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早晨六点的闹钟，准时从桌上依然在播放着富有节奏感的打击乐的手机中响了起来。

在持续不断的震动中，手机缓缓地划向了桌面边缘，在手机从桌子边缘滑落的瞬间，一只兔子终于进入了房间，伸出爪子，从半空中接住了自己的手机。

芃伊的嘴中此时正忙着咀嚼新鲜的草饼，另一只爪子里还握着半根胡萝卜。她已经整整一晚没睡了，但却依然感到精力充沛，脑子也无比清醒，她也依然沉醉并困惑于她发现的，关于自己的奇怪变化。

在昨天晚上，经过大概一小时的胡思乱想之后，芃伊最终还是冷静了下来，开始正视起了那些时常浮现的声音，并且也终于发现那些自己不该听见的声音都来自哪了。

那些声音全都是她的回忆。

许多她本应该忘记的，不论是最近的还是童年时期的回忆片段，不断在她脑中无意识地、随机地浮现，而且更神奇的是，只要芃伊在它们出现时的那一刻集中起自己的注意力，她就会像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候一样，可以再次感受到记忆中那个时刻的一切细节，不论是周围场景中的细节，还是自己内心情感上的细节；她还发现，自己甚至可以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来重新审视自己记忆中的一切，观察那些她的身体接收到了，大脑也忠实地储存了，但当初却没有进行过任何思考和加工就被遗忘了的信息，比如昨天在食堂吃饭时，她视野里的其他警官们的表情以及他们聊天的内容；比如一年多前，她登上那辆开往首都的火车时，在站台上或哭或笑地给她送别的几乎全村的兔子，他们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所说的道别的话，芃伊全都能清晰地再看一次、再听一次……

昨天夜里，芃伊几乎一直沉浸在回忆之中，找寻着进入这种神奇状态的技巧，以及不断回到偶然出现于脑中的那些美好记忆中去再感受几次那时的满足感；每次当她心满意足地从自己的快乐记忆中走出来时，身旁的电子钟都会走过至少半个小时，有时甚至一个小时的时间，但芃伊却完全没觉得时间在流逝；而这种高强度的大脑运动也同时会让芃伊心跳加速、全身发热，并且迅速地感到饥饿，她也就这么早早地起床跑去厨房翻找起了食物，然后一边吃着，一边在客厅里不停来回踱着步，不断思考着——对于这个奇怪的能力，她感到有一些欣喜，因为她因此记起了许多美好的回忆；但更多的还是恐惧和不安，因为她不清楚自己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她的思考一直在持续着，直到那准点响起的手机闹铃声传进了她的耳朵。

芃伊抓着自己的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打开了屏幕。上面显示着天晶昨天最后传给她的一条消息：

‘我会查清楚这水晶的秘密，然后让我们恢复正常。’

“但愿吧……”

芃伊把憋在肺里的一大口气吐了出来，轻轻摇了摇头，便把手机塞回了口袋。

此时，洛泽也正好从房间里打着哈欠走了出来。他的脑袋非常不自然地歪向了一侧，看上去是因为他不太习惯自己昨晚的睡姿而落枕了；当他和芃伊一起坐在餐桌上吃着早饭的时候，他也一直在试图把自己的脑袋扭正，但每次尝试都会让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嚎叫……而坐在他身旁的芃伊也很清楚，如果洛泽以现在这种仪态站在炎教官面前，绝对会被扣光仪容仪表的分数，他们之前就已经吃过这个大亏了。

“你今天怎么没来嘲笑我，芃芃？”

洛泽一边往嘴里送着芃伊帮他煎的蛋，一边被迫歪着脑袋，只能用余光瞟着身边那只精力充沛的兔子。

“怎么，不习惯？”

“嗯哼。”洛泽叹了口气，又一次试着把头掰正，但脑袋也再一次在一声轻嚎中耷了回去，“我昨天脑子都累迷糊了……你怎么还看起来这么有精神？”

“我也想知道，太奇妙了。”

芃伊想了很久该怎么和洛泽描述她昨晚发现的诡异变化、那次晶爆和这两者之间可能的联系，但她一直开不了口，这件事实在太难令兽信服，连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毕竟在周围的环境变得稍微热闹一些之后，她脑中也就不再出现那些记忆片段了，她也没办法再次钻进那些回忆之中了；在一阵沉默之后，芃伊叹了口气，把她爪中剩下的那块胡萝卜塞进了嘴里。算上她在洛泽起床前吃的东西，芃伊已经吃下了相当于她原本一整天所吃的食物的量了，但她却觉得自己只是刚好填饱了肚子。

现在，她的脑子只想着一件事——找天晶好好聊一聊。只有他能理解自己的处境，或许也只有他能帮自己了。

想到这，芃伊直接站了起来，和洛泽简单编了个理由就离开了公寓，只留下那只依然歪着自己的脑袋，显得毫无精神的灰狼独自坐在原地。

‘我马上过去找你，天晶。我昨晚发现那些声音是什么了。’

