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的，他已经疯了。”

 

不知从何而起，一直纠缠着我的那个声音又在我脑海响起，但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了。海水，或者巨大的湖泊在我的脚下，淹没至我的腹部，我在水中漂浮，行走。我明明应该是喜欢水的，这片水域却令我感到深深的不安，它冰冷而粘稠地包裹着我的身体，我防水的毛皮都几乎挡不住它。整片水域泛着一股腥气，水生生物腐烂分解的气息与血液混合，萦绕在我身畔。天空由灰色开始扭曲，黄色，橙色，最后是高饱和度而鲜亮的，令人极为不安的红色，伴以不知从何而来的，扭曲而湿滑的触手，缠绕着我的手脚，紧紧地绷直我的身体，像要将我整个人撕成两半。我的脑内压抑着极为沉重的痛苦，难以释放的情绪，而这时我的面颊处传来亲吻的湿润触感。我转过脸去，微微地睁开我的眼睛，一团无面的混沌正微笑着看着我。

 

“快跑，别管这些了！”

 

这只是幻境，这只是幻境，我闭上眼睛，在心里疯狂地对着自己低语，ehco镇会导致我的幻觉加重，我的情感亦然，我得在我彻底被我的激素操控前用我的理性从这里逃出去。但我感到了，有什么真实的东西在看着我，就算我闭上了眼睛也依然能够感到其存在。在黑暗之外，那微笑着的混沌将手附上了我的背部，我的防水皮毛被他撩起，冰冷的水直直浸湿了我的皮肤，我能感到我的温度正以一种绝望的速度流逝，同时还有我的意识，世界在我眼前的黑暗中变得遥远，漂浮，我渐渐忘记了时间的存在。

 

“喂，醒醒，水獭，我给你做了早餐。”

 

恐怖的幻境消散了，但我注意到，有什么看着我的，令我感到不安的细长的东西从窗台外溜走了。醒来时，那只高大的西班牙红狼正站在我的床边，端着一个白色的马克杯，担心地看着我。我的视线掠过他手腕上的船锚手链，一种本能的呕吐感自胸腔而来，我努力将其压了回去。leo的房间小，不过大体还算整洁，散发着淡淡的古龙水，煎好的培根，和……leo的气味，那种烟草，啤酒，以及犬科的浓厚的气息。这时我才发现我身上什么都没穿。

 

“你做了早餐？谢谢，不过下次换我来做吧。”

 

“你多久才回来一次，这是我家，我得照顾你才是。”

 

我迅速地套上我的长裤和衬衫，leo以一种困惑的眼神看着我。我想起我昨晚在他的电脑里找到的聊天记录，关于他封闭我和众人的消息，关于他和Flynn的关系，一股阴郁的怒火和恐惧混合着在我的胸腔里燃烧，但当我和他那无辜，充满担心的眼神相交时，这股燃烧的情感瞬间冷却了下来。下次找个时间跟他好好谈谈吧，我叹了口气，坐起身来，去吃他做的早餐。

 

“嘿，今天你想怎么玩？”

 

“还没想好。”我叉起培根，一整个塞到我的嘴里。“带着我的摄影设备走吧，去，铁路那边？那个废弃的车站有助于我的选题。你这几天都没去上班，我不会打扰了你吧？”

 

“没事的，听说你们要来，我爸给我放了一周的假。”leo撑着脑袋，坐在餐桌旁盯着我看，我感到自己像个还在上小学的孩子那样在被照顾。他似乎在我还在睡觉时就洗漱完毕了，在餐桌对面我都能闻到他的牙膏味和遮盖他体味的淡香水。我总感觉我的脑子还没清醒起来，leo的视线似乎时不时地看着我的身后，就像那里有什么一样。

 

echo镇依旧是那么酷热难耐，太阳正悬在空中，呼啸而过的热浪里夹杂着蒙蒙沙尘，模糊了我的视线。leo和我一同在公路上走着，他牵着我的手，风滚草在热风中滚动，就像迁徙的族群。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那段时光吗？你刚出柜那段时间。”leo看向我的眼睛。

 

“那次出柜完完全全是个意外大灾难，不过，你要问结果的话，没错，我记得。”我喝了一大口水，好让自己的体温上升得没那么快。

 

“现在想起那一晚上，我还在后悔自己居然忽略了你的消息，没来得及冲进去痛扁那几个欺负你的家伙。”leo皱起眉头，我感觉到他握住我的力气变大了几分。

 

