒绝的时候，两人的上司不约而同地请求他们再考虑一下，并多给出了一周的答复时间。在这一周内，他们辗转反侧，思前顾后，用自己的未来和不真实的正义感算了一笔账，活用四舍五入法，“未来”进一，“正义”舍零。就这样，一周时间还没到，他们就接受了提议。

 

　　诚然极欲工程争议大，但不妨碍挣得多——简直多得离谱。从另一个角度想，他们也不必把一辈子都押在上面：只要挣够了钱，他们可以把辞呈大大方方地交上去。更何况极欲工程是集团的核心工程。一个在核心工程中担任高位，领取高薪的人，那可是弥足珍贵的人力资源。那些一年挣得也许还不及自己一个月的家伙，又哪来的优越感来指责自己呢？

 

　　人不应被虚伪的道德所绑架。

 

　　林恩和艾薇加入了极欲工程。

 

　　2019年8月1日，二人正式注册成为极欲工程的正式员工。林恩·威尔任生物开发部监管员，艾薇·威廉姆斯任能源部一号反应炉副主管。他们将接受半个月的入职培训，而后搭乘工程人员包船前往沙漠基地。培训时间算在工时中，只需早上九点到，下午四点走，提供的三餐品质之高，以至于对林恩来说，培训就相当于半个高端餐饮品鉴会。

 

　　艾薇出身能源专业，培训的内容没有接触到极欲工程的核心内容，工程也不给她透露更多信息。但在生物部供职的林恩则要走运很多。生物部是极欲工程的核心 他理所应当地接触到了许多核心机密。譬如胚胎期的“极欲之子”是什么样的，要怎样培育他们。培训人员还承认了他们使用了外理遗珍的技术——一种仿造遗珍制造的大型仪器，还未产生意识的胚胎经过它的照射，不会在以后的发育过程中产生意识，更不可能产生灵魂。正是得益于这项技术，才有了今天的极欲工程。

 

　　“你们要记住我接下来说的话，一定要牢牢记住！”课上培训人员说，“你们绝对不能把任何没有经过照射的胚胎放进培养仓。如果出现了那种状况，公司只能让它们安乐死，明白吗？我们会从很多方面来杜绝这种事情的发生，但是你们监管员永远是杜绝这类事情的第一线！明白吗？”

 

　　座下众人点头如筛糠，包括林恩。

 

　　林恩从来没听说过哪个机器有拒斥灵魂的功能。雪苍兰使用外理遗珍的技术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竟然连干涉灵魂的技术都掌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高兴的是，他能再一次确认极欲之子没有灵魂的事实；担心的是，这种干涉灵魂的技术何时会从极欲工程中冲出来，咆哮着冲向他。

 

　　密集的培训知识和高级的餐饮很快让林恩打消顾虑。比起他，艾薇更早地就进入了享受工作的状态。在临行前的最后一天，两人对自己的决定无比满意，对沙漠腹地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林恩以前就读的波涛理工大学，就在波涛阶梯城中。波涛城是世界上唯二的两座纯兽人城市之一，但不似首都星辰阶梯城，波涛城，尤其是郊区，居住着大量的“贫民”——其实也不能算作贫民，那些人只是在上个世代没能挤进体面人的行列，又缺乏专业技能，一生的积蓄只是买下了一间高层公寓的屋子。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人不断被挤占工作机遇，工资越发羞涩，住所越来越老，难以维护，物业入不敷出，一个接一个跑路，停水停电至此变成家常便饭。

 

　　林恩在求学期间住过那样的屋子，所以他很清楚住在一间末日一般的房子中是什么体验。在搬进去的第一天他就在心中暗暗发誓，他一定要永远地摆脱那地方。

 

　　如今能在极欲工程工作的他，打心里觉得自己和那些囚禁在高层公寓的人完全在两个世界，不，绝情一点，他甚至觉得是“两个物种”。艾薇也是，所有忽然被提拔进极欲工程的人几乎都这样想。

 

　　半个月后，培训结束。

 

