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寝室满员了,九月末的时候处理完一大堆手续后我才刚刚搬到这里,一间公寓里的阁楼,除去学校的补贴月租是我一个月能赚到生活费的大半,已经是我能找到的最低价格了。三角形的屋顶,贴在墙壁上的一扇铝合金小窗,除了床以外刚刚好能放下一张桌子和一个装衣服的窄柜,好在我的衣服不算多,可惜的是楼下没有公共厨房,多了我不少开销。
“所以你投了哪些刊物?”普鲁坐在我的侧旁,他的声音模糊地混在电子乐声里流进我的耳朵,我的面孔微微感到其透过空气的震动。
“很多……具体有哪些还真忘了,散文杂志和报刊都有。”很奇怪,似乎不单独对着一个人交谈,我的话语和双耳就会被稀释。
“在听什么歌?”
“shiina mota的。”我没有问他喜欢什么,音乐太私密了,把我喜欢的推给别人或反之都像一种折磨。
普鲁接着便不说话了,我悄悄地打量过他的面孔,他有一双和他的棕色皮毛并不相称的宝石蓝色眼睛,据说这种眼睛会伴随着失聪,很幸运地他耳聪目明,该说上帝眷顾吗?不过我不信这个。接着便是宽松的羽绒服、灰黑围巾、皮手套、藏蓝色工装裤、卡其色马丁靴,普通得似乎我都不必写下。普姆聚精会神地在纸上写着,我看了一眼,标题上写着《负反馈电子回路猫》,我不禁想起他告诉过我的他初中时考试要求写以“红”为主题的作文,结果他写了一篇《红外线》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搞笑往事。这样一个遥远的实体坐在我旁边时常会让我感到一阵虚幻感,没法用任何一种理论来概括(好吧,只是我记性差),我有点想抚摸他一下,窗外的寒风如同鬼影般刮过,风声几乎凝聚成型,普鲁的圆耳朵抖了一下,这个想法立刻作罢。
卡茜通常会在周五傍晚带着她的女友们来我打工的那家奶茶店光顾,卡茜比起高中时打扮得漂亮了许多,指甲染成了时兴的糖果渐变色。我和她的女友们的交集止于偶尔组织的桌游聚会,其中一个人,我忘了名字,绿色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长得又高又优雅,芭蕾舞演员一般的,会在别人发言时用笔记录,再到轮到她时用她那翡翠般的声音一点点分析局势。散会后我们走在黑暗的大路上,朦胧而昏黄的灯光里她大衣下的手牵着卡茜,之后我们周末会经常约在一起吃饭,我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她叫科俄斯,的确,这个名字非常适合她。
“新课程怎么样?”卡茜用她那双染过指甲的漂亮的手握着着刀叉用力地割着牛排,五彩的宝石般的指甲微微陷进肉里。
“感觉是一些很无聊的东西,都无所谓了。”我眼前浮现起那个满脸胡子,皮毛暗淡的老教授慢悠悠地站在讲台上指着幻灯片一点点念的画面,说实话除了作业的部分我都几乎忘光了,只记得他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是孤独的”。
“好吧,看来都差不多嘛。下次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吗?”卡茜把配餐的小番茄剩在铁板上,拈起一张纸巾擦嘴。
“你们要看什么?”
“《稻田与樱桃园》。”这次是科俄斯说话,她的餐盘干干净净。
“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知道的,我只看动画电影。”我露出一个笑容。打工挣来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口袋里还有我最后的财产:一小叠钱包里高中时剩下的小面额纸币。
初中时曾在杂志上看过有人在国外求学时独居的找房经历,写到遭遇诈骗,给别人家做家庭教师,还能遇见自称来自俄罗斯的贵族后裔,在黑暗中举着烛火跳舞。不过眼下陪着我的只有这个小小的三角形空间,连暖气都没有,冷风顺着窗外的缝隙直直灌进房子里,在没有星星的月夜我有时索性把窗户打开,穿着羽绒服坐在旁边看着夜空吹冷风,这里的月亮和我家乡的形状不同,怪异地异常明亮、巨大又昏黄。卡斯提在这时给我打电话。
“奥,明天下课出来一起吃饭吗?”
