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契机也来的很突然。
在他考取礼典级位后没过几天,就收到了署名为“奇树元老坛”的信函,邀请他参观了解一个叫做“奇树共进会”的组织。这是也是一个人类和兽人构成的组织,但与友谊集体不同,它要“尖锐”得多。
这是一个由大至尊牵头的组织,旗帜鲜明地站在六大集团地对立面。
信封附带两张VIP船票,包含去程和返程;以及一张由大至尊亲笔批准的许可令,让还没有取得首都准入证的安木也能进入星辰阶梯城。
虽然安木还没有做出和大至尊站在一边的决定,但是“不去白不去”——这是他的想法。于是他第一次搭上了客运天舟,飞往兽人们建在挪威境内的首都,星辰阶梯城。这是一座悬浮在低空的圆环之城,但它其实并不是实实在在的城市。星辰阶梯城建立在亚空间之中,由一座超规模的巨门联通。那巨门就是兽人们的三大工程奇迹之一——迦南之门。
迦南之门屹立在北国之境,站在针叶林所包围的镜湖中央,日夜吞吐着汽车、列车、飞机、云轮、载客天舟甚至是穹窿战舰。距离它不远的地方就是除了首都之外唯一一座纯兽人城市——波涛阶梯城。那是一座建立海岸崖壁上的城市。站在波涛城大厦上远望,前能看见兽人们最宏伟的工程,后能看见沿着海岸线滋生的,蔓延近百公里的旧城区,或者说直白一点:贫民窟。
雪苍兰的骄傲与不堪就这样在迦南之门外和睦共处。
穿过巨门,安木看到了兽人们的首都——星辰阶梯城。这是由三个同心环构成的浮空城,环浮得不高,在海面上投下清晰而宏壮的影子。在环的中央,是一座花园一般的岛屿。在岛的中央,一座巨大的花形建筑物拔地而起。那就是元老坛的会场——奇树。
但安木的目的地并不是奇树,而是在岛屿边缘的一众洋楼——奇树共进会的办事处,虽然洋楼上根本没有奇树共进会的这几个字,也没有会徽。
安木在一年之后才知道,那几栋洋楼原本是大至尊的宅邸,是她专门腾出来给共进会当基址用的。而这个端坐兽人世界权力第一把交椅长达数百年的达人,当时就住在共进会旁边的那栋别墅里。
他在首都的那几天,是他的知识增长最迅猛的一段时间。像《门阀时代》这类书,共进会里要有多少就有多少。但为了避免有诱导之嫌,招待处的人只是给了他一张门禁卡,让他可以到雪苍兰的国家图书馆自由翻阅。
“为什么一定要是国家图书馆?”安木问。毕竟这种书这种东西,应该是个书店都有吧。
“因为在别的地方,这种书籍基本绝迹了。”招待处干事说,面带苦笑,“六大集团的传媒集团可厉害着呢。去市区里转一圈就明白了。”
安木自然去市区里面转了一圈。他看到了巨大的银幕墙,看到了一座又一座“书店”。这些“书店”在相灵科技的灌溉下,已经生长成了截然不同的事物,他应该叫它们“文化产品店”。在这里,人们可以买到最华丽的影视、游戏甚至是感官超体验——你能想象用气味和嗅觉和他人交流吗?
安木仔细查看这些琳琅满目的文化产品,和百无聊赖的店员交谈,想要透过它们华丽的包装和吊人胃口的简介中找出某种共性。而他也找出了这共性。
那就是在商店越显眼的地方,越会有更多的商品呈现出类似的属性:性、暴力、爆炸、流水线偶像、华丽的特效和广角镜头,以及千篇一律的故事范式。和如今人类世界的商业量产片如出一辙。就像一瓶包装华丽的酒,可任意赏玩瓶身,只是切勿品尝,否则那浓重的辣味会麻痹掉你的所有味蕾,让酒液蒙过你的口腔,让你吞进肚里去。
但越往深处探寻,越是努力把注意力放在不那么抓眼球的文化产品上,反而越难找到这种共性。似乎只有在阴暗的角落里,艺术、文化、思想以及一切具有深度的东西才活了过来。是什么把这些本应该在最显眼位置闪耀的东西赶进角落里呢?