“你给我们的保护已经够多了，还记得吗？Clint那群家伙一直在欺负我，你来了之后这一切都停止了，还有Jenna和她的混蛋家庭，如果没有你……”在我的叙述中，leo的表情逐渐变得平和。他背着光，朝我微笑，妈的，我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这么帅？

 

“这是我应该做的，有能力的人应该担起责任来，我不会让你们任何一个人处于我看不见的危险中。”leo将我拉近了些，他挡在太阳前，搂着我的后背，俯下身，在我的脸颊落下一吻。“尤其是你，chase。”

 

不知为何，感到这份湿润的触感后，除了身体本能洋溢的温暖，我的后背冒出一股寒意，这种感觉似曾相识。远处的地平线显露出旧车站的轮廓，我在心里回忆我发现的关于leo的那些可怕的秘密，思考如何组织我的语言。

 

“但是你不可能永远这样。”我察觉到leo的脸色冷了下来。“我的意思是，我们都在长大，Carl一直躲在他的城堡里，Jenna，TJ，我都得去上学，至于Flynn……我希望你跟他相处得愉快。”

 

“我只要你陪着我就好了。”leo打断了我的话语，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只要待在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可以戒烟，戒掉我那些坏毛病，即便这里陷入腐烂的泥潭，我也会好好地保护你，陪着你，我会为你赚钱过活，你可以自由地做你感兴趣的事，我的家人们也会和我一起陪伴你。”

 

“leo。”车站快到了，我思考着我的话语。“我在此地唯一难以放下的只有你，还有朋友们，这与你改变什么无关。你也在社交软件上看到了我在外边的世界过得是怎样的，这个——只有几十人的小镇，最终不是我该呆的地方，你也不能24小时每分每秒都管着我，那看起来像个变态一样。”

 

“别说了，已经够了，你以为离开自己的家人是那么容易的事吗。”就像我把话题全搞砸了一样，leo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点燃。他是不是听出我看他手机了，还是没有？他没再说话，帮我架起拍摄设备，随后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

 

“我说了，他已经疯了，别再执迷不悟了。”

 

我有些尴尬地按下了拍摄键，对着镜头念我事先写好的稿子。文字如同轻巧地绕过石头的流水一般从我的嘴里流出，我忘记我说过了什么，直到我按下摄像机停止拍摄的按钮，我的思维才回到了大脑。leo把烟头扔掉地上，用脚踩熄，我尽量不去在意这个动作。

 

“你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就在五年前。”没想到leo先提起了这一点，我还以为他的笨脑袋全忘光了。

 

“当然记得。”我努力回想起我那如同灾难般出柜的后一晚，我和leo在这个车站附近走，直到太阳升起。他牵着我的手，狼的体温顺着敏感的手传达进我的大脑，在黎明浮现时，他背着光向我发誓要一辈子保护我。那时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未来是何种形态的，他和我以滑稽的姿势一同走在铁轨上，铁轨顺着枕木和碎石指引的方向，一路向着地平线而去，就像一条没有尽头的旅途。在旅途中能发现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等到我发现时，我会察觉的。最后，太阳升起，朝霞的光芒覆盖我们的全身，他抱住我，以一种粗劣的姿态和我拥吻，那是我的初吻。他陪我听完了我父母留给我的语音信息，和我抱在一起笑，用手机放那时我们都爱听的吉他曲，悠扬，哀伤，仿佛染上黄沙与夕阳色彩的吉他声在晨间奏鸣。

 

“我们初次接吻的地方，也是……我们那时确定关系的地方。”他停顿了片刻，就像和我回忆了一样久的时间，随后垂下头，露出伤感的表情，这种表情很难让人不动容。

 

“我记得，我都记得，假如那晚上没有遇见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靠近他，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以求给他安慰。

 

“那一天我真的很高兴，美好得像一切都是假的一样。”leo也靠近了我，他的手不安分地伸进我的衣服里，我不知我是否要推开他，但他现在的样子让我不敢轻举妄动，他的眼里闪着泪光。“但，你说得对，一切都变了，不管是我的兄弟姐妹，还是那群家伙，自从我高中毕业以后，一切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我只是想以我的能力留住这一切罢了。”

 

“leo，世界一直在悄然旋转……”他从未对我说出过这些。

 

