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苍白天堂
第十一章
白浊陷落
安木,以及他身后的奇树会,是双子第二不愿意碰到的。一无所有警戒地盯着李安木。极夜抓住哥哥的手。而极昼冰冷地看着他,眉间累积着阴云。萧瑟的空气因狐狸出现而渐渐凝固。极昼问:“你来干什么?”
安木没回答问题,只是一边走上前一边说:“你得跟我们走,快没时间了!”
“站在那儿!”极昼咆哮道。狐狸终于肯停下脚步,焦虑、担忧和懊恼在他脸上一一闪回。安木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
“哪一出?你们奇树共进会根本没把我们当人看,我有什么理由相信你?”极昼反问说,“当初如果不是我们多长了个心眼,我们就死在你和你的奇树共进会手上,你难道忘了吗?”
“什么叫‘忘了吗’?”安木不无光火,“我难道没给你们争取吗?”
“是啊,真是谢谢你那装模做样的‘争取’了!所以这次你是干嘛,听你们那个会长老头的话,来解决掉我们的对吗?”极昼追问,“奇树会和我们最好还是坦诚相待,免得让事情变得难看。”
安木说:“我就是这个打算。”
“给我一个可以信任你们的理由,”极昼没有好气,“否则就让一边去。”
“你们被坦克抓住的时候,”安木说,“是我打坏的观瞄设备,让你有机会打弯它的炮管。现在奇树会正竭尽全力拖住集团联盟的人,所以你们才有这么多时间逃跑。红莲业火已经在这片区域设下天罗地网,比在沙漠时还要糟糕。单靠你们两个根本逃不出去。”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极昼又问。
“探测因子场,和集团联盟是一个办法”安木回答,“但这片区域离洲级大厦太近,集团的眼线太多,我们展不开。如果不是你们在下面闹出那么大动静,我肯定也没法及时找到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奇树会有多少人在这里?”
“八十二个,阵亡了十四个,失踪了两个,还有六十六个人,顶不了多久,”安木说,“所以我才这么迫切地来找你们!”
“真的吗?”极昼又问,“告诉我,奇树会的方针改了吗?”
“方针,什么意思?”安木没听明白。
“对极欲之子实施安乐死的方针,”极昼面色一沉,“你不记得了?”
“那你说的是行动纲领。那个已经改了,会长的亲笔手稿已经发回总部,要不了多久行动纲领就会更正。”安木道,“你知道,像行动纲领这种东西总得过一些手续才能改的过来。都到这一步了,你还能不相信我吗?”
极昼狐疑地看着他:“真的?”
“我向你保证。”安木看着极昼的眼睛说道。
“这不是你第一次做保证,”极昼说,“你也看到发生在那些私募军身上的事了。如果有必要。”
“我们就各走各的。”安木接下去说道。
极昼面色稍缓,点点头:“说说你的计划。”
小白龙感觉弟弟握自己手的力度稍稍缓和了些……
安木说:“和我一起走,去汇合点和大部队集合,趁集团联盟还没有在这附近集结太多的人时逃出去,这就是我的计划。”
“逃出去之后呢?”极昼又问。
“和奇树会一起推翻集团联盟,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安木道。
极昼脸上紧绷的肌肉舒展开来。“带路吧。”他说。
于是,由安木带路,极昼牵头。双子一行的行进路线猛地一拐,折向山坳。极欲之子们始终和安木保持着一定距离——这是极昼故意而为之。安木也明白小白龙的意思:假如他径直把他们领进奇树会的伏击圈,极昼肯定也不会感到意外。
只不过路的尽头并没有相式和子弹等着他们,而是一架半新的云轮。
“我又买了一架,”安木说,“云轮这种交通工具一直都很方便。你们还是坐二层。”
“一无所有和我们一起。”极昼说。
“请便。”安木道。
极昼、极夜还有一无所有爬上了云轮二层。这辆云轮的四壁由金属构成,只留下一扇小小的扁扁的窗户。是啊,想想当初透明云轮给他们带来了多少麻烦,安木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用透明云轮执行任务了。
安木钻进驾驶室里。伴随一阵短促而轻微的震动,云轮启动。他们在树梢的高度飞行,披着军用级别的认知迷彩,而且由于高度过低,他们的速度和小轿车快不了多少。弟弟坐在极昼身旁,支着脑袋看着窗外的景色一闪而过。这景象令极昼感到熟悉,熟悉得令人不适……
“这几天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吗?”极昼通过发问来让这一切不那么熟悉得令人……窒息。
“很多,”安木说,“当发现你们已经不在的时候,我挨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顿痛骂。这应该算是第一件。”
“但当时你可以解除我们的迷彩对吧?”极昼问,“但你没这么做。”
“的确,我可以,但我觉得没必要,”安木说,“如果你们也觉得我们不值得信任的话,那也许放你们走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这听起来有点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那什么才是我会说的话?”安木一面扳动驾驶杆,一面问,“你觉得我是什么人?仅仅因为觉得社会不够好而到处杀人的愤青吗?”
