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洛东总会让我想起指针,或是某种总是不断笨拙地尝试着穿过银环的熊(虽然他其实是狮子),至少他钻出人群,套着一身青色衬衫向我招手时是这样。
“你从来不会迟到吗?”我与他一同挤在狭小的车厢中,车厢中紧紧排列、挤压着满满一车同我们一样的人,此起彼伏的炙热的呼吸笼罩住我整个身体,我使劲尝试扭动自己的身体,最后以与某个看不见脸的人身体相碰告终。
“嗯,这段时间都没有。不好意思,下次我会快点收拾我的东西。”布洛东本想像电视剧或动画中的角色一样尴尬地挠挠自己的头,他的胳臂也碰到了他临近的某个戴着耳机,穿着橙白色休闲运动装,强撑着身体昏昏欲睡的家伙。车厢的空调开得很足,布洛东的口鼻还是热得不停发汗,湿漉漉的,我从我的包里拿出一张纸巾,贴在他的鼻子上。
“下次记得在包里放包纸。我昨天写的诗你看了吗?感觉如何?”
“啊,那首啊,我看过了。”布洛东一边擦着汗,一边回应着我。“整体还是很好的,有你自己的想法和情绪的深度,但字句太过简单,整体结构也不是很严谨,力量表达的节奏和关键的字句不好,等我回来再告诉你。”他这么说着,列车从地底穿出,四周的窗户变得一片光亮,一束光刺痛了我的眼睛,一片深蓝色的海立刻填满了整个窗子,眼前所见只有海与漂浮其上的涡沫。布洛东的嘴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他的眼已飘离开,落到窗外的海上,他的字句也渐渐从他的嘴里消散,每次列车走到这段跨越城市中小小海峡的路上时他的眼神总会这样。
“也许某一天,我会在海水中咕噜着泡泡死去。”在见到我的死兆后,我常常会开这样类似的玩笑,布洛东先是愣了一下,迅速地回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神紧接着缓缓地又落回到海里。
“不,不会那样的……我们晚上见。到时候坐我的车一起出去玩吧?”列车返回地底,海消失了,窗里的黑暗又夺回了它的阵地。
“呃,我觉得我们还是坐地铁吧,早点回来就好。”我想起布洛东那台我坐进去后一下子陷进去,需要十几分钟才能把我从座位上拔起来的老爷车,轻轻摇了摇头。布洛东到站了,他向我挥挥手,便带着他那一头长长的垂在他肩上的鬃毛消失在人群里。
夏天太过炎热,地铁的照明灯和空调已全部关闭,只留下指示灯在黑暗中幽幽地发光。太阳已落下,城市的灯光因电力超载而大面积关闭,列车在地上地下穿行我也毫无知觉。我握着栏杆,布洛东抓着吊环站在我身边,我看不见他,也同样看不见四周蠕动的人群,炽热的空气紧紧包住了我。恶作剧般地,我竖起两根指头,以小人走路的姿势从他的胳膊开始,一点点往上走到他的脖颈处,摩挲他毛茸茸的脖子。
“等会去海边吗?那过了跨海大桥就可以下了。”黑暗中,我用掌心摩擦他的脖子,一圈,又一圈,他的衣领在我手的一侧来回刮蹭,他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试图阻止。一种邪恶的侵略感从我心中涌现,我没有停止,只略微减小一点动作的幅度,反正我平时玩得比这更过分。
“好。”几乎是那个字落下的同一瞬间,列车缓缓停下了,在一个它不该在的位置。列车广播响起了临时停车,请勿恐慌的播报,我停下我的动作,向窗外张望。外面比我的想象中更明亮:我们的列车停在跨海大桥的正中,一轮圆月正悬在空中,没有云,也没有雾,明亮而澄澈的月光落在海中,为沉没在黑暗的海面镀上一层薄薄的银膜。
“真倒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通行,在这么高的地方感觉很不安全。”布洛东懊恼地叹了口气,挠了挠脑袋。这次他的胳膊什么都没有碰到,只是空气比早上的更热了些,蒸腾的水汽与热浪从列车的缝隙悄悄钻入,充盈整个车厢。
“也许我会因拿去做让列车重新启动的零件而死。”布洛东在阴影中瞪了我一眼,在月光下我隐隐能看见他的晶状体发着棕色的光,我朝他轻笑。
“往好处想,我们几乎就在海里,只是坐标不太对劲。”列车停运的时间比人们想象中要长,一开始是小声的讨论,之后这份躁动升级成不安的拍打,列车员出手阻止才结束。我给布洛东拿了更多的纸巾,那些纸巾贴在他的口鼻上,他大口呼吸,纸巾一张张全部湿透。
“我今天在拍照的时候思考了一下,诗可能是一种复述。”我说。
“某种角度上来说是的,复述是诗的一种功能和方式,而不同的诗具体而言又有不同的表现方法和目的……”布洛东的嘴又衔回了话语,一直一直不停。我微笑着看着他,像一名最有耐心的服务生贴心地倾听他客人的想法。在停运三十三分钟后,列车终于缓缓开动了,布洛东身后的圆月一次次地穿过窗户构成的栅栏,悬浮在他的肩上,我举起我的无反相机,按下快门。
再过一会儿,我的手和脚都会被海水打湿,浸润,地铁会一直循环开动,到十一点为止。远处城市的灯光和车厢内的灯光又一起亮了起来,我想起我曾看到的那些怪异,令人不安的色彩(它们仿佛从黑夜中凝析而出),布洛东带着我钻进人群,钻回无人的闷热的夜里。我们一次次走回起点,一团被遗忘的雾状黑色时空永远停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