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把一壶辣椒水往那干枯发黑的藤上喷,一阵阵辣椒味弥漫的令人难忍,估计枝丫上的蚜虫也十分难忍。
好久没回泽川了,这次回来主要目的就是收拾一下这里的行李器件,其实大抵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能搬走的都搬到新家去了,这次回乡也不过是象征性的。
家门口有一棵一人那么高的蔷薇花,记得小时候父母对它疼爱有加,什么好肥都给它施,生不敢怠慢了这所谓的“珍稀品种”,至于这花哪里来的,为何珍惜,我也无从知晓。现如今没人打理,已然长满了蚜虫,父亲愤愤地踢了一脚木质化的基部,非但没有踢下任何一只面目可憎的蚜虫,反而呼啦一声飘下诸多叶片,引来母亲一阵叹息,父亲也只好悻悻而去。“诶呀呀,我的上帝,看看这些恶心人的蚜虫,把我可爱的蔷薇花都蛀掉了!”母亲模仿着当年电视里汉语配音的外国影视剧里演员说话的方式,用略带自嘲的语气撇了撇枝丫上的花蕾,有些根本没有开放就落下来了。
这个现象我们称之为哑蕾,就是指花苞并不开放而直接脱落。泽川人用方言称其为“花哑巴”。生动形象,简单粗暴。
父母不断搬东西到院子里,忙忙碌碌,搬得也没有什么必要的东西,无非是一些零零散散的杂碎,这么多年也就多了层灰,一吹,还是完整如新。
正当我在花藤前驻足的时候,偶然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令我有几分不得安生,那人分明径直向我走来,脚步略显蹒跚,目光直勾勾的盯着我,我急忙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她,避免与她四目相对,缓着身子一点点朝家里挪,待到感觉我已不在她的视线之中时,才拼命跑回自己的房里,长舒一口气。
那人是“花哑巴”。
那天下午,我又偶遇在小区里游荡的“花哑巴”两回,第一次避开了,第二次却被撞着个正着。只见她衣衫简陋,区区一件蓝紫色碎花衬衫和不知是什么年代的黑色裤子遮盖了她大部分干枯瘪瘦的身体,曾经黑白相间的头发如今已全然花白,好似在这炎炎盛夏下了一场窦娥雪。她身体微微弯曲,抬起一只骷髅般可怖的手臂,在我眼前画了几圈,嘴里嘟囔这什么,不知是带有何种感情的微笑遍布着她被岁月写满了皱纹的脸颊,眉宇间都透露着一种尴尬的喜悦。
我当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我只是如同以往,如同大人一样,连忙摆摆手,嘴里发出干瘪的笑声,附和着“哈哈”“是啊”,待得她不再言语我便假装热情地送她离开,自己也转身向反方向走去,生怕再遇见她一般,快步走掉了。
忽然感觉一阵如芒刺背,其实那“花哑巴” 是个相当和善的老太,见到谁总要莫名其妙地用那哼哼声寒暄几句,用手作出各种动作弥补她声音的缺陷,只是大人们貌似不愿意见到一般,总是很草率地打发她走了。
记得小时候,“花哑巴”腰还是直的,头发还是有点黑色的,颧骨还没有显得那么高,更没有瘦的这般皮包骨头,每次见到她母亲都会让我跟她打招呼:“儿砸!快叫奶奶,这是住隔壁的那个花奶奶。”我也随着应和,甜美地叫着奶奶,“花哑巴”似乎又惊又喜,更加大声地嘟囔,母亲也好似听懂她的“哑语”一般说:“哈哈,是啊,他上小学了。”“对对!就是说嘛!”一阵不知所云地问答过后,我们向她道别,她的身影在夕阳茜风中渐渐隐去,只留下一片模糊的背影,她总是这样离开,又是突然的出现,“打”人个措手不及,没人知道她去哪里了,也没有人在乎。在道别的路上,我只觉得牵着我的手的母亲走得愈发快了。
后来母亲带我打理蔷薇花的时候,见我对打理花卉很是有兴趣,她似乎颇感欣慰一般,跟我聊起了花的事情,据说我父亲小时候也很喜欢养花,而且十分有成就,花园里种满了我父亲的花。只不过后来高中的时候父亲和祖母吵架了,祖母以“男孩子养花像什么话”为由,接了一盆开水浇在我父亲种的花上。至此,我父亲也就不种了,这棵蔷薇还是母亲嫁过来时从她的家乡带过来的。我自然是不知道她这么跟我说的意义,只是听她继续讲着。
我问起了母亲“花哑巴”的事情,不知道那个奶奶为什么不会说话,其实当时我的意思是哑巴的生物原理是什么,但母亲却给出了另一番话……
“花哑巴”开始其实不哑。
“花哑巴”原本姓花,和我外祖母年龄相仿,年轻时是外祖母村里的一枝花,长得也漂亮,人品也好,特别喜欢跟人聊天,丈夫是当兵的,当时在母亲那辈的孩子里可是相当威风。至于她的孩子倒是缺少几分存在感。
大概几十年前,不知出何原因,他的丈夫和儿子挨了批斗,死了。她彻夜哭了好久,最后哭的嘶声力竭,待到黎明之前,她才发现,她已然哭不出声音来了。从此人们都叫她“花哑巴”,当然从来不会当面这么叫,还是会有几分恭敬的。后来,她不得不一个人撑起所有的事情,没儿没女,经常在小区里晃悠,时不时逮到一个人就要聊天,当然是用那种蹩脚的“嘟囔”。这一晃悠,就晃悠了几十年。
回过神来,父母已经收拾了不少器具,去接应搬家公司了,他们要将这个地方卖掉,我一开始是拒绝的,我所有的童年回忆都在这里,再冷血,也有几分舍不得。“没戏啦,别坚持了,这地方已经没意义了。”父母总是这么对我说。
我深感无力,只得搞了一瓶辣椒水,每天去喷花藤,想着能处理一点蚜虫是一点,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再那之后又过了几天,搬家公司的车还是没来,估计也是嫌弃泽川这偏远“山村”,才迟迟不到。
我突然发觉,好久不见“花哑巴”反而有几分不适应,便向父亲询问起来,哪知父亲嘟嘟嘴,轻慢的说:“谁知道啊!八成死了吧。”“死……死了?”“都那么大人了还没人养老,穷得要死,估计死街边了吧。”没等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摆摆手,似乎在警告我不要再问了,我也不好多言,只得闭嘴,随父亲搬东西去了。
至此,关于“花哑巴”的故事差不多梳理清楚了,在离开泽川之前,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后来终于盼来了搬家公司,搬东西的时候偶然发现少了几件器皿,大抵是让同村人飞也似地拿走了,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是走个形式,也就没人在乎。
在我离开之前,我们又聚在花藤面前,坐着,发呆,“儿砸。”母亲说道,“忘了这里吧,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是这么……结束了,嗯,就是这么结束了。”
又看见一对有购房意愿的父母带着小孩过来,那个小孩很像我,开心地笑着,抱着一束路边的野花,追逐着蝴蝶,或许他能够经历和我相似的童年,我觉得有几分欣慰,却又伴随着几分可悲。
“瞧瞧这可恶的蚜虫!”母亲的抱怨声再次响起,好像是怕因为这糟心的花藤让这房子卖不出去一般,“把咱家这蔷薇都给蛀成哑蕾……”
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她随阳光看去,嫩绿的枝头又冒出几个新的花苞。
阳光下,在几朵“哑蕾”的包围中,一朵鲜艳的粉色蔷薇,开的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