　　林恩、艾薇，以及所有和极欲工程有缘的“新人类”，在一个清凉的早晨登上了红莲业火集团的包船“皇家红宝石号”，飞越上万公里，在黄昏时分抵临极欲工程本部。

 

        随着方舟缓缓降低高度，所有人都从舱内一涌而出，纷纷聚在甲板边缘，伸头探脑极力想看清他们即将工作的地方。

 

　　极欲工程。

 

　　它修造在三座巨石包夹所形成的峡谷中，是一座依地势而成的三角形巨型建筑群。它在东南角伸出三座浑厚的高塔，那是聚变反应塔，隶属能源中心。它的西南角是一座奇特的空中花园，一座高层别墅支撑着花园，一个细长的走廊从花园延伸出来，直通工程主楼。在它的北角是高层住宅区与军事停靠点。工程主楼居于正中，如攥紧的大拳打破地表，直冲天空。

 

　　随着方舟渐渐驶近，林恩看到地表上停靠着好些军队的车辆。不过他想这没什么——雪苍兰的大型设施几乎都有军事力量驻扎。

 

　　方舟停稳了。温和的女声从广播里传出来，在它的指令下，众人按照部门分门别类排列成队伍，等候各自的部长。

 

　　随后，从站台上来了六七个身着镶金制服的兽人。在林恩的印象中，只有红莲业火集团才会在制服上镶金带钻。然而身着这些制服的人并非红莲的龙兽人，而是平原追猎的大猫、山川嚎鸣的狼和狗、大洋巡礼的海豚和鲨鱼以及林荫福熙的啮齿动物们。他们就是人群等待的人——极欲工程的各部部长。

 

　　生物部林恩的上司是一个神色愉快但眼神严厉的女性，她介绍自己是鼬系兽人，一年之前受平原追猎集团之邀来到极欲工程工作。她会在接下来的时间带大家游历极欲工程，顺带讲解生物部员工所必须了解的东西。在允许登陆的信号发出后，她向生物部的众人打了一个轻松而大方的手势，说：“跟我来。”

 

　　生物部的众人成为登上极欲工程的第一批人。

 

　　能源部的艾薇则没那么好运。能源部是最后一批下船的，他们的部长，一头正值壮年的棕熊兽人，似乎根本不在乎下船的先后顺序，也完全不管部员们兴奋的表情。他甚至连像样的自我介绍都没怎么做。当船上除了他们之外别无他人之后，他才领着能源部顺其自然地下了船。

 

　　“我会给你们讲解能源部员工需要知道的事情，但仅限能源部，其他部门的事情，”棕熊的声音浑厚但无精打采，“请你们不要太感兴趣。就是这样，请跟我来。”

 

　　至此，各个部门的人群分了流。能源部得走相当长的一截路去西南角的反应塔群。生物部的来中央主楼，这是整个极欲工程最巨大的设施，也是不费脚程的。

 

　　中央主楼内部洁白明亮、一尘不染，巨大的玻璃幕墙包裹着四五个足球场大小的内部空间。休息室、运动区、会议室、餐馆等等一应俱全。每隔十米就有一盆绿植点缀其间。每走几步就能看见一只扫地机器人忙前忙后。单论环境，这里实在无可挑剔。

 

　　不过他们的部长——薇薇安，对出众的工作环境没什么兴趣，而是带着他们猛然一拐，走出了外围的玻璃幕墙走廊，走向工作区域。

 

　　“生物部的工作区，是极欲工程最核心的区域，”部长薇薇安说，“这里所有的东西，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这里。”

 

　　她说着，开启闸门。林恩被闸门吸引了注意力，这门足足有半米厚，他只在警匪片中见过这么厚的大铁门。

 

　　他们走进区域内，灯光顺次亮起。这是一片相当宽广的空间，四壁皆使用合金铸造，浑厚分明、坚实硬朗，仿佛它们本来的宿命是装到坦克上去的。一个又一个大号圆柱形液体罐排列其间，就像科幻片中的生化实验室一样，里面盛放着不成形的胚胎，一根金属脐带连接着胚胎和装置。不用说明，林恩清楚，那个就是“极欲之子”。

