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黄昏送走了最后一轮夕阳。海平面的尽头,逐渐升起一个朦胧的影子,半白的月牙开始在水波中上下浮动。
夜晚的海风带着难得的惬意,如同母亲温和的手,抚摸着狮子每一寸肌肤。这感觉不同于草原上的驰骋,而是另一种柔和的狂野,倒叫人心旷神怡。
白月光洒在小舟上,涂上一层奇幻般的银霜。然而,天空中的云层突然无情地将月牙勾回身后,那缕幽柔的白色立刻失了魂,染上黑色的污浊,最终沦为黑夜的一部分。
四周的空气忽然间变得阴冷,小舟被无名的阴影笼罩,黑夜化为一滴墨水注入海洋,将海水捣成深沉的蓝黑色。
腥气夹杂淡淡的咸味在狮子的鼻尖萦绕,是刚才梦中未流完的泪水吗?
不……它来自狂风呼啸的风暴中心,来自天空深处雷电交集之处。
狮子呆滞地擦掉滴在自己头上的雨水,望向头顶的黑天,在那片望不到头的深渊深处,什么东西正在盘旋着,积攒着它的力量。
这片大海也随之躁动起来。不再安静的黑夜里,孤零零的小舟在海水奔涌的中心上下翻滚。巨大的力量拽着小船四处移动,浑身湿透的狮子赶忙抓住船的边缘,才不至仓皇落入不见底的冰冷中。
但好景不长,很快随着一声雷鸣的巨响,天边扫过一道雪亮的霹雳。狂风或是暴雨都在此刻携着浩大的声势降临,大海终于扯下了平静的面纱,露出獠牙的本面目,危险又急促。
小舟能在这样的暴风雨中不被撕裂简直就是奇迹,惊险地翻过又一座浪,前路依旧茫茫黑暗,阴沉脸色的深灰色天空将月亮小心地藏在云层之后,不让任何光芒施舍这片悲哀的海洋。
没人知道这场风暴从何而来,又将何时散去。夜幕下,可怜的小船载着可怜的人,被汹涌的海浪不讲理地赶着向前,多次几近翻倒。无边的黑夜里乘一舟漂泊,看不清来路,更不见前路,任谁都会感到慌张与绝望。
狮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一种无人应答的孤独。
耳边此刻只有浪潮拍击礁石的巨响还在回荡,他不知道巨涛波浪会把自己送去哪里,此行是否危险,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出现在这里,这趟怪异旅途的起点与终点又在哪,目的又何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自己最重要的家人与朋友,但缄默的大海不会给出答案。
他珍视的一切,随着他破碎不堪的记忆,一同埋葬在这片海洋之下。
他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了一副还能动的躯壳。
或许还要感谢这种孤独与无助?这是他唯一的情感了,证明他还没有彻底沦为行尸走肉。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号角声,空灵又遥远,不自觉寒毛倒立起来。
那是塞壬在歌唱,还是来自海洋深处未知生物的悲鸣……?
他不敢想,也没时间想。
极端的情况下独处,所有的感官都被瞬间放大。饥饿很快变得难以忍受,狮子感到自己的胃揉作一团,即使里面空空如也。海风凛冽刺骨,冰冷迅速撕开脆弱的草甲,渗透进每一寸毛发。
他仿佛已经能预见自己的未来——麻木到失去知觉,变成一座随波逐流的海上冰雕。大海唾弃他,海水侵蚀他,没人记得他。
不过这种饥寒交迫的状态并没有困扰他很久,因为更大的麻烦来了。
前方的海域忽然塌陷了一块,漆黑的海水连同最后一点光亮往里倾泻。移至视野稍开阔处,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
不远处的海平面下,一个恐怖的漩涡正飞速旋转,刮起道道龙卷。附近的海域裂开了数道骇人的口子,没人敢猜测那是否通往地狱。
更加绝望的是,漩涡竟然还有扩大的趋势,贪婪地吞噬着周遭的一切。即使是最通水性的鱼人族也不见得能在这样的漩涡中挣脱出来,更不用说一艘不算牢固的小船了。
忽然从脚尖蔓延开海水的冰凉,狮子这才发现自己没了落脚处,半个身子都沉在了水中。神奇的小舟再也没了奇迹,用苇草连接的绳索应声断裂,几根木头从船身分崩离析开来,被狂风卷向漩涡中心。
旋转着的风刃残忍地撕碎了狮子身上的草甲,割出了几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或许他应该庆幸自己早已感受不到体温,极寒麻痹了每一根传递痛觉的神经。但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仅剩的一点理智也迅速被慌乱与绝望填满。
出于本能,他死死地抓住一根飘到身前的木头。但当他意识到眼前的木头驶向的是风暴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没有人能承担得起自然的愤怒,狮子也不例外。所有的痛苦来得这么快,却又这么漫长。漫过头顶的海水遮住了他的视线,他只感天旋与地转,自己的五脏六腑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自己的身体。天空竟然在一瞬间成了海洋,海洋里捞起了数轮月亮。
下沉,不断地下沉。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缓缓飘落的金色羽毛。
他想变成一朵云的梦想实现了——他不再思考,也就不再烦恼。他抛去了那些和他一起诞生的枷锁,以及那个活在他人眼里的自己。他丢掉了情感,没有了繁琐的羁绊,终于不会磕磕绊绊。他再也不用担心一个选择会让他失去什么,因为选择的机会再也不属于他。
他很高兴看到自己走得更远了,那个永远抬着头的人终于明白了,低头才能看清自己脚下的路。他很自豪自己交上了一群高档次的朋友,个个都在上流社会有点本事,每次赴宴总能收获别人羡慕的眼光,他也不用再为他那渺小又可悲的理想而努力了。
毕竟,谁又在乎呢?
拉格纳……拉格纳!
拉格纳,是谁在呼唤这个名字吗?
他似乎看到了一道游向他的亮光,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他还在下沉,那些光也是。那是他在找寻的光吗?是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光吗?可是他再也无法伸出手去触摸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了,也等不到自己的那束光了。
深渊里的海水抽离着他的灵魂,他不由得缩紧了身体。
好冷,好冷。
好冷,好冷,好冷……
在彻底失去一切之前,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越走越远,背对着海洋里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