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拉格纳大口喘着粗气，手里那把龙纹剑上沾满了猩红的鲜血，一身简易的木甲如同这龟裂的大地，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痕。硝烟将金黄的毛染上了一层静默的灰色，尾巴也有些烧焦的痕迹。
他已数不清身上落下多少道伤疤，但他知道自己在滴血，心更是如此。
拖着身子艰难地移动了几步，难熬的倦意和疲惫感再次席卷而来，但伤口传来的疼痛感与喉咙里的血腥味刺激着拉格纳的每根神经。夹杂着火星的热风卷来呛人的黑烟，惹得一阵咳嗽。该死的窒息感让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赶忙把剑重重地嵌进身旁焦黑的泥土里，用尽全力撑住即将倒去的身体。
他很想沉沉地睡去，但他知道自己必须继续前进。
灼热的空气让每一口呼吸都成了煎熬，四周崩出的火星让拉格纳几乎睁不开眼，他感到自己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似乎…似乎什么都要看不到了。
就在即将休克之时，他在这黑夜的滚滚热浪中嗅到了一缕清新的气息。
拉格纳的每个细胞顿时跃动起来，他急忙顺着气息寻去，但眼前的场景令他不可置信。
不远处是一个小池塘，不断冒出腾腾的蒸气，黑色的水面上浮满了鱼和青蛙的尸体。现在是盛夏，可见不到一点绿色，地面上的草全部枯黄了，埋在灰尘中，偶尔连根带土随风卷入翻腾的热浪中化为灰烬。树也都是死的，有些甚至还冒出阵阵青烟，已变成木炭的枝桠像怪手一样伸向昏暗的天空。
“哥哥…哥哥！”
忽然传来的稚嫩童声让拉格纳的心瞬间沉了下来，循着声音来源望去，他很快就在池塘边的一棵树下发现一头瑟瑟发抖的小狮子。顾不上剧烈的疼痛，拉格纳立刻朝着小狮子奔去。
检查一番后，原来是小狮子的尾巴被一旁滚落的石头给压住了，好在除此之外并无大碍。拉格纳放下龙纹剑，一咬牙把落石推开，但下一幕让他感到心碎。长时间的重压下，尾巴的末端已经变成了青紫色。这意味着如果再晚一点的话，很可能会有血液堵塞、器官坏死的危险。
“孩子，爸爸妈妈呢？”
小狮子的毛发被漫天烟尘染得灰扑扑的，清澈的眼睛与这片苦难的大地如此格格不入，而今却写满了疑惑、悲伤与无辜。
“爸爸…不动了…妈妈…妈妈去码头了。”
小狮子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每个字都狠狠地扎在拉格纳的心上，他知道与亲人离别是多么痛苦的感觉，现在他却眼睁睁看着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孩子身上。
可恶…拉格纳用把拳头重重砸向地面，他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只有绝望与呼之欲出的愤怒。
“嗖——”
尖锐的破空声打断了拉格纳烦闷的思绪，只见一支锋利的木箭深深扎进了身后不远处的树干里，身后传来了死神般作响的马蹄声。
没有更多时间思考，拉格纳背起剑，握住小狮子的爪子朝着池塘对岸狂奔。但他很快就没了力气，浑身上下如同一座失修的机器，笨拙地运行着最后的程序。跌跌撞撞又经过一个转角，眼前的视野瞬间变得开阔。
然而幸运女神似乎并未眷顾可怜的逃兵，宽敞处，一条不算狭窄的小河骤然显现，此刻化身成了阻断生路的断魂河。河面不知被什么染成了渗人的红色，仿佛刚烧开的熔炉，吐着炽热的泡泡。
已经没有退路了，但是…
拉格纳拽着小狮子溜进灌木丛，在大片焦黑的野草里迅速往前摸索着什么。
就在这里…一定就在这附近的…找到了！
“孩子，从这边去码头，去找叔叔阿姨们！快走！”
拉格纳给小狮子指了一个方向，这里曾是他和小伙伴们共同搭建的秘密基地，即使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那条用来躲避大人的小隧道依然还在。算不上隐蔽，但至少不会引起追兵们的注意。
“那哥哥你…”
小狮子话还没有说完，拉格纳已经消失在了视线中。
马蹄声越来越近，踢踏声奏着无名的葬歌。
“小崽子，不跑了？”
身后响起了狼族独有的低沉吼声，仿佛来自地狱的召唤。全身汗毛倒竖，拉格纳第一次在他短暂的人生里感到这般彻头彻尾的绝望。
周遭的温度逐渐升高，却难抵雄狮内心如坠冰窖的冰凉。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遗憾，遗憾自己没能在这样的年纪立下什么功劳，没能像瑞恩一样成为一名能够保护村庄的战士，自己甚至没能跨出第一步。
或许更遗憾的是，他始终没能找到心里的那个真相。
或许自己碌碌无为的一生就要交待在这里。但至少在生命的结尾，他不想再做逃兵了。
拉格纳用尽最后的力量从背上抽出龙纹剑，上面的鲜血早已凝固，成了诡异的红光。可刚转过身，他就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一个锐利的倒三角出现在视线中心处，上面涂抹的绿色液体散发着致命的气息。
“另一头小崽子…你真以为他能跑走吗？”
听到这句话，拉格纳的心瞬间冰冷。
“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想着去保护别人？真是可笑呢。”