店员很乐意告诉他为什么。
因为钱。店员答道。
什么?安木以为店员在戏弄他。
现在的大制作只有集团才出的起钱,店员说,他们有学识最渊博的人,有技术最厉害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们有钱。我们这家店是红莲业火集团的,基本上所有店铺都有种属集团的注资,集团要求我们把自家的旗舰产品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你也不得不照办。
绝大多数单干的工作室被他们的大体量挤掉,少部分黑马又被买下然后兼并,然后这样那样的。店员说。不过这也没办法吧,他们的体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能做到文化产品的量产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安木还探访了另外几家店,情况都大差不多,不论这家店是由哪家种属集团注资。他也找到了那些完全没被集团染指的店铺,但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看来最可能由独创性闪光的艺术文化市场已经变成了集团的争夺之地,而且情况正在变得更糟。
当然,他这么一个在雪苍兰待了还不到十年的年轻人,是断然不能以一次简单的走访对整个社会下结论的。于是,安木径直去了雪苍兰国家图书馆。然后就集中精力从文化领域入手,窥探现行权力体制对社会的影响。这么一待就是四天。
他翻阅论文,翻阅连篇累牍的观点评述,翻阅那些被集团势力束之高阁,以及“仅仅作为内部参考”的书。他吸收整理着琐碎的观点,尝试着把它们拼成一副完整的“地图”。但推进到第三天时,他发现自己做错了——他不应该用拼图的思维,而应该用“串项链”的思路。
因为几乎每一个有关集团观点,不管这个观点是说给集团高层看的还是说给大至尊一派的,有一个词语被反复提及,就像孔眼一样,只要引绳一串,社会图景就会变得清晰明了。
这个词语叫“垄断”。
雪苍兰在建国之初,为了充分照顾不同种属兽人的生活,兽人们成立了六大种属团体,由团体负责各种属兽人的生活起居。在雪苍兰统一各大兽人势力时,种属团体乘机做大,并在十九世纪发展成捆绑了整个种属兽人,大不能倒的垄断资本集团,并频繁以非经济手段左右社会,成为雪苍兰的六大寡头。如果不是大至尊拥有圣域森林的背景,这些集团恐怕早就踢她下台了。
而大至尊,她可称得上是一位政坛达人,不愧拥有上千年寿命之人,所思所想难以揣度。百年来她左冲右突,不仅显著遏制了集团们染指元老坛的企图,更会挑动集团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在巨大的内耗中分身乏术。
但集团不断发展壮大是大势所趋,即便是一个近乎超然的存在也难以抵挡时代大潮汹涌前进。随着红莲业火集团成为寡头中的佼佼者,一家独占近一半的江山——不论是总市场份额还是替它说话的元老坛元老,原本互相争斗的寡头也开始在强人的作用下走向联合。
当原本争斗内讧的集团走向联合,当集团联盟实质上落成的那一刻,大至尊知道,事情变得不妙。
这既是对大至尊而言;也是对全体雪苍兰公民而言。
资本集团与生俱来的逐利本性,意味着它必然将一切人类良善的、崇高的、本质的具象或抽象之物明码标价,并且通过雇佣关系剥离劳动者与自己的造物的天然联系,甚至让造物站在了造物者的对立面,甚至成为造物者必须通过异化的劳动所取得的货币才能购买拥有的东西。
一方面,它将人的本质——劳动,从人本身剥离出来,使其成为与人相对立的存在;另一方面,它在实现垄断,包括对知识和技能的垄断的同时,又积极寻求科技进步手段扫除冗余的员工以缩减开支,扩大利益。就连未来乌托邦的最大希望——科学进步,也在资本的驱动下站在人类的对立面,让越来越多人在科技的围剿下丢盔卸甲。最后在高度发达的市场经济中,“劳动者”除了肉体与尊严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供出售。
这种暗淡的前景,迦南之门外的世界在朝它走去;迦南之门内的世界也在朝它走去,甚至走得更快。又由于相灵科技的助力,集团联盟可谓肆无忌惮。在波涛阶梯城那绵延百里的贫民窟,正是集团们追逐利益最大化的至高杰作。
盈利集团不会在实质上为任何“优胜劣汰的市场法则”下的失败者门改善生活和未来,尽管他们很可能陷入了绝不可能单凭努力的困境之中,甚至出生即困境。
