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做作的指法都关乎家族声誉,每次完美的演出都能等量变现为真金白银……
这样的音乐家,与演奏的机器无异。
……
他出生于音乐世家,出生于金钱的斗兽场,而非高雅的艺术殿堂。按家人的想法,他一生都将与陈规滥俗为伍,与那架褪色的古钢琴相伴。因此他们将他多余的热情掐灭,喝止儿时的他对调式的探索,如同修剪盆景般断绝那些他热衷的,却不合规矩的兴趣。但即使如此,他仍会将出格的简谱抄到纸上,将禁忌的调式记在心间,在无人看管时摒弃僵硬的指法,任双手肆意跳动,按心意调节轻重缓急。
十八岁那年,他终于能代表整个腐朽的家族,与其他器乐名门一同竞争一个国宴大堂的演奏席位。古典流派的少许养分,经多代乐师毕生咀嚼,早已成为残渣,索然无味。庸俗的曲调从长厅中漫溢出来:笨重的圆号声滚入井盖的孔隙,沙哑的大提琴声驱走归来的雁群,做作的木管声好不容易爬上树梢,却又脚下一滑摔了个粉碎……
而他,第一次坐上柔软的琴凳,第一次触摸光洁的琴键,与之相比,那架古钢琴简直与腐木无异。他不忍用这架琴演奏早已蒙尘的曲目,因此在表演过程中将曲调微调,又糅合了些许自创技法。而那几张家人叮嘱带上的谱纸,则被他搁置在谱架上,整场表演未曾翻动一页。
古板的评委惊异于百年的滥调头一次带给他们新鲜感,便顺理成章地给了他那个席位。正当他随熙攘的人群离开长厅时,一声低语掠过他的耳畔。
“简直是异端,你会为你的奇淫技巧付出代价……”
……
那条他再熟悉不过的街道,灯火逸散殆尽,唯有群鸦以喧闹昭示死寂。石砌路面镀上一层月华,却又不时被树影所沾染——这是晚风在推波助澜。缄默的路灯下,矗立着一尊石像般的轮廓,它巧妙地融在昏沉的夜景里,让自己那黑色帘幕般的大衣得以掩住一支崭新左轮。
而他并未察觉,并未察觉沉闷的填弹声,并未察觉前方的石像,并未察觉头顶的天体给予他的最后忠告——那根寒芒渐烁的枪管。
于是,火药撕裂了死寂,银质子弹径自穿过他的掌心。
暗黄的谱纸染成殷红,从手中缓缓滑落,它们禁不住晚风的嘲弄,四散至各处。他来不及叫喊,下意识想用另一只手捂住伤口,而恐惧蜕变为理智,令他把那只完好的手背到身后。
“上头说这是你应得的,现在把右手拿出来。”
他未理会石像的言语,即便它们如矢般直射空中的皓月。
对面的石像褪下黑色的帘幕,其作为人的内在一览无遗。
“要手还是要命,你自己选。”
他毫不犹豫,将那曾无数次游弋于琴键间的手举过头顶。第二发银弹以不同路径穿过他掌心的同一位置,却仍有余兴,贯穿了他身后树梢上的一只乌鸦。正如乌鸦未曾啼鸣,面对如此劫难,他未曾叫喊,未曾叹息。
石像中的人从盘踞黑影的角落,移步至洒满清辉的路中央。
“记住我的样子吧,这得是你这一生最恨的人之一了。”
“我记住了,但你不是我要恨的人。”
对面的枪手一怔,惊异于面前这个刚挨过枪子的人的荒诞言语。而他则俯下身去,不紧不慢地用掌跟夹拾地上的残谱。
“即使没有你,现在也会有另一个枪手在这,对我做相同甚至更糟的事。”正当他费尽心思不让纸张沾上血迹时,枪手已将一地的谱页拾好,放在他面前。
“真是怪胎……”
“啊,你也一样。”他对上枪手的视线,并对其投以苦笑。
……
夜景渐渐吞噬了他离去的背影,枪手留在原地,凝视着尚未凝固的,他的血迹,宛如阵雨后尚存的水渍,倒映着残破的月影。晚风狞笑,枝头的黑蓑殒命……
但那又如何,正如贫瘠的土壤不能窥见半点种子的伟力,
新声,还将继续生发于命运的罅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