拉格纳知道对方在试图激怒他，也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但他实在无法在经历了这样的灾难后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在这群还在谈笑风生的敌人面前。他不得不承认，这些话戳中了自己的痛楚。
弓箭兵的弦早已绷紧，只等箭矢离弦，夺去眼前这只猎物的生机。狼族的眼睛在夜晚会发光，但拉格纳只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贪婪嗜血的渴望。
死亡原来这么近。
拉格纳的呼吸急促起来，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如此近的距离，他几乎看不到自己的胜算。但至少他很庆幸对方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而是给了他这个机会，一个证明自己是勇士的机会。
那就拼一拼，剑快，还是箭快！
剑的出鞘声和箭矢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漆黑的箭矢裹挟着绿色的剧毒龙卷瞬间出现在拉格纳的视野中心，但他早早做好了防御架势，将龙纹剑架在距离胸前不远处，双手紧握剑柄，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一点，他有信心，挡下最致命的一击！
但命运有时就是这样，总喜欢在危机关头和自己开玩笑。
倒三角在拉格纳的瞳孔中不断放大，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等等，怎么突然消失了？
难道他的目标不是心脏，而是——
当拉格纳反应过来时，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箭矢如同鬼魅的幻影，突然向上偏转了一个离奇的角度，冲进了暴躁的蒸汽中。不多时，倒三角在视野中再次出现，带着丝丝火星从云霄中坠落。如一颗坠落的流星，穿过一道道云层，火星渐渐变成了火花，擦亮了整个夜空。
可这颗燃烧着下坠的「太阳」并未给拉格纳带来任何的温暖，却带来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因为，他要带走自己的光明。
红色火球中旋转着的倒三角在拉格纳的瞳孔中不断放大，迎面的热浪袭来，他甚至能够感受到沸腾着的火星马上就要将自己吞噬。
拉格纳自然没有坐以待毙，早已变换了作战姿势，抬起龙纹剑想要挡住这一箭。但那条如火龙般的毒箭似乎并不想就此作罢，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四溅的火光点燃了整条飞行路径，每一片稀薄的空气都开始燃烧。
不用质疑，眼前的火焰能把自己撕碎，任何的躲闪在此刻都显得那么无力，或许直面才是最好的防御手段。又或许，这可能是生命中最后一次痛苦了吧。
拉格纳闭上了双眼，全身上下都被一股莫大的恐惧感笼罩，那是对名为「死亡」之事的天生敬畏。
手里的龙纹剑才刚刚跟随自己不久，就又要寻找下一任主人了，拉格纳愧疚于自己没能给这把瑞恩赠予的剑一个好的归宿，而是要带着它一起埋没在这里。
但至少现在，龙纹剑，寄托着这头倔强的狮子最后的希望。
一声炸裂的巨响，热潮汹涌的冲击波在拉格纳的头顶炸开，脆弱的皮毛被层层撕裂开来的疼痛传遍了身体每一个角落，他很想叫出声来，但灼痛的喉咙早已灌满了热风，如一片干旱到极致的沙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龙纹剑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在肆意蔓延，每一道都仿佛在拉格纳的心里残忍地割上一刀，所有的防线都在走向崩溃的边缘。
扬起的沙尘与硝烟成了黑夜掩盖一切罪行的幕布，透过深邃黑暗的浓雾，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拉格纳看到了渺小生命的尽头，看到了马背上狼人狞笑的面目和因鲜血的气息变得异常兴奋的红瞳，看到了这些那些、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种种可能的……
奇迹发生了。
不知什么原因，那股铺天盖地的热风竟在迅速削弱，在拉格纳耗尽每一个细胞的力量之前，似乎先没了势头。
但拉格纳并未感到欣喜，随着硝烟下龟裂的大地慢慢延伸出了地狱般的画卷，他再也支撑不住自己残破不堪的身体。一阵天旋地转，这头狮子重重栽倒在地。地表的热力从脚踝沿身体升腾上来，道道伤疤被难忍的炽热点燃，此刻已经灰扑扑的毛发也难掩渗血的伤势，点点红色蔓延开来。
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他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收手，或许只是看不上自己这只可悲的蝼蚁罢了。
但他好困，好想闭上眼睛，睡一觉吧……
“醒醒！”
这是拉格纳在失去意识前，依稀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该死！”
来人看着眼前这幅破败的景象，知道自己来得太晚了。
他俯下身，把毛茸茸的耳朵靠在拉格纳伤痕累累的胸膛，伤口流淌的血腥味顿时扑面而来，但在感受到虚弱的跳动声后，终于松了口气。
