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极昼、极夜和那个凝聚着玩偶们的不甘的存在——一无所有，从沟坎后爬了出来，走进遗弃的商店中。他们在员工休息室中翻出了几件衣服，尺码对小男孩的身体来说太大了，裤子总是掉，穿起来十分不便。最后，他们决定等到接近文明世界后再穿上这些劳什子。

 

　　极昼推着一个购物车，将需要的东西都装了进去，包括衣服和厚毯子，走在最前面。极夜抱着一个比他人还大的纸箱，跟在后面，但随后把纸箱放在一无所有身上了。一无似乎对这个纸箱没什么食欲，只是驮着。

 

　　虽然有危险，他们依旧沿着公路行进，毕竟购物车可走不了太过崎岖的地形。他们应该不会运气好到又一次当面撞上大车队。极昼给他们上了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隐形相式，不过应该骗不过懂相式的兽人。所以，极昼负责前方，极夜负责后面，两人要对地平线处的动静保持警戒。

 

　　按照极昼的估计，大概在黄昏时分他们就能抵达第一个人类聚居点，一个小镇，那里大概率不会有雪苍兰的大厦，所以他们还得往前走相当长一段路才行。

 

　　从早上八点到傍晚八点，他们就这样走呀走，一直走到了天空再度暗沉，热浪化作寒流，才在天际线那边看到灯火在跳动。很幸运，一路上他们没有再遇到极欲工程的人。

 

　　看着沉入一片深蓝的世界，极昼想到了什么，翻出地图，但地图上没有他想要的信息。

 

　　今晚他们睡哪里好呢？

 

　　“怎么了？”小黑龙问。因为一路上要时刻注意远处，他们没怎么说话，这一句算是打破了持续数小时的沉默。

 

　　“得找个地方睡觉。”极昼说。

 

　　“不赶路吗？”极夜问，“极欲之子也不用休息的吧。”

 

　　极昼摇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闪动的灯火，说：“最好休息一下。”

 

　　“好吧，”极夜说，“我带了箱子，我们可以睡在箱子里面。”

 

　　“什么？不行。”极昼说，“那也太可怜了吧。让一无驮着箱子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呀。”极夜答得不假思索，“这有什么可怜的呀。”

 

　　“感觉像，”极昼说，“被遗弃的猫猫狗狗。”

 

　　“可我们……不就是这样的么？”

 

　　“不是，”在说这话时，极昼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不要这么想。我们溜到酒店里去。”

 

　　“好吧。”极夜说，“好吧。”

 

　　他们走进了小镇，一个相当迷你的小镇。极昼摊开地图，确认他们的位置；极夜看着居民楼发呆；一无吭吭地喘粗气，它似乎是故意的，想要看那些行人想要寻得声源却又无功而返的懊恼模样。

 

　　然后，极欲之子们开始对“hotel”“motel”这类字眼展开地毯式搜查。极夜有点心不在焉，一无所有倒很积极，只要它不要把行人撞倒了就好。一番搜寻下来，他们一无所获。第四咏叹调告诉极昼，说基本每个城镇都会有旅店之类的东西，但很显然，要么是他们漏掉了什么地方，要么这个地方是个例外。

 

　　时间步入晚十一点，极昼的旅店计划泡汤了。这意味着他们今晚只能睡箱子。希望不会下雨。

 

　　他们出了城镇，找到了一处长草的低地。极昼清出一块空地来，一无把箱子往地上一扔，极夜抱着毯子钻进去打窝。毯子似乎有点厚了，弄得内部空间并没有那么足。

 

　　“要不，我睡外面吧？”极昼说。

 

　　极夜摇摇头：“你要睡外面，那我也睡外面。”

 

　　“因为觉得箱子是猫猫狗狗睡觉的地方吗？”极昼问。

 

　　小黑龙撅着嘴看向别处。

 

　　“来吧，反正我们两个也可以挤一挤，”极昼说着，坐进箱子里，“不进来吗？”

 

　　极夜还是坐到了极昼身旁。一无所有凑近过来，爬在地上，极昼把一条毯子抽出来，搭在它身上。

 

