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沉没群山

 

 

 

 

赛拉斯蒂亚很快从震惊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但暗焰没怎么见过大场面，她的短吻要合上还要一段时间。

 

“所以，”彩虹大白马在进行了简短的表情管理后，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独角兽搓了搓独角上的灰，说：“还记得大静止吗？这个世界的子世界，埃奎斯陲亚，被冻住了。你们原本也被冻在里面。”

 

小马利亚的前任统治者显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所以，这里是宗主世界？”

 

“而你们正是被那群人从大静止中拖了出来，封在胶囊里封了一个星期。”奥里顺势说下去。

 

 “原来如此。”蒂亚道。

 

“什么，啥？”但暗焰还没理清情况。

 

“你们肚子饿了吗？”

 

“饿了。”蒂亚轻微点点头。

 

“啥？饿了，但是是啥情况呀？”暗焰还是一副找不到北的样子。

 

“让蒂亚告诉你吧，”奥里说，“早饭吃烤芒果可以吗？”

 

“有宝石吗？”暗焰问。

 

“当然，黑曜石可以吗？”

 

暗焰点点头，奥里便一溜烟冲进了山坞里。聚爆的高温主要聚集在称义会的地界，热浪虽然点燃了整个山坞，但熄灭得也快。从焦黑的大地上翻出一两颗还没全变成碳的芒果并不难，更何况他还有地占术的助益。

 

大白马和小橘龙席地而坐，看看在焦黑的山坞中窜来窜去的莹白色影子，又看看从深黑一片缓缓染成破墨蓝的天。蒂亚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吐得也很深，以至于听起来像是叹息。

 

赛拉斯蒂亚，她的流苏长发随着无形的风飘扬，宛若初日的晨曦；她的身体洁白光耀，宛如正午的艳阳。她是埃奎斯陲亚国度的前任统治者，在她还头戴金冠，身披金甲的时候，那个世界的太阳都要听从她的意愿升起与落下。她是活了两千余年的“现世之神”，至少在那个完全诞生自集体意识与幻想的世界里，她就如同太阳一般至高无上

 

虽然她总是以小马利亚的守护者自居，而非统治者。

 

天空逐渐清朗，东方逐渐金白。她看着陌生的太阳一点点翻过远处的山脉，天光照亮昏黑大地的一隅。那些似曾相识的山川森林，和那些无比陌生的建筑聚落混杂在一起，一种奇怪的感情在她胸腔中酝酿，一半是庆幸、一半是哀伤。

 

蒂亚思绪万千的同时，暗焰仍旧一头雾水。小橘龙看看山坡下的大弹坑，又看看那轮明显和蒂亚无关的太阳，最后又看了看眼睛里闪光的大白马，挠了挠头，最终决定伸出指头去戳蒂亚的肚子。

 

“啊！”大公主吓了一抽搐。

 

“啊，抱歉，抱歉。”暗焰露出一个难堪的微笑，“但能麻烦您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嗯？嗯……”大公主看着搓着手手的小橘龙，在想该从哪儿讲起，但又动了恻隐之心，似乎不忍将真相讲给她听。她于是问：“那关于这次灾难，你知道多少？”

 

“知道多少？”暗焰一怔，“知道的很少啦，我只知道前几天有小马在说什么世界末日要来了。但我并不担心，因为暮暮他们总是能摆平一切，所以我就想没什么大不了的，然后第二天，小马谷乱成一锅粥，然后刷的一下，等我下一次睁开眼就是在这边了。”

 

蒂亚点点头，看向在山巅处露出一角的朝阳，说：“你说的没错，是世界末日。”她又看向暗焰。“是大静止。”

 

“大静止？”暗焰若有所思，“我好像听马说过……”

 

“顾名思义，小马利亚被冻结在静止的时间里，”赛拉斯蒂亚在这儿顿了顿，继续说，“然后一点点化为虚无，这就是大静止。”

 

“化为虚无？！”暗焰倒吸一口气，“那不是小马国已经不复存在了？”

 

小橘龙的这番话让蒂亚心里一紧，就好像被打碎了她仅存的侥幸心理。她看了看暗焰，又继续看着朝阳。

 

一阵短暂的沉默……

 

“也许……也许小马利亚已经不复存在了，彻底……”

 

她本要说“彻底化为虚无”。但她察觉到如果继续说下去，她的脸就会不自主地缩成一团，泪珠也会连成串滚落下来，所以她及时止住了。

 

“但也许小马利亚还在，只是被冻住了，”她话锋一转，好让越来越酸的面庞舒缓一些，“大静止到来的时候，一些小马逃到了宗主世界，也许他们有办法祛除大静止，至少也应该让小马利亚不至于崩塌。”

 

“那暮光老师她们呢？”

 

在这一刹那，蒂亚屏住了呼吸。因为她察觉到哪怕再小的面部动作，也会让她的脸在一瞬间失去控制，诱发像痉挛一样的崩溃大哭。蒂亚没有呼吸，直到那股劲酸感从脸上退去一些。

 