它们甚至敢于忤逆“帷幕法则”,背叛整个兽人世界。
对于他们的背叛,大图书馆里并没有文献进行明确的探析。原因安木也能猜出个大概,保密法,这保证兽人世界平稳运行在人类世界之下的铁律,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维系世界平衡的法则,是雪苍兰百年来维系的铁则,是断然不能触碰的底线。种属集团也心知肚明,触碰保密法,意味着冒犯整个兽人世界的传统,会导致过早地揭开了自己的“面具”。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这么做,而且这也不是图书馆缺少相关文献的原因。
事实上,背叛保密法则的事情他们做了很多次,而且随着兽人们越来越离不开集团,他们冒犯保密法的次数也在逐年增加。从十九世纪的五十年一起,到上世纪十年一起,到如今几乎每年都有发生,集团们变得越来越大胆。在他们眼中,把自己和一个国中之国捆绑在一起是愚蠢的,雪苍兰可没有只身对抗整个人类世界的能力,所以他们必须给自己准备后路,准备财富和资本的转移渠道,即便这意味着背叛整个兽人世界,甚至会导致“揭帷之战”。
而且他们也变得越来越精明,他们知道如何分割责任,将责罚让一个临时工或者别的什么小角色揽下;知道如何控制传播,利用自身对传媒的控制让这类新闻只会在边边角角出现,看起来就像“谣言”一样;也知道如何控制损失,利用实际控制的元老坛成员向审判机关施压,利用一些显然对文字语言有着自己理解的人歪曲法律条文,让处罚变得像挠痒痒一样。
他们甚至将触角伸向了学术界,让和“集团”“保密法”“帷幕”之类的关键词成为禁区,使得整个国家图书馆甚至找不出一篇和这类事件相关的文献。安木唯一能看到的,就只有一篇粗糙的新闻归类,把各大集团违反保密法的新闻编辑成了一本小书。
在大图书馆的那几日,安木每每走出图书馆,总会感觉到脑袋嗡嗡作响。就像挨了当头一棒。在剩下的几天里,共进会外联部带他去别的地方游玩度日,但他根本没心情。
他说要加入奇树会,他们同意了。他离开了星辰阶梯城,以新的身份回到家乡,但此后的三个月里,共进会没有派给他任何任务。
“你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们这样说道。
在等待任务的三个月里,安木也在参加AOMA训练,甚至为了冲击承范级位,以人类之身参加了比赛。那会儿孙永周已经离开了。孙入了伍,成为保密部队的一员,去了东南亚。他们有时在网络上聊上两句,孙这才知道安木加入了奇树共进会。
作为保密部队的人,孙听说过共进会。
你们也是要反抗种属集团的那类人吧?他说。
也是什么意思?安木问。
你们不是头一个起来反抗集团的人。孙说。只不过都没起到什么作用,只要冷处理几天,单纯的抗议和游行是影响不了他们的。再说了,他们又能保证自己完全独立于集团之外吗,生活用品和家具什么的都得指望着集团。所以现在,就算抗议也就是在网上喊喊而已,而且还得担心被执法。
被执法?安木问。
对,被执法,孙说,集团控制司法机构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有好些人因为反对集团进去了,你们也要小心点啊。
那,你们经手过这类事情吗?安木单枪直入地问道。
我们吗?不知道,好像有过,不清楚。孙答道,一般都是事后才知道。上面忽然说要出特殊任务抓一个人,罪名是什么什么,我们一般也没那个精力去深究。等到抓完之后好几天,才在网上看到这类边角消息。
知道了,安木答道,我会小心的。但你也看集团不爽不是吗?
可以这么说吧,很复杂,孙说,他们的确在促进社会进步,但的确也有点……太过了。这会儿他们不是在和大至尊较劲吗?等结果吧,大至尊也让人说不清。一方面,她的确是集团联盟的敌人,另一方面,二十一世纪了,还保留封建威权合适吗?
安木没回答。孙接着说 :所以你看,我们连支持谁都不知道,也难怪基本上所有反抗运动都会失败收场,我们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除了忍耐。但也不能叫做忍耐,我们过的还是不错的不是吗?
确实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安木迎合道。
对了,所以要我说,目前就应该好好把日子过好,不要去想有的没的。孙说到。反抗的时候会到来,但还不是现在,现在还不是做那种事情的时候。另外,那个奇树会发工资吗?