“chase，我发誓一辈子保护的只有你而已。”他无声地哭泣着，紧紧抱着我，随后将我推倒在枯草地上，枯草扎得我有点疼，他坚硬而炽热的那部分抵在我的腿上，我感到我的身体像被leo的气息融化了一般，我的理智嘶吼着赶紧逃跑，我的身体却先我一步。燥热的空气里充满着我和leo在夏天流出的汗液味，这让我感到不快，他强忍着却仍止不住流出的泪水为这里增添了几分盐味，我此前从未发现身型巨大的他，落下的泪滴也同样巨大。他褪去我们二人的衣物，紧紧压着我的身体，几乎让我窒息，我能感到他的身体一直在颤抖。我不想说话，我只在他粗鲁地交媾时搂住他的脖子，吻去他眼角不停流出的泪水。我感到我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人，他才是，进入大学前的那个恶作剧，还有我暧昧不清的态度对他来说太过分了，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抱歉，我有点激动。”他用随身带的水瓶为我们冲洗干净，把衣服重又套上。

 

“没事，我的错，我没能照顾好你的情绪。”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闪了一下。“只是，刚才这一下又出了不少汗。我已经快一天没游泳了，陪我去湖边玩会水吧。”

 

一路上我们都十分沉默，不过他离我靠得近了些，用手臂挽着我的肩膀，让我轻轻靠在他的怀里。我努力地在大脑里搜索，想找点什么能说出来缓和气氛的话，可惜一切只是徒劳。还好，没过多久，我们就走到了艾玛湖旁，那块大石头一如往昔地坐落在湖畔。

 

“终于到了，来，我们一起进去潜水吧。”我脱下我的衣服，放在石头旁。

 

“不行，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得看着你才行。”leo忧虑地看着我。

 

“好吧，那你回去记得好好洗澡哦。我大概能潜六到七分钟的水，如果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浮上来你再来找我吧。”我向leo挥挥手，leo朝我点头，我转身向湖里跳去。

 

水是每一只水獭天然的故乡。艾玛湖水包裹着我的身体，为我隔绝西部夏日的高温与阳光，我在心里默数着我潜水的时间，独自向着湖水深处游去。Sydney的死还是给我留下了阴影，越往深走，我背后汗毛倒竖的感觉就越强烈，深处似乎有什么在呼唤着我，叫嚣着，想让我陷入疯狂，同时在看不见的地方总感觉有拥有细长身体的一双眼睛在盯着我看。湖水深不见底，我感到恐惧，同时停止了往深处潜入，复而向上回游，在水体的中层来回打转。时间大约六分钟了，我开始因氧气缺失感到不适，于是准备浮出水面。

 

正当我准备往上游时，我隐约听见水面上方传来一声大喊，一个红色的身影从我身边沉入湖水深处，那是……leo。确认了这一点的我感到心脏都快停跳了，我看向leo的方向，他显然不是失足落水，相反地，他正憋着一口气，向着水底前进。我望向水底，在那之后，我才明白，我一直察觉到的盯着我的眼睛是什么。那是完完全全的，另一个我，leo正朝着那个我飞奔而去，而那个我，微笑着的我，在水底越潜越深，那个我，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就在最深的水底。

 

leo会死在这的，他根本潜不了那么深，想到这点，我立刻回身，向着leo飞速游去，好在他没我游得快，我很轻松抓住了他的脚。我的意识随着氧气的消耗和剧烈的运动在逐渐消散，我死死抓住leo的脚，向着水面拼命游去，可leo完全忽视了我的存在，一心向着水底深处而去，不论我怎么拼命划动我的脚掌，企图向上游，都无济于事，水面和阳光渐渐远离了我。

 

“啊啊，真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我眼前的世界随着我的意识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我的幻觉，在幽深的水底，湖水翻涌起猩红的波浪，扭曲，疯狂的触手在湖水里狂舞，leo在我身边，我想握住他的手，他在我身边微笑，眼里流出血色的泪滴。不知为何，这样绝望的场景让我尝到了一丝幸福，我抱住了leo，和他一起在水底飘荡，他在我的怀里哭泣，我轻抚他巨大的狼头给予安慰。就这样也好，我心中默念，闭上了眼。

 

 

“chase？chase？”不知何时，我悠悠醒来，leo跨坐在我身上，他的衣服湿透了，正紧紧地贴着他的身体。拼命地按压我的胸膛，时不时将他的嘴贴上，帮助我呼吸。

 

“咳咳咳咳咳……”我猛烈地咳嗽，将湖水咳出我的肺部，我撑起身体，打量周围的环境，困惑现在发生了什么，我和leo居然没死？这里不是天堂或者别的什么奇怪的死人的该去的地方吗？我看见如血残阳笼罩了整片土地。

