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苍白天堂
第六章
过往与荆刺
李安木
或者应该叫他,安木·胡尼朵
“李安木”是他原来身为人类时的姓名,胡尼朵则是他在兽人世界的姓氏。
当人类进入兽人世界后,有唯一一次更改姓氏的机会。雪苍兰的公民身份登记处会询问新公民是否要沿用以前的姓氏,还是自己另起一个。许多人会嫌麻烦而原封不动,但安木不是那个嫌麻烦的人。
他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新姓氏,“胡尼朵”。这是来自一个未知语言的音译,这个语言是安木的自创,是他脑海中的幻想世界使用的语言。“胡尼朵”义为“偷窃的”,也可义为“劫富济贫的”。
安木不是唯一一个选择新姓名的人。
事实上,加入雪苍兰的四成人都做出了这种选择,更改名字或姓氏,将兽化视作自己从头开始的机会。籍由获得崭新身体的契机,他们代行父母的职责,为自己的“重生”想了一个意义非凡的开篇“导言”。
但踏入隐秘之世给人带来的变化,不仅仅有形貌与姓名那么简单。
每一个第一次站在雪苍兰大厦门前的人都有一种神异之感。门这头是一个世界,门那边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闻所未闻的相灵世界,一个千百年来藏身在世界政治版图中的国中之国,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历史遗留问题。可以说,穿过这道门,和进入异世界无异。
尽管在同一个行星上,但他们料想,人类世界和兽人世界应该会大不相同,人类的俗招恐怕在这个几近超然的异世中失去功用。安木也是这么想的。
在一些方面,他们猜对了;但在更大的方面,他们并没有看到什么不同之处。雪苍兰独特的运作方式起初会让人十分新奇,但形式的新奇终究单薄,在看到它的本质之后,那种“因为兽化而获得某种解脱”的喜悦便烟消云散了。这会造成一种落差感,就像原定于明天的假期被突然取消了一样。
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这种落差感。
但安木对它尤其有体会。
因安木是一个“兽迷”,他对兽人的形体抱有浓厚的兴趣,就像其他的“兽迷”一样。
他是在高中时期“正式”成为兽迷的。“正式”的意思是:知道兽迷的存在,并加入他们。但实际上,他真正成为兽迷的时间,要比高中之后的那几年长得多。在懵懂的童年和青年时期,或是因为对小动物的喜爱,或是因为受某个文化产品的影响,让他早就变成了兽迷,藏身在帷幕之后,等待着被别人或者自己探明。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宗教故事中的下凡先知,而知道“兽迷”存在的那一刻就是先知受到启迪,知晓自己真实身份与宿命的那一刻。
受到启迪后的先知,从此怀着使命感走上了命运之路。
兽迷,虽然远没有宗教故事那般宏伟,但他们也的确或多或少地感觉到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点燃,鼓舞着他们沿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
他们当中的幸运儿能清晰地触摸到团火焰。他们往往在特别的领域独有造诣。在他们用文字、用画笔、用音符或别的什么方式描绘兽人和兽人世界时,这些人不仅仅在为整个文化圈层增添薪火,也在向自己的内心添加燃料。在积年累月的自我强化中,他们的内心被聚变点燃,一颗又一颗主序星腾空而起,于兽文化领域的虚空之中绽放光热。而那些没那么幸运的人,则化作万千行星,围绕恒星运行。
如是,恒星系出现在星海之中,而它们共同组建起了名为“兽圈”的银河。
李安木没有足够的幸运成为恒星,但他依旧算得上是一颗“巨行星”。在人压力过大的时候,慰藉之物常常会给人带来深沉的影响。高中时期繁重的升学压力,把兽迷的印记深深压进了他的灵魂中。对他而言,兽人不是单纯的形貌,而是某种他包含着难以形容的,近似于密契体验之物,蕴含着混沌的超越的力量,等待着启示与发掘。
