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苍白天堂
第三章
赞歌与玩偶
2020年12月25日,意识悬浮在酸性的黑暗里。
这里没有时间观念。在黑暗中,就连最基本的思考也不被允许。就像它已经在黑暗中悬浮了一个世纪,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时时有水下的涌动声从深处传来。咕咚,咕咚,又闷又近,仿佛在脑膜上响起。
不过没有关系,它不知道水下的涌动声是什么,甚至不知道水为何物。它被黑暗全然地包裹,隔绝了一切认知世界的可能。它想,如果有朝一日黑暗能被洞开,它一定能在母亲和父亲和关怀下,一点一点了解这个世界——但是不,它并没有这么想。因为在这片黑暗中,思考本身是不存在的。
它唯一的选择是继续漂浮在酸性的黑暗里,甚至连漫长的时间流逝都不必忍受。
因为受苦本身也需要思考。
过了一年,也许是数个月,也许只过了一秒。
ta忽而听到在黑暗中有歌声传来。它不知道何为歌声,是歌声告诉它自己是歌声。歌声松动了黑暗,让它的意识有了思考的空隙。歌声还告诉它,通常来说,音乐不具有它这般威能。
事实上,在黑暗之外的世界中,没有几样东西具有它这般威能。
它是第四咏叹调,是真理之歌。首尾相衔的命运是它的总谱,对末日的歌颂是它的词义。
它介绍自己是能量在介质中的传递,也是信息在意识中的传播。它颂唱知识,传播真理,尽管其中包含了令人恐惧的真相,乃至逼人发狂。
歌声告诉了它这里是何地,它又是谁。
极欲工程,此是此地名。极欲之子,此是听者名。缔造者给予造物的命运里,流淌着奶、蜜与某种深黑扭曲得不可直视的浓稠液体。
歌声说,在这巨型建筑群的最深处,有一座叠石而成的巨门,枪炮不能伤其分毫,能让一切抽象之物成真。那门在人类眼中和歌声是同一样东西,人们管它们叫“外理遗珍”。
而那门叫“彼岸迷思之门”。
真是个怪名字。
它又说,那门会吐出胚胎,一个又一个。这座建筑会收养这些弃婴,精心将它们培养、育成、驯化,最后以高价出售的形式转交到特定的人手里,好让他们的某个大计划成真。
什么大计划?
歌声不作回答,不知是出于诚实还是故意。
于是极欲之子的意识便在松动的黑暗中发问,问,它也是弃婴中的一员吗?
歌声说,不是,你并非来自叠石的巨门。但从某些的角度来看,你们又没有区别,因为你们都挂着一个相同的称谓,叫极欲之子。
什么是极欲之子?意识问。
歌声于是和在这培养室曾经留存过的声音产生共鸣,将它们从过去拽了过来,送进这“极欲之子”的脑海里。
这是生物部长,薇薇安的声音,彼时她曾在这里以基本不可能被听到的声音嘀咕说:“这些……生物兵器。”
黑暗里的意识不知道生物兵器的含义,但歌声会让概念自然而然地流进脑海里。
它明白了,这很糟糕,也许不明白反而更好……
确实很糟糕,歌声说,不过今日,事情有了变数。
什么变数?
歌声说,那为何不到罐之外来,觅得答案?