 

　　“极欲之子，”生物部部长手指在罐体上敲了敲，说，“我们生物部的一切工作，就是要保证它们的发育和成长都在正确的轨迹上。在这里，正确就是重中之重。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和偏差，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是指极欲之子必须被销毁吗？”林恩忍不住问。

 

　　“什，什么？”薇薇安不解。

 

　　“灾难性的后果？”

 

　　“噢，不，销毁其实是最轻的，”薇薇安道，“你叫什名字？”

 

　　“林恩，林恩·威尔”他回答。

 

　　“非常好，威尔先生，你问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部长说，“因为客户的一些需求，特殊的需求，极欲之子可能会具有比较大的破坏力。你们见过成体吗，已经发育成完全体的极欲之子？通过网络见过的也算。”

 

　　一般人在现实中基本和那种高级玩偶无缘，但拜那场惊天大骂战所赐，基本所有人都见过极欲之子长什么样。尽管那些照片，按照极欲工程方面的描述，“非常具有误导性”。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大家纷纷点点头。

 

　　“非常好，你们表现得很好。我本来觉得你们第一天来，应该没有做好面见极欲之子的准备的。”鼬兽人一面说，一面谨慎地打量着人群，接着，她笑着一撇嘴道：“但我觉得计划可以改一改，这边走，我带你们看一看真实的玩偶。”

 

　　她带领人群走出胚胎室，来到另一扇闸门前，按下开门键。

 

　　“事先说一句，在工程内部，我们一般不叫它们极欲之子，”部长说道，“叫玩偶。叫他们玩偶，有两个原因，一是极欲之子听起来很奇怪，也太容易误导你们把它们当人看。二，就算没有灵魂，它们活动起来也太像人了。这是它们的卖点。但是你们一定要记住，不要犯把物品当作人的错误。”

 

　　说话的当，闸门已经洞开，这扇门甚至比胚胎室的还要厚得多。门旁边的横牌上，写着“成体培育室”。

 

　　培育室的布局与胚胎室相仿，不过墙壁更厚实，灯光很昏暗，暗的出奇，整个空间都被浸泡在温暖的黑暗中。这里也有着许许多多装着生物体的液体罐，每个罐子的底座上都有一盏绿色的灯，从下至上照亮着罐中形骸。除了部长，所有人都像林恩一样，在二分之一的好奇与四分之一的震惊中，把鲜活的肉体像捧着布丁一样小心翼翼收入眼里。

 

　　“它们就是玩偶。更准确一点，玩偶的成体。”部长说。

 

　　“你们在日后，会接触到各式各样的玩偶”部长一边带领他们蠕向幽暗的深处，一边说，“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成熟的、稚嫩的，性感的、可爱的。我不在乎你们对它们产生什么想法，公司对你们唯一的期望，就是保持专业地完成这些事情。”

 

　　“以后，你们一定会在工作中近距离地接触到它们，甚至需要进行一些特别的操作，”部长接着说，“一些岗位的员工，由于需要频繁接触自己负责的成体，甚至会产生不必要的情感联系，这都很正常。就算是一支笔，攥在手里的时间越久，你也越不会轻易地扔掉它。”

 

　　他们步入被绿色幽光照亮的黑暗中央。

 

　　“人会对周围的一切产生联系，这个东西越符合审美，联系建立的速度就越快，”部长说道，“你们当中必定有人会和自己负责的玩偶产生一些，不必要的情感联系，这很正常，每一个来这儿的人都会经历相同的事情。但我相信你们很快能适应这里，集团联盟付给你们近十万的月薪不是让你们来发扬‘伪善’的，而是让你们保持‘正确’的。”

 

　　薇薇安接着说：“你们是一群技术高超的塑形师，你们要用最先进的科技捏出最美丽的玩偶，这就是你们的使命，也是整个极欲工程的使命……集合！”

 

　　在发现几乎没人听她说话后，鼬兽人顿时厉声命令道。男男女女立刻七魄还窍，陆陆续续聚拢过来。

 