发,安木说,一个月一千多兰花币吧。
那还差不多,只要别出什么危险任务,孙永周道,不过最好还是赶紧退出来,集团指不定就会对这什么共进会下手。友谊集体的那个工作不是很不错的吗?
安木没有回答,转而问:你说,我们原来那个友谊集体有没有受集团控制?
要我说的话,可能还是偏大至尊那边多一点,毕竟都把财阀寡头的事情传出去了。但也有被集团染指,因为我听说最近友谊集体的联络规则又改了,不让说财阀寡头的事情。说不定这里面还有两派较劲的因素。
谁知道呢,安木说,雪苍兰的水可真是深。
是啊,孙永周表赞同,的确很深。
之后的每次聊天,孙都会有意无意把话题往反抗组织上引,似乎在敲打安木,直到时间推进到2017年,那是集团联盟的“杰作”——极欲工程被曝光的年份。极欲之子的话题瞬间像野火一样将各大讨论版烧得通红。在“极欲之子无灵魂”的论调被抛出来之前,孙在反集团这件事上向安木松了口。
已经快到临界点了,孙说道,那个时刻就要到了!孙的语气不无兴奋。
而后的事情发展,当然是出乎了所有的预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冒出来一群人,拿着极欲之子没有灵魂的检测报告,端着科普的高姿态横扫八方。这时,奇树共进会才向他发来第一份任务:
“密切观察极欲工程支持方的动向。”
受此提醒,安木才意识到这场极欲论战并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那份关于灵魂有无的报告也有意思的很。根据那份报告,极欲之子是完全不具备运导相式的能力的,而运导相式的首要前提就是要拥有灵魂。一个没有意识,看上去像人的东西,只是玩偶而已,和工厂里的那些机械臂没有根本的不同。辩解者们另附了一份资料,里面显示极欲工程主动向元老坛寄出三个极欲之子样体,由国家进行“公正”的检测。
其中,两个样体由有集团背景的元老负责,另外一个样体按原计划本也会落入这些元老之手,但共进会成功将其截获,送至大至尊一派。根据大至尊一派的测验,这个样体在送至元老坛之前就已经脑死亡。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便把骂战带上了另一个高峰。有趣的是,安木原以为那些替极欲工程说话的人会颜面无存,但事实却令人大跌眼镜,站在极欲工程一方的人不仅突然变得更多,而且变得热情非凡。任何一个反对的声音都会在评论与私信中陷入泥潭。这些集团的喉舌步调统一,热情高涨,有最先进的网络技术撑腰,只要自家主子一声令下,就会杀得对方片甲不留。
这是在科技垄断的加持下,由集团联盟组建起来的超规模水军。人们发现了,也有人揭露,但揭露又有何用?且不说揭发者能不能扛得住水军的一轮轰炸,雪苍兰几乎所有的社交平台都是集团们的旗下产业,就连控制台也在对方手里。
极欲之子的论战很快就攻守换边一边倒。但他们又没有全然压制舆论。集团联盟很聪明地留下了一两个“净土”,供不满的人尽情发泄情绪,并且精巧地控制它们的曝光率,并偶尔派小股水军进去当靶子,营造出集团联盟方不堪一击的假象,再通过信息茧房小心翼翼地把这人包裹起来。就这样,里面的人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虚假的胜利与精心设计的推送孤立了出来,待到他们以为大获全胜时,出来一看,但见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却是自己。
就这样,他们通过孤立战术消灭了最顽固的一小批人。而至于剩下的大部分,他们在高密度信息轰炸下纷纷缴械投降。水军像丧尸潮一样冲垮一座又一座观念据点,里面的人在或对骂,或劝导的过程中,要么丧失耐心,要么干脆接纳,成为水军的一部分。而真相,在文化传媒早已被集团控制,元老坛席位大半数落入集团联盟之手的雪苍兰,已经变成了复读机的产物——谁重复的最多,谁就是真相。
不到一年,这场骂战就落下了帷幕,极欲工程成为板上钉钉。
在此之后或有些许异议,但就像火星没法点燃泡在水里的柴火,自己就会熄灭。甚至就连安木自己差点被这种局面欺骗,以为是自己想错了。
在极欲之子骂战之后,安木接到了第二个任务。要他和线人对接,调查极欲工程。因为骂战憋了一肚子火的他对这种任务是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