 

“chase？chase？你没事吗？太好了！”leo以一种要把我折成两段的力度紧紧抱住我，同时放声哭泣，他的泪滴大颗大颗地撒在我的身上，渗透进我的皮毛里，我的皮肤真切地感受到了他泪水的热量。“我以为……我以为我失去你了，就像Sydney一样，而且都是我干的。”他哭了很久，我没有言语，只是同样用力地拥抱他，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力度，像这样过了很久他才停下。

 

“所以——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我在水里潜水，正准备出来时，发现你跳进水里，我拼命地想拉你起来，但你只是往下游，就像，下面有什么一样。我被你一直带着往下，之后我就失去意识了。”我紧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怀里。

 

“我在水面外边等你，我按了计时器，过了七分钟了，你还没有出现，我很担心你，就直接跳下去了。我看见你在很深很深的水底，平躺着，一动不动，我吓坏了，拼命地往下游，越往下游，你离我越远。”他的鼻子连续抽了几下。“这个时候我感觉有什么东西拽着我的脚，想把我往上拉，我抬头向上望去，发现那个也是你，我困惑了。过了一会儿，你就不动了，我这时才突然发现，那个一直拉着我的，想要救我上去的那个水獭，才是真正的你。我潜水的时间在那时也快到极限了，我抱着失去意识的你，拼命地往上游，游到筋疲力尽才游到水面上，在刚才你才醒过来。我真的……我真的太害怕失去你了。”

 

“没事，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了吗？谢谢你把我拉上来了，我刚才还以为我要死了。”我安抚着leo，眼神留意到他的手腕上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不过，关于你看到的另一个我——你是从什么时候看到的？”

 

“似乎，在你离开后一年就有了，我总觉得你还在，你常出现在我的窗台边上。”leo半侧着头，仔细思考。

 

“你记得我的分离性遗忘症和睡眠瘫痪症吗？自从回到了ehco镇，这种症状似乎就在不断加重，我的幻觉愈发真实，也愈发恐怖。”我强压着自己，努力不让自己回想起那些糟糕的细节。“这或许是集体癔症的结果，这些感触都被放大到一个病态的程度，你看见的我亦然。”

 

“或许如此，我一直不相信那些心理治疗师的话，但我似乎亲身体验了。”leo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他背对着血色的夕阳，光芒让他的面部呈现一团阴影，我忍不住抱紧他，深深地亲吻了他。

 

“在刚和你确立关系的那段时间，我什么都不清楚，只是任凭这段关系发展，就像一段未知的旅途，但我很愉快。你听说过quoz吗？这是个西南文学名词。”我努力在脑内搜寻那些我用录音机背下的演讲稿。“意思是任何奇怪的，不协调的，内在核心神秘的，神性的。它没有确切的定义，却是旅行者所追寻的最终目标。”

 

“你的船锚手链掉了，你注意到了吗？” leo沉默着没有说话，于是我继续我的话语。“我想和你一起踏上这段旅途。”我拉起他丢失了手链的那只空荡荡的手，背对着夕阳，朝家里走去。

 

假日过得很快。很快镇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疯狂，在leo的带领下，我们六人在车站旁等待，等着火车将我们所有人带走的机会。我有些紧张，夜晚的凉风吹拂过我的毛皮，我的手心不断冒着汗，我担心这是个愚蠢的主意，让我们所有人像Clint描述的那个倒霉的家伙那样被火车压断了下半身而死。

 

“在这一切结束后，你愿意一直陪着我吗？”leo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恳求地看着我。通常来讲，我难以拒绝这种眼神，但这次我要更坚定一些。

 

“leo，你忘记了，该做决定的不是我，而是你。”

 

leo的眼睛转向别处，我已无暇顾及。行驶的火车带着风呼啸而来，Flynn，TJ，Carl，Jenna一个接一个地跳上了车厢，我站在站台上止步不前。列车行驶得比我想象中要快，我真的可以成功地跳上去吗？那个身体被碾成两半的人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我的胃止不住地翻涌。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脚步的声响，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整个抱起，稳稳地落在了火车上。leo抱着我，在月光下对我微笑。

 

“我答应过你要永远保护你不受伤害的，因此我决定和你一起踏上旅途。”

 

银色的铁轨在月光的照耀下无尽地延伸，如同溪流一般，看不见其尽头在何处。我想我该再去和leo买个别的饰品，这次我要认真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