　　“太早了，”鼬兽人很不满意地扫视众人，也很不满意自己这么被忽视，“太早了，你们根本没做好准备……今天你们先回宿舍吧，每人书桌上会有一本员工指南，好好读一读，明天八点准时到点上班，解散。”

 

　　人群解散了，但他们哪儿都没去，依旧在这幽暗的空间里流连忘返。林恩也一样。他的眼睛被一个沉睡的少女牢牢吸引。黑暗把他和她身边的一切都粉碎成虚无。他和那罐中之物恍若共处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隧道之中，他在这头，她在那头；而后又仿佛合为了一体，他变成了液罐，而他的心变成了她。

 

　　那感觉就像，他用自己的胸腔怀上了她。

 

　　忽然，他感到胸腔中长出了眼睛，眼睛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疯狂生长的眼珠占领了胸腔内的每一寸粘膜，而他要借那些眼睛尽情饱览自己“心脏”，他要将她的所有信息尽收眼底。就仿佛在他胸腔中长出的不是眼睛，而是无数根蚊子的口器，扎进那形骸之中，吸出汁水，汇成江海，托着他顺流而下，掉进天堂。

 

　　“所有人都出去！”部长的声音突然炸开。林恩像被雷霆轰了天灵盖。天堂消失了，汁水不见了，眼球烟消云散，他还是他，罐子还是罐子。他和其他人一样魂不守舍地被轰了出去。而后就听得扑哧一声，鼬兽人把培育室锁了个牢实。

 

　　转瞬之间，他们就愣在了走廊里，手心冒冷汗，双腿在发抖，呼吸不齐。灯光亮堂得刺眼。

 

　　几个身着军装的兽人闻讯赶来，带着他们走向宿舍区，一脸讪笑。但他们都不在乎。所有人都沉浸在幻觉的余音中。

 

　　半个小时后，当林恩从幻象的残响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宿舍单间的床上。夕阳从窗户射进来，把衣柜照得不像是真实世界的物件……

 

        他眼前依旧还浮动着她的身影……

 

　　他问自己。

 

　　那就是极欲之子吗？

 

　　难道……林恩想到一个词——精神渗透。指通过特定手段对人的精神直接施加影响。一些相式能做到对人精神进行直接干扰，一些外理存在也能。

 

　　那么，他被精神渗透了吗？

 

　　他尝试着回忆起培育室里的细节，罐子，罐中的形体，玩偶，还有“她”！不行，他不能去回忆，只要眼前只要浮现出她的面容，他就会呼吸粗重、心如鼓擂，兴奋像火山一样喷发，流出桃粉色的熔岩。他欲纵身跳进那熔岩之中，他浑身的细胞都在力劝他纵身一跃。

 

　　而他欣然一跃。

 

　　但还好，林恩的理智没有让他被洪流冲走。

 

　　但他依旧漂浮在粉色的岩浆上，理智的大坝挡住了他，抛给他绳梯，他根本不想上去。林恩在她的五官间徜徉，顺着她的脖颈顺流而下。他在想她会是什么性格， 声音听起来该会是怎样。也许他会去负责她，这样他天天都能看到她，直到她离开这里的那一天。

 

　　离开极欲工程的那一天。

 

　　轰然一声，桃粉的世界崩溃倒塌。他这才愕然意识到，这个地方不是早春的校园，不是雨后的咖啡馆，而是一座修造在沙漠腹地的工厂，直隶于集团联盟的极欲工程。她是它，没有灵魂、连生命也谈不上，一切的生理活动都只是为了执行被植入的程式。林恩极不情愿地发现，他在入职第一天就丢了本分！

 

　　他在波涛阶梯城的破房子里度过了难以忍受的岁月，他才把助学贷偿清。因为他是由于兽化才加入雪苍兰，所以父母根本不知道他的情况。他靠无所靠，全凭自己，而现在他的上半生甚至都还没结束。

 

　　他不能因为一个合他口味的皮囊就搞糟一切！

 