芃伊一边在手机里打着字，一边高速地下着楼梯，为了赶时间，她甚至第一次破费给自己叫了一趟网约车；当她跑到街道上的时候，那辆小车也已经正好停在了路边。

在大概半小时之后，大约早上七点，芃伊就直接冲进了警局空旷的大厅，在系统签到之后便冲到了后面的小广场，最后冲向了实验室的大楼——在此期间，她打开了好几次手机的屏幕，也双击了无数次天晶的那个紫水晶头像，但他却一直都没有任何回应，而冲进实验楼大门的芃伊也很快就惊醒了在其中的安保间里小睡着的两个狼保安，他们也顺理成章地逮住了还没换上警服，警官证也没带在身上的芃伊。

“喂，你们大早上的在吵什么？”

就在芃伊努力解释着自己的目的时，一只戴着圆框眼镜的白猫从大门口走了进来，身上穿着一件很随意的灰色格子衫和宽松的灰色半裤——而她似乎一下就注意到了那个被两只狼蹲着夹在中间问询着的兔子：“你是芃伊？”

芃伊明显有些被震住了，这只白猫，也就是实验室的主任，和她只有在那个昏暗的观察室里有过一面之缘，芃伊没和她提过自己的名字，也没问过她的名字，但她却能认出自己……

“你好，我是白石出。物化实验室的主任，我们几天前见过一面。”白主任一边驱赶着那两只狼，一边走到了芃伊面前，朝她伸出了爪子。

“您好……想不到您还记得我。”芃伊和比自己还矮了一些的白猫握着爪子，显得有些不太习惯，她在城市里很少遇见体型比自己更小的动物——同时，她也很惊奇地发现，这只声音听起来和从远处或暗处看起来都显得挺年轻的白猫，在握爪时的近距离下看竟然有些苍老。

“天晶这孩子和我提过你，芃警官。”

“天晶？”

“是。他说他总算是找到一个真的关心他的朋友。”白主任说着，轻轻摇了摇头，“别看他在你面前是个乐天派，一只挺乐观的北极狐……但其实，他不在工作状态的时候很孤僻。如果你当初没有主动去医院问候他，或者给他送了那些他最讨厌的花篮，他肯定一个字都不乐意和你说，更别提和其他兽了。”

“啊？真的？”芃伊有些震惊地眨了下眼睛，她记忆中的天晶完全就是个非常积极外向的兽，但白主任的描述显然不符合她的印象：“您……怎么知道的？”

“哈，看来他还没和你聊这些。他从小学毕业那时起，就被我收养了。他初高中是我在供着，大学时期是我在指导他，研究生期间也是我带着他做项目，甚至带他去干过现场采样，他是什么样我当然最了解。”白主任说着，抬起了头、轻轻眯着眼睛，嘴边挂着微笑，让她看起来慈祥了许多——但同时也老了许多：“他也是我带的最后一个学生了，但他也干出了最好的成绩。”

“原来是这样……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你现在是他唯一一个乐意付出真心的朋友，所以我得让你至少知道点他的情况。”白主任的声音顿时变得严厉了一小点，“按我的了解，他会很粘你。不管是带你去实验室，还是请你吃饭聊天什么的。你觉得烦可以直接和他说，只有一件事我得提醒你，除非他主动提起，不然别问他以前的事。”

“嗯，明白了。”芃伊轻点了下头，在确定对方没有要说的话之后，才继续道：“其实我来这就是急着找天晶……我有重要的事想和他商量，他应该还在实验室里吧？”

“呃，没，他一小时前就离开这儿回家了。”白主任愣了一秒后，说道，“他研究了一整个晚上的那晶体，还给我发了几个晶爆现象的视频……老实说，很漂亮，但他不让我亲自去看。总之，他已经累得不行了，我就让他赶紧先回去休息。”

“什么？可，他不应该感觉累啊……”芃伊立刻皱起了眉头，但她也很快注意到了白主任变得有些疑惑、惊讶和不满的表情，于是立刻尴尬地解释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白主任。我已经试着联系他好几次了，但他一直没回消息，我很担心他。”

“唉……他的家离这不远，你可以直接走过去找他。”白主任的声音变得冷淡了一些，同时往旁边挪了一步，“但他应该已经睡了，所以我不建议你按第二次门铃，芃伊。他需要休息。”

“嗯。”

在从白石出那里记下了天晶所住公寓的地址之后，芃伊立刻就跑出了警局——她的脑子现在依然完全没感觉到困倦或劳累，但如果天晶真的感觉到累了，而且回去休息了，那代表着他肯定已经恢复了正常，也就是找到了恢复的办法，但不知为何，他没有告诉芃伊……