极昼保持沉默,表示我在听。
“不,”安木继续说道,“极欲工程只是他们亵渎行为的一部分,只是他们颠覆计划的一部分。”
“他们要颠覆什么?”极昼问
“颠覆雪苍兰,”安木说,“控制整个兽人国度。这就是他们的计划。而奇树会的任务就是不让他们得逞,尽管……尽管集团联盟已经成功控制了大半个元老坛。大至尊下台,集团联盟成为国家的实际控制者——这种事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所以奇树会是站在大至尊那边的?”
“奇树会就是大至尊建立的。”狐狸兽人道。“奇树共进会也是唯一一个和集团联盟抗衡的组织。”
“那其他人呢?”极昼问,“他们就什么都不做,在一旁看着吗?”
“没错,就只是在一旁看着,”安木的语气中不无无奈,“尽管集团联盟建立起极欲工程,尽管波涛阶梯城的贫民窟绵延数里……不要小看了集团联盟操纵人心的手腕。他们的联合传媒集团几乎能淹没一切抗议的声音,当初极欲工程合法化那会儿,他们就是这么做的。”
极昼知道安木在说什么。极夜虽然有些不解,但倒也能听出个大概。
“但也有我们自己的问题,奇树会一直只是躲在暗处,整个雪苍兰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们的存在,即便是集团联盟。”安木说道,“由于绝大部分保密部队也被集团实际控制,导致我们很多时候做的事情看起来就像是在反对整个保密系统一样。只要他们稍加运作,大至尊就会被打上反兽人的标签,甚至是叛国罪,奇树会成为兽人世界之敌也就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们甚至不敢把自己放上台面。”
“就好像大家都知道种属集团有问题,”安木接着说下去,“但由于形势所迫,大家又不得不装作不知道,并且相信别人也不知道……这大概是兽人世界有史以来发生的最荒诞的事情。”
“那奇树会呢?”极昼问,“奇树会的主张究竟是什么?”
“确保大至尊政治安全的同时,整肃种属集团,这就是我们的主张,”安木的语气缓慢但掷地有声,“原本奇树会的使命应是彻底拔除种属集团,这些兽人世界最大的历史遗留问题,但是现状已经不允许我们去这么计划了。”
“彻底没希望了吗?”一直保持沉默的小黑龙听不下去了。
安木没有回话。就算人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就算全雪苍兰的外理遗珍都被奇树会收入囊中,在几乎占领了整个兽人世界的集团联盟面前也是蜉蝣撼树。不到五百人的秘密团体在压倒性的暴力面前真的能像影视剧里那样改写历史进程吗?安木在奇树会的这段时间里不断在刷新对“现实之重”四个字的理解,但由自己反省和听别人讲出来的感觉,终归是不一样的。
"还有希望,"安木说,语气不无沉重感,“因为救宗。”
“救宗?”极昼不解。难不成奇树会打算把第四之结的物质行宫拉拢过来?
“玉兔,”安木说,“你们知道玉兔机兽吗?”
那个来自名为“寒原世界”——在另一个时间线上被大寒灾摧毁的地球,的机兽国度。通过名为“世界之门”的隧穿装置来到这个“温室世界”的玉兔机兽们。极昼和极夜也只是从真理之歌得到关于它们的只言片语。玉兔极昼对双子而言就像爱斯基摩人一样:知道他们存在,但应该一辈子都不会产生交集。
"知道,"极昼回答,“来自寒原世界的机兽们。他们和救宗有什么联系?”
“他们一直怀疑当初那场大寒灾就是救宗一手策划的,他们一直在寻找机会调查救宗和它背后的第四之结,”安木一面小心翼翼地驾驶云轮避开集团的哨卡,一面说,“如果我们能拿出足够的证据证明集团联盟勾结救宗,他们说不定就能助我们一臂之力。更何况他们也对集团联盟抱有戒心。”
“为什么?”极昼问。
“寒原世界对雪苍兰而言一直都很诱人,如果能将兽人国度迁往寒原世界的话,一直困扰兽人国度的‘实际国土’问题就能得到根本性的解决,”安木回答说,“但问题在于,相比倾向于寻求和平方式合作的大至尊,集团联盟更喜欢仗依武力优势夺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在篡夺了雪苍兰实际控制权后,集团很可能会找玉兔的不痛快,是这个意思吗?”极昼道。
“很可能会在短期爆发战争,”安木说,“对机兽的战争,甚至是对人类的揭帷之战。有了完全启动的大噬像,这两场战争会毫无悬念。”
“说实话,我、极夜和一无所有和一无所有和集团确实不共戴天,”极昼尝试尽量保持理性,“但对于雪苍兰的普通人来说,集团联盟的暴力难道不是利大于弊吗?”
