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无声的海面上,飞过两只石板色的海鸥。
黎明前的黑暗渐渐退去,海天之间透出一抹亮光,像是点燃的火把,燃烧着深蓝的海水、灰色的云絮。很快,整个东方的天空红彤彤地烧成了另一片海。
海上起风了,缓缓的,吹动了中心的一叶小舟。
那舟上卧着一头雄狮,草甲下金黄色的毛发在微风中摇曳。他的双眼紧闭,似乎已经在此地沉睡了许久。
路过的海鸥在舟板上短暂栖息,振翅飞向远方。一狮一舟就这样在平静的海面上飘荡着,漫无目的,偶尔被海上的小浪推着前进,去往无人知晓之地。
酣睡的狮子在这惬意的海风中动了动身子,懒洋洋地用长长的尾巴挠了挠脸。再悠哉哉翻个身,继续探索梦中光怪陆离的世界。
狮子去了遥远的维京海湾,他戴上头巾,提着弯刀,上了航船成了一名光荣的海盗。他有一群可以肆意畅谈的酒肉朋友,也有一段快意恩仇的海上生活。白天贪婪掠夺着大海的财富,夜晚在篝火旁烤几条鱼,碰几杯蜂蜜酒,伴着北欧风调的维京舞蹈沉入梦乡。
但他终究只是梦中人。
如其他所有来了又去的海盗同行一样,他光荣的一生并不长久。他所梦想着的一切,光荣地结束在了一场险滩登陆的战役中。他的故事,以一名背上插满箭矢的战士形象告终。
小舟继续往大海深处前进,划开道道涟漪。远处的巫山勾下一轮太阳,朦胧的泪滴化雨流入静默的海洋。船头的海鸟面朝水天相接的方向,森白色的雾气包 裹着大海的怀抱。
小舟轻轻驶过一座洞天,这里已经分不清是海,是天,还是海是天?
雾中藏着的清晨甘露润湿了狮子的毛,恰如那羞涩的早春,将他带回七岁初入剑道那年。
龙武演习场上一大一小的金色身影来回穿梭,掀起黄沙阵阵,刀剑铿锵不绝于耳。只见那初习武者似窥见破绽,迅速向前突刺。然年长武者若早有所料,微微侧身便轻松躲过。那小子就没那么幸运了,因收剑之力不足径直朝地上摔去。
武者见状,反而豪爽地笑了起来,他在后辈身上看到了成长两字。
眼前便是他最亲之人,也是他最想培养之人,而武道与剑道绝不会在他人的荫蔽下萌发它的种子。
小辈很快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握紧手中的木剑,开始谋划起下一轮攻势。
从日升到日落。
从懵懂到成熟。
狮子始终忘不了,他真正成为雄狮的哪个夜晚。
上好的美酒,丰盛的佳肴,在他眼里,都比不过那把静静躺在盒子里的剑。
即使尘封多年,剑身依旧闪烁着锐利的光泽,同那镌刻在上的神龙一般耀眼。微红的剑柄见证了那段浴血沙场的史诗,现在仍能从中感受到战场特有的苦涩气息。剑身庄严而厚重,剑光却如沉默的冷兽,冷静而锋利。
出鞘寒芒乍现,怎能不叫人心潮澎湃?
狮子难掩内心的激动,捧起剑的时候,他能感到全身在颤抖,每一根毛发都在呼唤着战斗的渴望。或许是野兽本性,又或是战士的本能。
从今以后,他多了名为「龙纹剑」的伙伴。
他们一起游四海,踏千山。在原始森林探秘,去草原外的王国游历,这些他所梦想的和那些他本该拥有的一切……
都葬在了火焰里,无穷无尽的火焰里。
他目之所及唯有红色,他的世界变成了红色。
他的生命却失去了红色。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也不剩了。
小舟突然震了两下,平静的海面涌上几层波浪,惊走了周围的雾气。原来是小舟上的客人醒了,但他似乎并不情愿。
狮子有些迷糊地睁开眼,噩梦的体验并不愉快,红色的场景仍在脑海中不断重现。随之而来的是隐隐的头痛,他总感觉忘记了什么,又回忆起了什么。但当他想要把记忆碎片拼凑起来时,却又无从下手。
他就这样无神地躺在冰凉的舟板上,呆呆地望着头顶碧蓝的晴空。恍惚间,他仿佛看到天边的云彩化为了狮子的形状。
小舟渐渐驶向大海的更深处,洞天之外竟是一个更神奇的世界。阳光在浓雾里找到了一丝缝隙,给海面披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万物都藏在一幅细笔勾勒的水墨画里,伸手只有白茫茫的一片。
“拉格纳!”
突如其来的一道声音打破了大海的沉默,但很快又在海风中消散了,只留下四处回荡的余声。那声音感觉熟悉又陌生,狮子从未听过这个词,但他总感觉是在呼唤自己。
拉格纳,这是他的名字吗?
狮子缓缓起身,低头看着海中倒映出的自己,不知为何,他的眼里流满了泪水,莫名的悲伤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的心一定是被该死的空虚和迷茫占满了,但又找不到会这样的理由。
他想寻找声音的来处,似乎很远,似乎很近。可海上早已又是大雾漫天,海面重新笼上了朦胧的白色面纱,抬头只见厚实的云层。回望四周,看不见来处,更不知出处。
狮子这时才打量起自己身处的这片小舟,醒来时自己便在这里。他无法回想起踏上这段旅程前的记忆,自己从何而来,又为何而去。
小舟除了残破了些,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狮子倒是对小舟诞生前的故事起了兴趣,因为它看起来像是手艺人粗糙的失败品。有些木板显得焦黑,那是被大火焚烧过的痕迹。木板连接的地方仅是用几根树枝和芦苇做了固定,在这样的情况下,船身竟然还能维持惊人的稳定,实在不可思议。
最神奇的是,是它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一叶扁舟很难在大海中航行甚远,且不论海上随时可能出现的风浪与糟天气,海洋中也有着数不清的顶级掠食者,鲨鱼乃至海底神秘生物的低鸣,这些足以让海上航行变得危险万分。
但就是这样一艘看着摇摇欲坠的小舟,竟躲开了一次次天敌的袭击,绕开了一座座致命的礁石群落,仿佛有了神秘的灵性。
狮子很快又有了新的发现。
船头不远处,一枚漆黑的箭矢如同穿过胸膛般深深嵌入了一把剑里,剑无力地倒在地上,如同一座受难的十字架。
靠近些看,剑头被残忍地折断,剑身也已经严重损坏,辨别不出先前的模样。但当他拿起剑的一刹那,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龙纹剑。
剑身上的龙图案从中间裂开了一道恐怖的缝隙,可以想象它曾经历的灾难。而就在裂隙的位置,黑色的箭矢直冲而入。那枚箭矢上沾着的血迹已经干涸,化为涂抹猩红的颜料。头部染着一种毒蛇般的深绿色,即使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依然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狮子好像在哪里见过龙纹剑,提起这把剑时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感,心中竟自然浮现出一套套他闻所未闻的剑术,他甚至觉得不懂剑道的自己都能舞剑战四方。
但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失落感。并不只是惋惜,更像是与老朋友告别时的忧伤与无奈。
要是自己之前能遇见这把剑,想必会奋不顾身投入剑道的吧。
狮子叹了口气,把剑轻轻放回舟板上。带着些不知何来的反胃和颤抖,他拔出了剑中的箭矢,放在剑的一旁,再盖上些被海风送来的舟上湿土。先前的十字架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墓,以此纪念这位英勇的武士。
此刻,他等待着声音再次出现,毕竟那是唯一有可能解答自己困惑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