换一个更通俗易懂的表达:他把兽人看作他的来世,把兽人世界看作他的乌托邦。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兽迷。
兽迷也不是唯一一个会这么做的群体——几乎每一个文化圈层都是这样。人们似乎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一种赋予平凡事物以光辉的力量,一种信仰升格的力量。这是伟大的力量,虽然有时很难将它和宗教狂热区分开。
但不论怎么说,安木在人类时期的确过着精神丰富的生活。如今能过上这种生活的人屈指可数,安木在这方面确实称得上幸运。
直到有一天,他跨进了隐秘之世的门槛……
要不是这一切真真切切展现在他眼前,他可能根本不敢相信兽人,以及兽人世界,竟然和自己同在一个星球上。这就好像要一个宝可梦爱好者相信他家楼下就是一个精灵球商店一样。
但这不是让他感觉最难以置信的……
此后,安木以人类之身进入了雪苍兰庇护国。这对严守“帷幕”的雪苍兰而言史无前例,但并非不可能,尤其是在元老坛尝试逐渐和人类世界建立联系的今天。
这么说可能不太准确。雪苍兰其实早就和人类世界互有往来,尤其是在保密这一块。只是长久以来,人类都是被蒙在鼓里的一方,被相灵科技耍得团团转。这种主动向小部分人揭开“帷幕”的行为,实属首例。
这些有幸看到“帷幕之后”的人类,无一不是经过雪苍兰精心挑选的,只有那些对相灵技术相性最高,对兽人社会最易接受的人才有机会被选中。安木的神秘学研修经验和兽迷身份给他加分不少,成为他踏入“异世”的筹码。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相当糟糕的阴天,他的心情和湿漉漉的天空一样糟,然后他家的门就被一群没有启动绿色隐形相式的兽人扣响了。
很难想象安木开门时的表情。
在他正式成为了雪苍兰的一员后,他加入雪苍兰的首个人类——兽人联合组织。
友谊集体。在他看来,这个组织颇具浪漫主义色彩,就仿佛是一座连接幻想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桥梁。友谊集体致力于通过艺术的方式将雪苍兰的存在流露给普通人类们,尽管接触到这些艺术产物的普通人们不会把里面那个“雪苍兰”当作真实存在的国度,但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头。在长达数个世纪的“欺骗”后,兽人们决定一点一点说真话了。
按照友谊集体领头人的话来说,这是为了数年,数十年甚至数世纪后的“最终揭帷”做准备。
对不是“恒星”的安木而言,他在友谊集体的主要工作是去联络那些愿意围绕“雪苍兰庇护国”展开创作的“恒星们”。这些创作者绝大多数来自人类社会,甚至和安木一样同是兽迷。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与他们隔着屏幕聊天的是一个亲眼见过兽人的人类,兽人是真实存在的物种,而雪苍兰是一个真实存在的国度。
安木觉得自己是一位信使,传递着现实与异世的消息,做着高尚的工作。
只可惜这种感觉没能持续多久。
就像任何事情都能追溯到一个开头一样,这种感觉的消散也有一个起始时刻。那一天,友谊集体发给他一本叫《门阀时代:雪苍兰政治简史》的书,让他在联络创作者的时候,也将书里的信息一并交待过去。
这对安木而言不成问题,只要钱能到位,创作者们不介意引入一些强制性设定。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一本书会对自己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
在拿到这本书之前,安木对雪苍兰的了解其实相当有限。一方面,他几乎从来没去过雪苍兰的核心地带——波涛阶梯城和星辰阶梯城,另一方面,他通过网络了解到的信息过于零碎。通过那些不成体系和新闻和讨论,不可能摸到雪苍兰真正的脉搏。
但通过那本书,他可以。
