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满目的红色。
那是他一生最难忘的场景,也是最想忘记的场景。
世界在燃烧,人们在四处逃窜。
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可能的未来,此时此刻,都被浸在了一幅名为「火」的画里。这画沾上些鲜血作调料,不由得妖艳。
他的耳边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尖叫,眼前一座座倒塌的房屋渐渐融为了这画里的一点红色,血淋淋般的红色。
哐当,痛。
他突然感到头上有点湿漉漉的,芬香的液体趟过脸颊,在那道快要干涸的血迹旁留下了另一道红色。父亲那罐十年陈酿的酒香渐渐从头顶散开去,身旁滑落的酒杯也随着他的心一起碎开去。
他动了动舌头,喉咙里的血腥味被这浓厚的酒味驱散些许。耷拉的尾巴抬起些许,他用尽毕生力气驱动身体的其他部位,但却都如散了架的机器,毫无反应。
该死,给我动起来,动起来啊!
他从未如这般讨厌自己,也从未觉得自己竟如此弱小,要是当初好好上瑞恩叔叔的剑道课,要是当初能坚持去训练场练习射箭,要是…要是…
“哟,这家伙还没死啊。”
“这壶酒不错,可惜洒了。”
戏谑声在他身旁响起,罪魁祸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着钻心的疼痛,他感到自己的尾巴失去了知觉。
可恶,一个也不放过吗…
铺天盖地的绝望感向他袭来,如果能重来,他定会让这些人付出千倍万倍的代价,无名业火早已沸腾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
但一切都结束了,他最终还是没能逃出这幅「画」,倒在了故事的最开始。放肆的笑声渐渐远去,留下一条能焚尽万物的火蛇,慢慢包围了他。
周遭的温度开始攀升,从未体会到的温暖降临在了这座小屋,很快,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寂凉的白色照着这片祥和的小镇,这里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出奇,所有人都在烈火织成的温床上永远睡着了,绿色的村庄流成了红色的河,缓缓流进了红色的画里。
他的故事结束了。
现在,该轮到你了。
你。
拉格纳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浸透全身。
为何...梦如此的不真实,却又有着令人窒息的真实感?
他轻轻摸了摸脸上的那块“伤疤”,似乎正是那道干涸的血迹留下的淡淡红色。
拉格纳抑制不住地乱想,但他知道,这一切绝无可能。
那并不是什么伤疤,而是家族世代遗传的印记。家族世代以来从未发生过梦中那般的毁灭性事件,独生子女的他也没有什么弟弟妹妹。过去十八年波澜不惊的人生经历也让他明白,这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坏人存在。
最重要的是,他的故事不可能在这里结束。
“今天这么早醒了?”
房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打消了拉格纳最后一丝顾虑。金黄的阳光披在来人金色的毛发上,一匹雄狮迈着厚实的步伐进来。高大的身体有时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总是要低头经过屋檐。
“瑞恩叔,咱啥时候去练剑啊。”
“小子,你也意识到好久没练了?之前我送你的那把佩剑都快生锈了!”
拉格纳有些尴尬,有点后悔自己突然提起这件事。
“难得你有这份心思,可惜今天不行嘞。”瑞恩无奈地摆摆手。
“为啥啊叔?”拉格纳很惊讶,能让痴迷于剑术的「武林第一狮」放下剑的,必定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大事。
“我得走嘞。”
瑞恩叔叔要走了?
拉格纳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要知道,瑞恩叔叔从上次两族之争中受伤到现在,仅仅过去了两个月,就算体质再好,两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痊愈几乎命中心脏的致命伤。
更别说心伤。
自从父亲离开部落之后,瑞恩叔叔就承担起了照顾拉格纳的工作,但在过去不久的两族之争中,他的妻子成为了这场战争的牺牲品。
瑞恩还是那幅老模样,白天忙着练剑,晚上在部落里闲逛,去酒馆大醉一场,再醉醺醺地被抬回家。但或许只有拉格纳知道,那个教他用尾巴弹吉他,会拉着他在无云的夜晚一起登山看星星、讲这片大陆故事的叔叔已经不再回来了。
“叔去哪,我想跟着你一起走。”拉格纳一把拉住瑞恩毛茸茸的大掌,坚定的眼神像是在证明这不是开玩笑。
瑞恩很好奇,眼前这小子今天怎么跟变了个人一样。
“哈哈哈哈,我们如果带着你这个累赘能去哪呢。”
瞥见瑞恩眼里的不屑,拉格纳挺直了尾巴表示不满。
“叔!我已经十八了,你还当我小狮子呐?”