　　“很抱歉说了那种话，”极昼说，“箱子的主意很不错，也许我们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会在箱子里休息呢。”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觉得？”极夜问。

 

　　“当然了，”极昼说，“不过我们得找一个比这还要豪华的箱子，我们可以把两个箱子打通拼在一起，或者拼成一个T型，还有前厅和后室。最好带一个窗户，这样半夜睡不着的话，可以把头支起来看夜空。”

 

　　“窗户最好能开能关，”极夜说，“卧室要有隐私空间。”

 

　　“对，隐私。”极昼说，“看吧，其实箱子也不错，没必要去追求什么旅店。”

 

　　这时，小白龙似乎意识到什么，眼睛暗沉了一瞬间。

 

　　“你觉得这种生活怎么样？”极昼问。

 

　　“不知道，”极夜伸开腿，盯着脚趾头答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

 

　　是呀，还有比这更好的吗？真理之歌告诉他还有另一种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他们日日操劳奔波，在焦虑与慰藉中辗转反侧，但他们能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之下，和一切违反人伦道德的存在毫无瓜葛。

 

　　极昼搔了搔头。老实说，他想过那种生活。但不用想也知道，他过不了，或者得付出远超寻常的代价才能获得，甚至付出了代价也一无所获……

 

　　第四咏叹调给予了他太多知识，多过头了。多到他心中产生了疑虑，又多到让他深知疑虑是失败之母。

 

　　极昼只是盯着天空看，说：“有呀。”

 

　　“那我想过更好的。”极夜说。

 

　　极昼转头看着极夜，想说些什么。他想告诉小黑龙代价是什么，问他想不想付出这个代价。为了确保极夜能充分理解，他得把代价描绘得相当恐怖，甚至诱导极夜做出否定回答。但他没有这么做，又把头转了回去。极昼感觉那些话被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而他想不清卡住他的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想清楚了。是因为他不甘心这么过下去。

 

　　他这么不甘心，可能也只是单纯因为知道得太多了。这种不甘心是某种折磨，让极昼深刻意识到，有时候“知道太多也不是好事。”

 

　　当然，这条哲理也是第四咏叹调告诉他的。

 

　　感觉就像自己被真理之歌牵着鼻子走……感觉很糟糕。

 

　　一码归一码，极昼觉得明天得从什么地方给弟弟偷几本书来看，极夜受真理之歌影响太小，知道的太少，以至于极昼发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在操纵着他。

 

　　这种感觉也很糟糕。

 

　　“睡着了吗，哥哥？”极夜忽然摇了摇极昼，昼这才发现自己陷进了迷思之中。

 

　　“啊？没有。”极昼回答说，“我还没那么容易睡着呢。”

 

　　“我想睡了，”极夜说，“我们最好一起钻进去，不然之后不好让出空间。”

 

　　“好啊，睡吧。”极昼说，反正他也不想在人生哲思问题上虚掷精力。

 

　　睡前，极昼向一无所有道了声晚安，极夜也是。一无奋力地也想要说出“晚安”两个字，但只是哼哼唧唧了一阵子。但有一瞬间，就像流星划过夜空的刹那，双子听到一个美妙的声音向他们道了晚安，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某种童声合唱。极昼和极夜诧异地看向一无所有，但一无还是一无，一个不断变化的血肉结合体，一如既往。

 

　　极昼和极夜贴到了一块儿，起初还有些拘谨。但一想到对方本来和自己就是同一个遗珍里来的，就没了约束。小白龙把手搭在小黑龙肩上，小黑龙把腿搭在对方髋上，小白龙再把手挪到极夜腰上，然后顺势一搂。不几时，他们就回归了一切最开始的姿态——宇宙原初切片中光与暗相拥的姿势。

 

　　极夜找来的箱子实在不算大，不管乐意不乐意，这儿只能容得下两个人抱在一起睡。

 

　　极昼把头埋在极夜的橙发里，用毯子把自己和小黑龙裹了起来，就像花卷一样。极夜不知道花卷是什么，极昼不得不用传心术给他好好科普了一下。

 

　　于是，降临人世的第一夜里，双子做了一个关于花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