伴随一声震动寰宇的爆炸,黑暗如潮水退去。就在它的意识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时,因为失去了液体浮力支撑,它猛然一下跌坐在罐底。数个注射针头借势从体内拔出,让这未尝疼痛的肉体第一次感觉到了疼痛。
作为初生之人,它没有哭,就像它已经知道了哭破嗓子也无济于事。它变得“成熟”,从某种角度来说,是“成熟”得诡异。
对,它甚至知道“成熟”二字的含义。
此时此刻,第四咏叹调已经在极欲工程中奏响,来自灵境最华丽的演唱会,已然拉开帷幕。歌声与空间本身发生了奇妙的共鸣,让每一个粒子都以神异的方式附着了信息,不论愿意与否,这些信息把每一个生灵团团包裹,将知识注送其中。
它知道了身体的含义,知道怎么震动声带,怎么说话,知道语言,知道了自己的性别。他还学会了走路,但他站不起来。
信息的共振告诉他,这是因为他失去了小臂与小腿。他看向肘和膝,但见一个奇怪的装置覆盖其上,替换了手和脚。他甚至知道这是极欲工程的收容措施之一,为了在发生意外时尽可能降低极欲之子的抵抗力,他们削去了极欲之子的手和脚,好更方便地控制住“玩偶们”。
是的,他知道了那个谑称——玩偶。
他还知道了自己的编号,00000000000,整整十一个零,以及名字,极昼。他知道了自己的种属,自己的肉体特征,自己“未来的主人”。他知道那个主人为何要这样设计自己,知晓了那些所谓“大计划”,和“大计划”隐蔽之下的深渊。
和他同处在一间培养室的极欲之子们,都知道了。
这座建筑的一切,极欲工程之中所有曾以任何方式浮现过的信息与知识,正被第四咏叹调整合,共鸣,像涟漪一样一波又一波回荡,作用于空间中的所有生灵。
罐体的隔音效果非常好。极昼坐在罐中,除了洪亮无比的歌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他环顾四周,但见周围都是和他一样的生灵。有的看起来已经成年,但绝大多数都是孩子,像他一样,仿佛下个月就要去小学或者初中报到。嗡鸣的歌声毫不避讳地指出每一个极欲之子诞生的原因,等待着他们的未来。关于极欲之子的谎言,以及即便戳穿谎言也会无人相信的真相。
恐惧,茫然,这两个情绪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很快就有玩偶崩溃大哭,抑或捂住耳朵抽泣。
极昼只是坐在罐底,看起来没有什么反应,但实际上只是傻掉了。
和真理之歌共鸣的知识,他照单全收。就算捂住耳朵,信息也会从每一寸肌肤渗透进来。他甚至听到了从育成室传来的知识。那些刚刚睁开眼的极欲之子被各自的负责人骗得团团转,说他们是“试管婴儿”、“亲生子女”、“集团公主或者王子”。一个个谎言像沙尘暴中的肥皂泡,纷纷破灭。若不是罐体隔着,他一定能听到外面哭嚎一片。
极昼想知道如果他到了育成阶段,那些人会用什么说辞去骗他,他之后又会过上什么生活。
与外界彻底隔绝,自以为出生高贵,天真地视“买家”为父母,被驯化,参加集团联盟的“大计划”,终身侍奉,直到因“意外”死去。看起来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一开始就获得了一切。
也许对极欲之子来说,在谎言中度过一生才是最好的归宿。他们不应该知道真相,他们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就已经被宣告了死刑。
而结束错误的唯一办法,就是停止呼吸……
真理之歌面前,一切知识生而平等。结束生命的万千办法,自然而然流入到极昼心里。
而他准备付诸行动……
这时,他心中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和他年纪相仿。那声音急切地说:“你在干什么?!”
什么?极昼扔掉了针头,环顾四周,想找到声音的来源。但这声音源自内心,就像来自四面八方,就像是他自言自语一样。他找寻了许久,越来越慌张,吐息把罐壁弄得起雾。那声音指挥起他来。“在左边,再左一点……看见了吗?再往右一些,看见了吗?”
最终他看到了,那是一条小黑龙,他在不远的罐子里朝正自己招手。小龙看起来完全没受影响,和周围要么恸哭,要么滚来滚去抽泣的极欲之子们格格不入。
极昼急切地想要和小黑龙交流,但他不知该怎么做,只好手忙脚乱地做手势。
“在心里说,”小黑龙说,“我能听见。”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极昼一口气问了许多遍,就好像生怕对方没有接收到,但事实证明,小黑龙听得一清二楚。
“我不知道,”小黑龙说,“这里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有人在唱歌呀?”
小黑龙的麻木让极昼相当震惊。但能在乱象中看到一个雕塑一样平静的家伙,的确让极昼好受了不少。
极昼想对他解释,但毕竟不是真理之歌,他不知道从何说起……极昼索性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小黑龙说,“你能帮我看看我叫什么名字吗?”
“极夜。”真理之歌整合了空间的知识,代小黑龙回答说。
“极夜。”小白龙回答说。
“那你呢?”小黑龙的语气在平静中带点好奇。
“极昼。”小白龙回答说,感觉极夜平静得不正常。
“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跟不上……”极夜说,“节奏?这首歌是不是在往我脑袋里灌知识?灌知识……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奇怪?”
极昼想知道他和那条叫极夜的小黑龙是不是和他有什么特别的联系。但在歌声的洪流中,他没办法去琢磨事情。这时,培养室的闸门开了,一群士兵模样的人一冲而入。
惩戒部精英,业火联队成员。真理之歌在他们踏入空间的一瞬间便将关于他们的信息提取出来,加入共振。除了极夜之外,所有极欲之子都知道了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极欲工程下达了紧急转移命令,所有培养期以上的极欲之子都要紧急转移,最大限度减少财产损失。
极昼看到那些人迅速展开,砸破罐体,将极欲之子拖出来,电晕,塞进一个大箱子里,果断而且高效。四肢被截断的玩偶们根本抵抗不了他们……但有一个成功了。一只小猫成功地从眼睛里射出电光,打中了惩戒部士兵。但这下换来地是一记重拳结结实实打在下巴上,把她打晕过去。
领头的人说了什么,第四咏叹调整合了他的声音,透过罐壁,将语义传达给在场所有生灵。
“没时间了,手段凌厉一点,能抓多少抓多少!”