也就是因为那本书的缘故,他才知道六大门阀寡头和大至尊之间长达百年的斗争,才知道元老坛的旋转门,才知道种属之间的互相妒恨和阶梯城内绵延数百公里的贫民窟。
花哨的相灵科技和宏伟的城级大厦有时真的很能骗人,让安木误以为雪苍兰真的像它的名字一样超凡脱俗,是一座建在应允之地的乌托邦,收留着全世界无依无靠的兽人们。
事实上,兽人们的处境其实很尴尬,外有人类的揭帷威胁,内有种属之间的猜疑仇恨。兽人们随时都能因为种属问题分裂暴动,而每个种属的领头人,那六个集团,又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财阀寡头,日夜和整个雪苍兰的封建威权领袖——大至尊,进行着数个世纪的斗争,至今未能分出胜负。整个庇护国在如今看来是如此易碎,以至于安木觉得眼下的和平之景就如同幻象一样。
就是在那一刻,他触地了,原本美好的幻象烟消云散。他再度回到地球,因为原定于明天的异世界之旅取消了。
反观那些受到设定限制的创作者们,他们也再创作不出圆满美好的兽人世界。安木最后的温柔乡因此也消失掉。
他既发现自己不是所谓的信使,也发现自己依旧住在地球,所以他退出了友谊集体。
孙永周,那个身形巨大的虎兽人,当时也在友谊集体中工作,他劝安木不要离开。“又能去哪里呢?雪苍兰就是这样,该来的总会来,但我们有权利过好自己的生活不是吗?”他说。友谊集体的联络员一个月能挣五千左右的兰花币,折合人民币约五万元。退出了友谊集体,偌大的雪苍兰还有别的地方供一个人类栖身吗?
安木也知道这个道理,他也清楚自己应该是所有知道真相的人类中反应最强烈的那一个。他应该学着看看四周,学习别人是怎么接受这种落差然后安安心心过日子,不要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当然了,他做不到。
他退出了友谊集体,打算另谋生路。但现实诚如孙永周所说的那样,兽人社会中的人类纯属特例,这里几乎没有人类的生存空间。
因此安木在家中度过了赋闲的两年,期间用自己攒下来的钱为自己报了AOMA的精修课程,这样一来也不算虚掷年华。AOMA对人类之身来说因为相性的原因,要比兽人难上一个数量级。所幸师范很负责,而且AOMA联盟也考虑到了人类修习者的问题,特意将考级门槛放得很低,人类考起来也不会特别离谱。
那年孙永周也在AOMA修习场,学习零负技击流的技战术。而安木主修械击泰斗流,主要学习如何使用射击技术克敌制胜,包含射击体术、兵器构造和射击物构造三个部分,是最不吃身体和相灵素质的流派。
每每结束训练后,他和老同事孙永周一般会在修习场旁边的饮品店喝上一杯。他和孙也就是通过每次训练后的气泡水互相熟识的。兽人们真的很懂怎么把相式用在吃的上面,那杯五彩斑斓的荧光气泡水至今仍令安木记忆犹新。孙有时会劝安木回到友谊集体去,有时候只是单纯地聊未来。孙永周说自己想要全职修习AOMA,拿到大达人级位,然后搬进星辰接替城。听说那是一座通过负质量技术建立在大海上的环状悬空城,相当厉害。
但安木对置办首都房产不感兴趣。他对整个兽人世界都失去了兴趣,这会儿支撑他继续下去的,只是不断变强的欲望罢了。
当孙问及安木接下来的计划。安木说,自己可能会在集团与大至尊的战斗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参与政治斗争吗?”孙永周说,“也对,本身拉人类进雪苍兰这件事就有很浓的政治色彩。”
“类似于某种作秀?”安木问。
“不算,但也算,看你怎么理解了。”孙答道。
在AOMA方面,安木进展神速,两年不到就考取了礼典级位,刷新了修习场记录。这让孙永周崇拜他了好一阵。也是在这段时间,他积极收集雪苍兰的时局情报,研读政治社会学的大部头。力量的积蓄让他渐渐从被动转为主动,他已经下定决心在雪苍兰的漩涡中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现在,他只却一个契机。
而契机也来的很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