一时间,许许多多想要说出来的话在安木体内喷涌而上,但在嗓子眼里挤压卡住,反而令他一言未发。临了最后,他只是说:
“如果你真的要把你珍视的东西托付给什么玩意的话,千万不要托付给一个只知道追逐利益的东西。”
这句话回荡在云轮的空间里,龙与狐狸陷入了压抑的缄默……
一半是为了打破沉默,一半是为了抒发胸臆,安木说:“不比还算祥和的人类世界,兽人世界已经乱成一锅粥,只不过被掩饰得很好罢了。杀人,战争,死亡,这些就快要成为这个时代的主旋律了……”
双子依旧沉默。
不管怎样,他们马上也要抵达汇合地了。
奇树的汇合地点在一处林荫遮蔽的小山丘上。与其说是汇合地,不如叫临时基地更为贴切。他们今天所有的武装行动都以这里为起点,会长亲自坐镇,实时指挥每一支小队的行动。这里俯瞰城区,连郊区都算不上。他们料想集团会被伪造的因子场溜得团团转,所以才敢把指挥部建在距离私募军主力这么近的位置。
奇树会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一个不到五百人的小结社想要切实威胁到集团联盟,常常必须在风险和谨慎二者之间掂量掂量。
但安木注意到明哨不见了。他赶忙令云轮着陆,并希望自己没被敌人探测器发现……除非哨兵不尽责到极点,不然明哨不见踪影一般就意味着汇合地遭逢了不测。
“我们的哨兵不见了,”安木说,“我们得步行过去。”
极夜看上去很难受。极昼搂了搂弟弟的肩,提醒他振作起来,一面问安木:“汇合地被袭击了吗?”
“还不能确定,不过多半是,”安木面色阴沉地拿起那把在沙漠里就一直带着的精准步枪,打开舱门,“如果你们有什么特别战斗形态的话,最好在这儿就切换好。”
极欲之子们也跳下车去。
“那我们接下来干嘛?”极夜不安地问。
“去看看那儿发生了什么。”
“然后呢?”小黑龙说。
“然后看看有没有后备汇合点,不过这个汇合点出事了我竟然没有接到通知,那后备的八成也没了,”安木说,“操他妈的,到时候再看。我们先得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弟弟。”小白龙对极夜说,向他伸出手,脚旁的一无所有已经做好准备了。
“这次分我一把武器。”极夜对血肉说道。
血肉装甲再度吞没了男孩的肉体。极昼控制着主体四肢,扛着一柄长柄骨面锤;极夜负责背后,用两只血淋淋的臂膀抓着一柄骨质长戟。在双子转变为外理存在时,安木解除保险,将铭文子弹推入枪膛。
“我走前,你们殿后,”安木对双子说,“你们体积太大,太容易暴露。”
血肉巨兽对狐狸兽人点头致意。白狐带着外理巨兽,一点点摸向汇合地。
他们越过了岗哨本该在的位置,依旧没有看到敌人或是战友的身影。这时,一股浓郁的石楠花味扑面而来,裹挟着一种类似蜘蛛恐惧症的本能恐惧感。这种恐惧感他们很熟悉,不论是双子、安木还是一无所有。
当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嚎叫着劝说你不要再往前走时,那说明前方已经被第四之结的领域侵蚀。
白狐回头看了一眼血肉。极昼将重锤持握作戒备式;极夜只是把长戟捏得更紧了。
“我去侦察一下,你们保持隐蔽。”安木压低声音说。语毕,他就用尽毕生所学,从热源遮断到嗅觉屏蔽再到光影迷彩,他在给自己套了一层又一层相式之后才敢继续往前。
微风拂过深冬山林,枯枝败叶沙沙作响,遮盖着此处唯一的脚步声——安木·胡尼朵的脚步声。
他逼近了临时基地的中心地带,拨开灌木的枝杈,极目看去,发现了这股令人作呕的石楠花味的来源:身披华美教袍,周身浸泡在深渊之光的外理实体,第四之结的物质行宫——救宗……
以及站在它身旁的私募军士兵。
黑潮般的恐惧席卷而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驱使他发狂地尖叫,逃跑。死亡打交道的经历令他还保有一线理性,甚至令他想到:如果他想拿到集团和救宗勾结的证据,那么此时此刻不正是最佳时机吗?
恐惧已经令他身体的大部分又僵又冷,除了一颗恨不得蹦出嗓子眼的心脏和一双让冷汗浸透的手。他掏出手机,将摄像头对准了那个外理存在,以及他身边的,看起来颇为异常的私募军士兵。他们的面庞覆盖着一层白浊的雾气,好似灵魂正从躯壳中蒸发。
不等对焦到最佳,他按下快门……
而救宗在这一瞬间忽然转过头来,正对着安木的镜头,来了一个不加掩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