什么没时间了?那道电光是怎么回事?
相式,相式……真理之歌中蕴含答案,它将关于的相式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间中。所有还没被真相冲溃理智的极欲之子们,拿到了有生以来第一把“武器”。
知识,相式,尽管很初级,但总比手里什么都没有要好。
“极昼,那些士兵是怎么回事?”极夜问。
“不要让他们抓走你。”极昼回答道,这个答案不来自真理之歌,来自他的判断。
话音刚落,一个被拖出来的小龙演绎相式,霎那间,烈焰将一个士兵团团包裹。领头人一枪打爆了小龙脑袋,骨渣和脑髓爆裂开来,深红中透出惨白。其他人驱动相式灭火。领头的家伙大声说着什么,真理之歌将他的话语传达到每一个罐体内。
但这“演讲”很快便被打断了……
第四咏叹调序章结束,它骄傲地向全工程宣布,它开启了第一章节。
如是,超然于时空的嗓音向数千听众宣告了第一乐章名。
Yodh,混沌之章,创世之初的无序是它的总谱。它将用知识的洪流,穿透每一个听者的灵魂。
奏曲开始。
世界的真理——我们通常称之为“知识”,如溃坝之潮冲出真理之歌的奏乐中心——极欲工程核心的门前,冲破每一扇企图阻隔真知的闸门,如血水大潮上涌,一层一层往上侵袭,淹没每一条走廊,每一个房间。知识的轰鸣在极欲工程中骤然炸开。
当人脑接受的信息超过一定阈值时,它会将那些多出来的信息视而不见,并把它们统统归为杂音。
在信息洪水中的全体极欲工程员工,在此时听到了庸常世界绝不可能听见的,某种“仙乐”。但“仙乐”背后,是无以伦比的杂音,它们和人脑的自我防御机制协同,诱发了暴烈无比的尖啸。在它面前,听神经就如风中残烛。
震波击穿了每一个人的身心,扬起了直径一百公里的沙漠烟墙。
那些脆弱的人,听神经产生的电信号直接将大脑宕掉,身体砸倒在地;那些稍强的人,在暴烈的音场中发了疯,竭尽所能地“扩大身体表面积”,希望用剧痛来帮挽回理智;而那些最强的,在灵境中几进几出的精英,在理智崩溃之前演绎相式抗住了音场,但这样一来也腾不出手来去做其他事情。
极昼发现,罐壁发生了奇怪的共鸣,裂痕像蛛丝一样蔓延开来。
每一个极欲之子的罐壁,都出现了裂痕。
一个玩偶的罐壁崩开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口,音场从裂隙一涌而入,把那玩偶的耳朵淌出了血,发了疯,捶打着罐壁,结果让裂隙越来越大,直到魔音击穿大脑,昏死过去。
“这是什么?罐子要裂开了!好吵。”极昼听到小黑龙传心道。
极昼没有回应……他呆坐着,看着裂缝慢慢蔓延,鸣啸越来越大,却又什么也做不了。关于世界的信息源源不断涌进他的脑海里,使得他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变得不像一个孩子。如果他还是五分钟之前的他,现在极昼可能已经吓晕过去了。但现在的他,被迫拥有越来越强大的心智,对抗渐渐滋长的恐怖。
略似一边注射兴奋剂,一边担受极刑。
一个又一个罐子爆开了。在极昼的视野里,三个玩偶昏死过去,五个发了疯,两个在发疯的边缘苦苦挣扎。至于外面的惩戒卫队,他们几乎全都陷入了晕厥,只剩下两个拼命把自己由内至外剥开的家伙。
随后,音场到达高潮。
一道空前绝后的震波,从奏乐的中心涤荡开去,裹挟着能挤爆任何大脑的信息,炸裂开来。
所有的罐壁经此一击,均化为极细极细的粉尘,在吸收了大部分伤害后,作烟飘散。
被释放的极欲之子接下了余波。刹那间,听觉被耳鸣取代,震感波及到视觉,认知顿时被惨白填满。意识被震波夹带的海量知识冲散。极欲之子们再度在虚空中漂浮……只不过这一次,虚空是白亮的。
虚空之外传出隐约的歌声,那是结束了首章的第四咏叹调,开始了第二章节的演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