“我去找点吃的。”蒂亚说着就起身远去，以掩饰音调的颤抖。

 

她钻进焦黑的密林里，毫不在意炭灰弄脏洁白的身体，枝杈挂乱晨曦般的鬃发。这一次，她表情的堤坝终于溃决了。她脸一紧，咬紧牙关，双眼紧闭，内心的悲痛便顺着咽喉涌进双眼，待到眼睛勉强能睁开时，豆大的泪珠便连成串涌出眼眶，在沾染炭灰的面颊上留下一道道泪痕，落进厚厚的草木灰里，就像掉进虚空一般彻底化为虚无。

 

悲痛让她的脸再也不受自己的控制。

 

暗焰目送着她走入那片灰黑之中，消失不见，而后便听得一声尖叫，又仿佛是一声怒号，连着哭腔的颤音，摇动了整片晨曦。小橘龙惊慌地四下环顾，却没能发现哭声的来源……

 

而在暗焰看不见的地方，赛拉斯蒂亚只是一边颤抖，一边任由眼泪夺眶而出，一颗接一颗掉进厚重的草木灰里……

 

她明明知道大静止会到来，她明明知道也许有逃出大静止的希望，但那一次她没有再拥抱希望。面的未知的前路，她退却了。露娜、暮光、音韵，每一个她在乎和在乎她的小马都被活埋在静止的时间里，而酿成这一切惨剧的，最不可饶恕的小马，她，赛拉斯蒂亚，却活了下来。仿佛就连死亡也不愿意接纳她的罪孽。

 

在清冷的晨光里，暗焰听见数声刺破黎明的哀嚎。而她只是坐在地上，看着起伏的山峦，与这个崭新的世界。

 

随后，蒂亚从烧焦的树林里走了出来。暗焰差点没认出是她。太阳公主看起来滑稽极了，被草木灰染得好似头奶牛，灰头土脸的，面颊上还有两道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泪痕。引得暗焰爆发出一阵尖叫，一溜烟跑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呀，”小橘龙一面说一面拍打着蒂亚，“哎呀，好多灰呀。”

 

“不用操心，我能搞定。”蒂亚说着便扬起那足足有九圈的独角，但什么也没发生，“嗯？”

 

“啊！”发现自己没法用魔法清洁自己之后，大白马也慌了神，和暗焰一起拍来拍去。草木灰四下飞扬，结果却把原本还算白净的地方也染灰了。

 

这时，一个黑影从树丛里钻了出来，是一个浑身黢黑的独角兽，抱着一堆同样黢黑的椭球形与几何形物体，边走边说：“我找到吃的了！”

 

他说罢就把那一大堆东西放到空地上，看向忙成一团的暗焰和蒂亚，说：“先吃饭再清理吧，现在弄干净了等会儿也要脏的。”

 

暗焰跑了过来，而蒂亚揩了揩脸也踱了过来。他们围着这堆黢黑的食物席地而坐。奥里指着灰黑椭球说：“这是烤芒果，”又指着深黑几何体说：“这是黑曜石，还新鲜着呢。”

 

暗焰抓起黑曜石便啃了起来，埃奎斯陲亚的龙族牙口一向很好。赛拉斯蒂亚则捧起炭黑色的椭球，脸上很为难。

 

奥里见状便示范了吃法，要把焦炭外壳剥开吃里面柔软温热的果肉。但蒂亚的难处不在这儿。

 

“我用不了魔法，剥不开它。这个世界没有魔法吗？”

 

“喔法？这个世界当让偶喔法。”奥里把果肉咽下去后接着说：“当然有魔法。只是和小马利亚有一些区别……在这里，魔法是透过灵魂介导的，而不是独角。”

 

“灵……灵魂？”

 

“试试看嘛。”奥里说罢，又捧起了下一个烤芒果。

 

于是赛拉斯蒂亚合上双眼，神情凝重，活像第一次上魔法课的独角小马。但她到底是活了几千年的大天角兽，学会在宗主世界使用魔法难不倒她。

 

于是，蒂亚吃到了在宗主世界的第一顿饭，烤芒果。大火只烤焦了芒果的外皮，果肉却被煨得多汁酥软。绵软的口感与馥郁的香味唤醒了她的感官，似乎也点亮了她的灵魂，让她的双眸里有了些光泽。

 

奥里往嘴里塞着芒果，一边也在琢磨着赛拉斯蒂亚的事情。他知道蒂亚哭过，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股溢出她身体的悲伤。他也知道蒂亚肯定会崩溃一次的——蒂亚犯过什么错他再清楚不过。而这个世界毫无疑问，会让她时时刻刻回想自己的过错。

 

直到她得到救赎，亦或是释怀，亦或是自我了断。

 