不得不说，眼前这头小狮子竟然出乎意料得沉，他费了好大劲才终于扛到了
肩上。不过如果在这个年纪就有了这样的力量的话，以后倒也很可能和自己一样成为一名村庄的勇士吧，想到这些他倒是欣慰了不少，营救村民的任务也多了份光荣的使命感。
下一步是要找到一个安身之处。
但战争的号角还在吹响，忽然不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让他立刻警觉起来，看来是之前那位狼族弓箭手的救兵到了，听这仗势人数还不少，他有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赶尽杀绝，现在后患来了。
没有太多时间思考，他谨慎地在周围的火海中寻找出路。事实证明扛着别人前进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拉格纳身上的伤口多到可怕，稍有太过强烈的移动就能听到肩上传来小声的哀嚎。他很清楚，此时出卖自己的位置无疑只有死路一条，只能极其缓慢地前进，但在这样的火海里多待一秒都是无比的煎熬。
然而更糟的是，刚从火海里脱身，眼前却是一条死路。
紧急的处境下，他能想到唯一的方法就是前往后山，那里有搜救队带来的物资，许多幸存下来的族民也把那里当作暂时的驻扎地。最重要的是，后山临近一座码头，只要到达那里，就可以向盟友求援，狮群就有了生的希望。
但现在，通往后山的小径就在对岸，一条狭隘的小河却横亘在前，残忍地将触手可及的希望之火掐灭。他还可以顶着时而冰凉时而热腾的河水游到对岸，但他显然不能抛下自己肩上的这位不管。
嘈杂的马蹄声越来越急促，又突然停下了，伴随着人从马背上下来的声音和骂骂咧咧的狼族方言。他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片已经四处蔓延的火海，仿佛活生生一座燃烧着的迷宫，初次进入的人得困上好一会。但他心里却没有半分庆幸，因为他知道，火海迷宫为他们争取的时间，兴许就是他们生命的倒计时。
环顾一圈，狭小的视野内除了焦炭般的树木别无他物，可能还有几棵正在熊熊火焰中燃烧，他脑海中突然有了一个不太成熟但值得一试的想法。
把肩上的狮子轻轻放下，他有些忐忑地走进火海中。即使自己身上这套黑色的铁甲已经将绝大部分热量隔绝在外，极高的余热还是让他难以忍受。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他迅速从火海中抢来了几棵刚开始燃烧的树干，放入河水中浸灭火焰，折断了树枝，再从枯黄的草地上拔来几根芦苇，很快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木筏。
事情总算有了进展，他摘下头盔，贪婪地呼吸着原野所剩无几的清新空气，顿时从余热中解脱出来，肺部的灼痛感也缓解不少。
但枯木残枝自然没有多牢固，才放上在拉格纳身旁捡到的龙纹剑，木筏就上下颠簸了好一会。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路可走，只能祈祷小小的木筏能承担得起整头成年雄狮的重量了。
他费了一番功夫终于把狮子抬上木筏，不出所料，木筏很明显有了下沉的趋势，湿冷的河水从四面渗进筏中，几乎就要润湿了狮子的每一寸毛发。好在水流不算湍急，一阵摇晃过后，整体依然维持住了基本的稳定。
看起来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他鼓足一把劲，用力把木筏向着对岸送出。
目光中，一狮一筏在平静的河面上漂浮着，时而顺着调皮的河流前进些许。望着木筏远行，他兴奋地眨了眨眼睛，此景倒是有几分「一叶扁舟」的意味，但在战争时期下「一叶扁舟」或许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找到了，就在前面！”
呃…看来这确实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突如其来的叫喊声中断了他的目送，显然敌人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目光所及处，数十位身着盔甲的狼族弓箭手将满弦的矢对准了他，既然这里是死路，那么他还是拉格纳，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对别人来说这可能是个艰难的抉择，但老将的经验让他迅速做出了决断。
摸了摸这身冰冷但却曾经为他带来无数温暖与希望的黑色铁甲，他不禁感慨，不愧是出自族里最优秀的锻造师之手的装甲，为他挡下了太多致命伤。数不清的作战，拿下了数不清的独属于「村庄英雄」的荣耀，如今要是能以这样的身份和身上这位老朋友一起退休，倒也是件不错的差事呢。
「你也累了吧，那打完这场仗我们就收工休息吧。」
他笑了笑，重新戴上头盔，从囊里抽出一个老旧的箭袋挂在腰间，再在胸前架起一把银色的巨弓。然而对方似乎早有准备，立即摆出可攻可守的阵势，万箭已上弦，只等一声令下。
道路这头，训练严备的弓箭大军临阵以待；道路那头，黑色的武士巍然屹立。
河面上起了风，为他拂去了箭袋上的灰尘。他想起初学射箭那年，老师教他的四个诀窍——
屏息，张弓，击弦，出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