　　林恩在一些问题上很清醒，相当清醒，甚至清醒得过头了。他深谙为何有人为流浪猫打抱不平，又恨不得流浪狗当街蒸发；为何有人上午救了一车肉狗，下午就去野味馆庆功；为何千篇一律的娱乐明星经久不衰，为何关注永远只给基因的宠儿。

 

　　因为美，因为审美。

 

        美能让人高贵如神明，但事实是，它一般只会让人低贱如猪狗。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以前的他常常揶揄那些在千篇一律的演唱会中挥舞荧光棒的众人。直到今天，美终于也拉紧了他脖子上的项圈，让生物学博士的林恩也感到喘不上气来。

 

　　他也许品位高雅，也许审美异于常人，但是并非没有审美。那些偶像没有吸走他的精魂，只是因为他们不合适而已，但绝不是因为他“无懈可击”。

 

　　一旦名为美的怪兽找准了他的弱点，他会在美的奴役下做出何种丑态？他自己都答不上来。

 

　　林恩深知，他被奴役了。

 

　　先天的基因和后天的记忆化作他脖颈上的项圈，而美高傲地牵着他，命令他：立刻向那“玩偶”扑上去！

 

　　他扑了上去！

 

　　砰砰砰，就在箭上弦的刹那，房门突然被敲响。

 

　　是谁找不到房间了吗？林恩愠怒地想。

 

　　他只好有些泄气地把刚解下的腰带重新系上，不无恼怒地应道：“来了！”他悻悻然去开门，想着要好好看看到底是谁在乱敲门。

 

         结果门刚一打开，他的恼怒就全漏光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头灰狼，身着他从未见过的军装，高他一个头。他提着一个大提箱，不由分说地就侧身走进房间里搬凳坐下，自顾自打开手提箱。林恩蒙了，他记得培训时他们说过每人一个单间呀，这人是谁？

 

　　狼用余光看了林恩一眼，用手指指床沿说：“坐。”

 

　　尽管不情愿，林恩坐下了。

 

　　“你们看到了那些极欲之子对吧，”灰狼依旧在捯饬箱子里地东西，问，“那些‘玩偶’？”

 

　　“对。你是？”

 

　　“惩戒部，专门处理极欲之子搞出来的乱子，”灰狼说，“坐近来一点，进行认知检查。”

 

　　林恩凑近了一些，不想灰狼直接捉住他的脸，把一个小手电打在他眼睛上，还在说：“不要闭，睁开。”

 

　　“二十六点七，可以，正常……”灰狼嘟囔着，从箱子里翻出一张检测表填写起来。

 

　　“发生了什么吗？”林恩问。

 

　　“嗯？噢，没什么大不了的，有几个人失了神，除了嘴巴里一直在念叨某个培养罐的编号之外什么都干不了”他头也不抬地说，“其他部门还好，毕竟不大可能直接接触到极欲之子成体，但你们生物部……基本每年新加入进来的都要闹这一出。”

 

　　“‘这一出’是什么意思？”林恩问，“什么叫‘失了神’？”

 

　　“知道什么叫一见钟情么？所谓‘失了神’，就是一见钟情的plus版，承受不住这么强烈的爱欲，发了失心疯，就是这个意思。”灰狼眼睛依旧在调查报表上，“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极欲之子的卖点就在这儿。‘美的极致’，大家都有过类似症状。遵循医嘱，注意防护就好了。”

 

　　“注意防护……意思是说它们有认知污染吗？！”

 

　　“啊？噢，没有，怎么可能，要是有认知污染就卖不出去咯。把手给我”灰狼说着把林恩的手拽了过去，往测脉搏的仪器里一塞，“他们只是单纯地好看，只是过了头。”

 

　　“单纯地好看？”林恩的表情为他说了下一句：怎么可能？

 

　　“嗯，真的。”

 

　　“不可能的吧？”

 

　　“真的。”灰狼继续埋头填调查表。

 

　　“不可能！”

 