“十八岁还能被我一下抱起来?分明还是头小狮子嘛。”
来不及反应,拉格纳突然感到身体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举到了空中。
“哎呀叔你,你赶紧放我下来。”
小狮子羞红了脸,他虽然已是一头成年雄狮,在同类狮里也算威武强壮,但在瑞恩面前还是不值一提。
“看看,看看,小狮子还想啥外面的世界呢,先把身体锻炼好吧!”瑞恩笑着让不断挣扎的拉格纳回到了地面。
被人瞧不起的感觉简直糟透了,尤其是在被拉格纳视作亲人的人面前。
“可是叔,你也要和我爸爸一样离开我吗。”
瑞恩愣了一下,他看到了拉格纳眼中闪烁的泪光,相处多年的默契让他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轻叹一口气,瑞恩蹲了下来,把前爪搭在小狮子的头上。
正午的阳光带着点温润的惬意,如同暖洋洋的海浪拍打在脸上。
今天的部落确实同往常不太一样,确切地说,更热闹了。
来不及吃过午饭,拉格纳急匆匆地赶到了村口。这里聚集着不少人,母狮叼着小崽子往里挤,许多上了年纪的老狮也在一旁默默望着。好不容易挤进去一个头,拉格纳的眼睛瞬间瞪大了。众狮面向的方向,一群披着黑色铁甲的雄狮巍然屹立着,那身由最优秀的锻造师打造的铁甲在耀阳下冒着骇人的光。而在队伍的最前头,拉格纳找到了熟悉的身影——那匹高大的雄狮正在和酋长交流着什么。
周围的气氛有些凝重,闹腾着的小狮子们纷纷聚在一起,交换着自己“窃取”来的情报,母狮们也聊起了自家被选中的男人。酋长一挥尾巴,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都看到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是我们部落最英勇的武士!”
这句话没有任何的迂阔之词,狮群以伤疤论头衔,被选出的雄狮,每一个都是「十二疤」以上的战士,不知扛下了多少次战争,踏过多少具敌人的尸体。他们既是酋长最忠诚的部下,也是部落最值得托付的守护者。
“今天,我们伟大的战士们将随我远征,去换得狼狮两族的和平!”
话音刚落,狮群顿时嘈杂了起来。
拉格纳心头一颤,他明白,自从上次与狼族的谈判破裂,这或许是最后一次争取和平的机会了。与豹族的两族之争刚过去不久,狮族赢下了胜利但也自伤八百,从此这片草原从三足鼎立变成了狼、狮两族的对峙。或许是狼族历来对强者的尊重,又或是在那一战中狮族所展露的实力让狼族有所顾忌,对方采取了谈判的形式,然而双方在处理豹族领地的问题上迟迟未能达成一致。
嘈杂声并未持续太久,虽仍时不时传出些母狮的哽咽声和老狮的祷告声,狮群还是很快安静了下来,因为他们始终跟随着他们的酋长,更是因为信任这群战无不胜的勇士。
“Acclamez nos guerriers!”(为我们的勇士欢呼)
“Les lions sont invincibles!”(狮群无可阻挡)
“Acclamez nos guerriers!”(为我们的勇士欢呼)
“Les lions sont invincibles!”(狮群无可阻挡)
这场有些特别的欢送会很快在酋长的宣言后结束了,战士们扛起沉重的行囊,在与家属做过告别后即将朝着太阳落下的西方出发。
“小狮子,在这傻站着干嘛?”
满是力量感的爪子搭在了小狮子肩上,拉格纳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只是有点诧异,原来自己早就被发现了吗。
然而当拉格纳转过头,看到满是金属光泽的黑头盔下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望着自己,还是被吓了一跳。
“嘿嘿,酷不酷?”
瑞恩笑着摘下了头盔,拿到拉格纳面前晃了晃。
拉格纳有些哭笑不得,瑞恩叔好像比自己更像是小狮子吧?
“瑞恩叔,这次大概啥时候能回来?”
“七天?时间长一点的话可能半个月吧。”
“有把握吗?”
“想啥呢,我们从不打无准备的仗,谈判也是。”
瑞恩看着眼前这头与他朝夕相处了近十年的小狮子,他也许已经真正成长为一头雄狮了。
“这些都是你答应我的,不许食言。”
“叔啥时候骗过你了?”
话还没说完,瑞恩突然感到一股热量传到了自己身上,低头发现,小狮子把半个身子埋进了自己怀里。即使隔着冷冰冰的盔甲,他还是能感到对方灼热的体温。而自从父亲走后,拉格纳也在瑞恩这里重新找到了被人关心的温暖,这也是他数年来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无言。
片刻,拉格纳有些不舍地松了手,额头上还留着点盔甲压过的印记。
“东西都带齐了?”
“应该没有要带的了吧...噢噢,还有两壶酋长家的酒落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