就在芃伊对照着地图，终于找到了他家所在的小区的入口时，一条消息提醒突然出现在了芃伊手机的上方。是天晶。

他发来的信息，让芃伊立刻停下了脚步，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

‘对不起，芃伊。’

思考了一会后，芃伊感觉这只可能是天晶在对没第一时间告诉她自己已经恢复正常这件事道歉，于是立刻回道：

‘没关系。我马上就去你那找你，我想和你聊聊我的发现。’

几乎就在芃伊发完消息的同时，她听见了几声沉闷的，类似鞭炮被闷在封闭空间里爆炸的噼啪声，就从她面前的小区里传了出来，紧接着，她面前的一幢建筑的其中一层的灯也亮了起来。

芃伊突然有一个非常不安的感觉。

她快速走进了小区，不停比对着手机备忘录中的地址，发现天晶就住在这栋楼内，而且似乎也就住在那一层中。

“别和我开玩笑，天晶……”

芃伊苦笑了一声，一边跑向建筑的大门，一边又掏出手机拼命地点起了天晶的头像，同时不断给他发是否还在的问题；在她冲到大门口的时候，一只提着菜篮的老白狼正好从里面打开门禁走了出来，芃伊也趁机钻了进去，按下了里面电梯的按钮。

此时电梯正一个往上一个往下，芃伊也立刻蹦到了快到一楼的那个电梯门前，同时再一次试图联系天晶，就在电梯打开的一瞬间，她看也没看就猛冲了进去，结果直接撞进了一只正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赤狐结实的胸膛里——她穿着一件蓝色的风衣，巨大的兜帽盖住了她的大半个脑袋，也把她的耳朵全部包在了帽子里面；在被撞到之后，她只是背对着那只不停道歉的兔子，朝她挥了一下爪子，就往门外悠悠地离开了。

芃伊很快便来到了天晶所住的14层，刚一出门，她就听见了几声撞门的声音、一个中年妇女抱怨的声音，和小孩子的哭声；顺着声音，芃伊很快发现，天晶的家门前站着一只抱着她的羊羔，披着宽松的睡衣，正用脑袋上并不长的羊角撞着门的盘羊。

“对不起，女士，天晶住这里吗？”芃伊立刻迎了上去，同时再次看了一眼门牌，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他叫天晶吗？你和他住一起？”盘羊立刻看向了芃伊，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房里刚刚是什么动静！大早上放鞭炮啊？！把我孩子吓醒了！”

“对不起对不起……他一直没回应吗？”芃伊一边说着，一边也走到了门前，跳起来按了下门铃。

“搞什么？你也进不去？”

“我只是他的朋友，我是因为担心他才来的。”芃伊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用手机给天晶发着消息，但她的消息已经堆了好几个屏幕的长度了，对方却依然一点回应都没有；在无奈地叹息一声后，芃伊有些赌气般地直接掰起了面前那个和她脖子齐平的门把——但出乎门前两只的预料，门被打开了。

空气中顿时只剩下那只小羊羔终于快要停下的微弱哭声，和大门缓慢地向内打开时，门轴处发出的尖利的吱吱声……

房里没有开灯。虽然外面的天空已经比较亮了，但房间里依然是完全黑暗的一片，可能是窗帘被拉了起来；芃伊在愣了一会后，打开了手机的电筒，然后立刻发现门口的瓷砖地面铺了大量碎玻璃渣，还有几块或完整或破裂的水晶掺杂其中，而它们的来源，是右侧的一个上面破了好几个小圆洞，并且已经满是裂纹了的高高的玻璃展柜，展柜上还有许多没掉下来的漂亮水晶，而展柜则和它对面的墙面夹出了一个几米长的走廊。

展柜下面有一个鞋柜，芃伊小心地从里面拿出一双满是灰尘，他们平常根本没习惯去穿的拖鞋，套在了自己的脚爪上，然后小心地走了进去，玻璃和水晶的残渣在她脚下发出咔咔的声音；才没走几步，一个仰面掉在地上的相框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相框里的照片是一大一小两只北极狐，小的站在前面，大的在后——但是，照片上那只大北极狐的脑袋部分被什么击穿了，只剩下一个小圆洞，洞口周围还有明显的烧焦痕迹。

不安再度涌进了芃伊内心。

她小心地走到了展柜尽头，绕过那展柜的边角，把手电光往右打去，是一个客厅。然后，她就看见了……天晶。

那只北极狐赤裸着上身，瘫坐在满是血迹的沙发里，身体正对着芃伊的方向。

他的头高高地向上仰着，几乎快要折到了沙发后面，颈部右下方有一个还在往外流着血的明显的弹孔；他的两只爪子瘫开在他的身旁，耷在沙发上，右爪里是一把还冒着一丝硝烟的警用左轮，左爪抓着屏幕依然亮着的手机，其上是芃伊发给他的，满屏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