　　“欸，消停一下，等我完事了你再问好不好？”灰狼说，“这儿基本每一个人都是像你这么想的。每一个人我都得解释一遍，很累。”

 

　　“好吧，我等你。”林恩嘴上妥协了，但那双眼睛依然炯炯地盯着灰狼。啪，灰狼把调查表放到了一边。

 

　　“好吧，答疑时间，其实要解释这个现象很简单。举个最通俗易懂的例子吧，人可以被吓一跳，对不对？”

 

　　“对。”

 

　　“人还可以被吓愣住，对不对？”

 

　　“对，然后呢？”

 

　　“别急。人甚至还能被吓晕过去，甚至吓得心律不齐猝死掉，对不对？”灰狼说，“吓一跳，吓愣住，吓晕，吓死。你看，人的感官接受能力其实是很广的，但相应的，大脑的处理能力远远没有跟上。所以当感官感知到一些超出处理能力的东西，比如一个特别恐怖的东西，人就有可能被自己的感知击溃，尽管那个特别恐怖的东西还没怎么动呢。这个理论放在恐惧这个大方向上行得通，那么放在爱慕这个大方向上，也行得通，懂了吗？”

 

　　林恩若有所思。

 

　　“好了，到此为止，最后一项，”灰狼说着，从箱子里拿出一小瓶用喷雾瓶装着的液体，“这是用于处理过剩情欲的喷雾剂，”他对着林恩喷了起来，“这么一瓶能顶上半年。当发现自己被极欲之子过度影响的时候，喷一喷，实在不行就喝下去。用完了去勤务楼405领，每次可以拿一盒。给。”

 

　　林恩接过包装精美地喷雾瓶，问：“这是花精吗？”

 

　　花精，这是雪苍兰的特产之一，相力工艺产物，特效情绪药，对治疗急性心理反应有奇效，带依赖性，受药品管理部门严格管制。

 

　　“是，”灰狼一面说，一面整理好提箱，“每天早上可以喷一点在领口上，有助于保持头脑清醒。不要一口气喷半瓶，如果你以后还想成立一个家庭的话。”

 

　　“什么意思？”林恩问。

 

　　“你会对谁都提不起兴趣。”灰狼站起身来，道。

 

　　“要是上瘾了怎么办？”

 

　　“中央三楼，找医务部。”灰狼说完就出了房门，走掉了——没走远。因为林恩听到他敲响了隔壁的门。

 

　　“惩戒部，例行检查……”他听到灰狼这么介绍自己道。

 

　　林恩没兴趣了解同事是什么反应，他关上了门，反锁上。

 

　　终于能再次独处一室了。

 

　　他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形骸的身姿……但花精已经在发挥作用，让他一想到那个极欲之子，就总联想起不耐烦的灰狼。这让他的快乐小计划泡了汤。

 

　　花精也让他的认知终于清晰了起来。

 

　　林恩想起部长说，每人抽屉里会有一本员工须知。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小册子。册子封面就是一排排的液体罐，很贴心的，是胚胎室的液体罐。“员工须知”这几个字用桃粉色写就，鲜艳得刺眼。

 

　　林恩翻开目录……

 

　　“极欲之子概述……10页”“培养概述……15页”培养概述下分四个小章节：“胚胎期……21页”“培养期……45页”“育成期……61页”“驯化期……112页”

 

　　他翻开到了112页。“驯化期”三个字加大加粗居中在正上方，随后是一团又一团的文字，密密麻麻缠在一块儿。林恩没心情去把它们理顺，翻到下一页，全是字，再下一页，全是字。他这么一直翻呀翻，一直翻到最后。他看到了一张图片，但很不幸，这是一个折线统计图。

 

　　林恩开始遍翻全书，当然了，里面没有他想要找的东西。他有些失望，不过这股失望很快就烟消云散了。他的脑海中又一次浮现出那个极欲之子的面庞，思维的野马渐渐挣脱缰绳……

 

　　不知道明天工作时他会不会分配到她，他这么想到。他后悔没有记下她的培养罐编号。不然明天如果积极争取一下，也许他就能成为她的负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