不过这些都不是他的事情了，他心想，他管的闲事已经够多了，蒂亚的这些麻烦事，就丢给银焰巫团去处理吧。

 

奥里说：“会有一个小马接应你们。”

 

“小马？”暗焰说。

 

“是一只夜骐，寂夜长啸，可以叫他啸夜。大约一天后他会赶到这边，到时候你们直接给他说要去新谐律就好了，”奥利道，“这个世界夜骐是极危动物，不可能认错。”

 

“新谐律……”赛拉斯蒂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现在小马利亚改名叫新谐律了吗？”

 

奥里点点头：“是的，那而就是小马的地界，离这里有两三万公里，但是个好地方，建在雪山脚下，环境很好，很适合疗养。可以在那好好休息休息。”

 

蒂亚听罢，双眼低垂，没再说话，兀自一小口一小口嘬着芒果。

 

“那能告诉我们一些这个世界的情况吗？”暗焰问。

 

“情况？”独角兽嗦掉了果核上最后一点肉，继续说：“大咒星之跃的启动时间用这边的历法算，是2019年，今年已经2022年了。”

 

“2022年？”暗焰震惊，“我们被困在大静止整整三年？！”

 

“是2022年6月15日，准确来说被困了两年多。星之跃启动时间是2019年9月。”奥里道，“不过账不能这么算，小马利亚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所以对你们而言两年只是一瞬之间。”

 

暗焰点头称是。

 

“新谐律虽建设了两年，不过现在也只是一个深层世界的势力，隐藏行踪的国中之国。宗主世界的统治生物不是小马，而是人类，就是那个用集体意识创造了埃奎斯陲亚世界的种族。”奥里继续说。

 

“所以，人类占据表层世界，我们占据深层世界？”暗焰推导道。

 

独角兽摇头：“人类占据着表层世界，也占据着深层世界。深层世界势力可不止我们一个。好在人类不是铁板一块，他们自己也分了许许多多势力和国家，比小马利亚没统一的时候还要乱。”

 

“也就是说在这个世界，我们要藏起来吗？”

 

奥里点头：“要藏起来。”但他转而又说：“说是藏起来，也就是套一个伪装魔法。普通人类看不穿魔法，能看穿魔法的也不是表层世界的人。”

 

“深层世界的人类知道我们的存在无所谓，”奥里接着说，“只要表层世界不知道，就万事大吉。”

 

暗焰一面消化着这些信息一面点头，但又忽然抬起头问：“能告诉我有哪些小马过来了吗？”

 

奥里看着暗焰的眼睛，又低下双眸看着灰乎乎的地面，说：“沙坝、奥瑟蕾斯、银溪，他们都没过来。龙，包括余焰，基本都没能穿过星之跃。露娜、音韵、银甲，他们也没过来……”

 

“那暮光呢？”暗焰急切地问，却只收到了奥里的摇头。

 

“大静止就是以暮光他们为中心扩散的，”独角兽在说的同时观察着蒂亚的反应，“你知道吗，我们那个世界对这个宗主世界来说，就只是一部动画片。人类看了那个动画片，觉得有感觉，他们的意识就会互相交织，从而缔造出整个埃奎斯陲亚世界。而在这个‘观想的世界’中，那六个主角，暮光、云宝、瑞瑞、小蝶她们，就是埃奎斯陲亚的支柱。世界要坍塌，首先倒下的便是支柱。

 

“很遗憾，”奥里说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她们应该是最没希望逃出来的小马。”

 

说罢，独角兽站起身来，引动术式，让体表扬起一阵极快的震动，将草木灰从鬃发和体毛里震出去。他指了指这片山坞唯一的一处缺口，说：

 

“看见那个口子了吗？去那里等啸夜来接你们吧。那儿有水，有吃的，没被烧焦，而且比较隐蔽。啸夜一定会出现在那儿的，最慢一天，最快半天。”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暗焰问。

 

“我不能，我其实不是小马，”奥里道，“我是这个世界的土著，所以新谐律的小马们如果看见我和你们待在一起，会很麻烦的。我还得去报告称义会毁灭的事情，我们并不顺道。”

 

“称义会？”暗焰不解。

 

“就是把你们拽到这边来的那个组织。”奥里冲山坡下的废墟努努嘴，“不用担心，方圆数公里的坏人已经死光了。就算有零星一两个，公主也搞得定的对吧？”

 

感觉到暗焰和奥里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赛拉斯蒂亚露出一个憔悴的笑容。

 

“你还没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呢！”暗焰忽然说道。

 

“名字没那么重要，”独角兽笑了笑，“有缘的话我们还会再见的。那我先行一步了？”

 

暗焰点点头：“再见！”她热情地挥了挥手。蒂亚也向奥里挥了挥，但浑身无力的她说不出什么告别的话。

 

奥里·欧尔用老方法加持身体，甩开两条腿，闪电一般地跑向流浪者同盟的聚居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