“知道了,神经啊你,这个点还给我打电话。”
“哎呀,你这不也还没睡吗?”冷风吹得我脸发僵。
“下次不准再骚扰我了。”
“好的好的,不过今天的月亮很漂亮哦,记得抬头看一下。”
“我家就一扇窗户,这个角度看不见。好了先挂了,你快去睡吧。”我看着窗外巨大的月亮,挂断了电话。
很幽默地,卡斯提总让我想起我初中时交的男友(如果天天一起吃饭周末一起去牵手逛街算男友的话),而普鲁则让我想起我高中时交的男友,他们的共同点是每个人都和我大吵了一架,以我的全盘胜利(和分手)告终。那段日子里我漫游在书籍与字句间,为一滴雨的落下而隐隐生出悲伤来,按照意象的角度来分析,这种特征往往象征着家族的衰败与话语权力的消弭,可惜我无法理解,对于我来说我几乎像是从空气中生出来的一般,漂浮在空中,纠缠在我周身的语句只会消散。没有什么是属于我的,我什么也没有继承,什么也没有吞食,我也不属于任何,我不记得任何人说过的任何确切的话,刻写着的,我只是屏着气存在而已,我无法言语,就只剩下眼睛和笔,负责恸哭和作诗,我的字还特别丑。
卡斯提点了一份烤肠拼盘配薯角,普鲁和我点了两份基础款茄汁意面,普鲁很莫名其妙地直接去买了单,我懒得管更多,很安静地接来三杯水,和他们一起聊关于天气的事以及他们爱吃的食物:卡斯提超级喜欢三文鱼和其他海鲜,普鲁喜欢各种各样的碳水化合物大拼盘,我则会被所有六岁前我没接触过的香料赶跑,像三个性格各异的角色,我不禁在心中暗笑,感到眼前的一切被融进一大团水里飘飘而逝,他们的面孔在我眼前交谈着,那么地迅速又那么地遥远。
卡斯提走了,他下午还有多的课以及一大堆实验。其实普鲁写得很好,我看过他写的东西,散文的形制,只在语言的表现上有所欠缺,可那些破碎的残片怎么藏都藏不住,如同一种青蓝色的疯狂,见识到了后我再看他的笑容总感到一阵战栗,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问我他能不能到我家里去玩,他一直住在宿舍里很无聊,我拒绝了。
“我租的房子很小的,你去了估计都塞不下你。”这句是真的,我仔细打量了一下普鲁的体型,估计他在阁楼里伸直腿都费劲。
“那我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去玩?”
“周末和卡茜,科俄斯她们一起去玩桌游?”
科俄斯和卡斯提辩论得很精彩,普鲁很早就被扔出了局,用手撑着下巴默不作声地靠在桌子上,我走到普鲁的身后,用刚洗过的沾满冷水的手揉搓他毛茸茸的脖子,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的发言没多大问题,很完整也很质朴,可惜科俄斯一早就盯上了他。
“感觉怎么样?”
“被耍得团团转。”普鲁摇了摇头,我放声大笑,笑声混进争论声里,没有一双眼睛往这里看。
时间太晚了,来不及回寝室,我和普鲁回去的时候,公交车站里已经没有人了,空荡荡的公交车载着我和普鲁两人摇摇晃晃地行驶着,冬天夜晚的道路十分空旷,还没到降雪的季节,车开得很快,窗外昏黄的路灯灯光穿过车窗玻璃落在普鲁的脸上,影子遮住他宝石蓝色的眼睛,一遍遍地斜向行驶着,冷风顺着影子的形状流过,我折下他圆溜溜的耳朵,盖住他的耳孔。很幸运,我的床长度刚刚好够普鲁一整个塞进去,我在旁边还能有个狭窄的位置。
“真抱歉……没想到你还真没开玩笑。”
“没事,习惯了一下还挺暖和的。现在就要睡觉吗?”
“根本就睡不着。”
于是我开始跟他讲我初中时和男友吵架的事,那时我还很傻,写了一首没有任何价值的诗送给他就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他则回敬我一堆我曾送给他的玩偶和小册子的碎片。其实完全没必要的,仔细回想起来我也从来没喜欢过他,只是在那些寒冷的黑暗的清晨他和我一起坐在无灯的公交车里瞌睡着靠在一起发晕,他吃完饭就去打球了,我靠在桌上睡觉,用偷偷带进学校里来的小手机给他发消息骂他无情,他周末带我去学校后面的书店里给我买了一本我那时刚听说过的《人间失格》。
“这么说来他还对你挺好的。”
“还行吧,其实也没吵多少,只是感到无味,以及我不想和吵过架的人和好,他那时也是这么想的。那你呢?”
“我初中和高中就一直在学习……”
“什么嘛,真无聊,今天都住我家了,能不能来点表示?”
“明天请你一顿午饭?”
“一言为定。”我真的很需要这个,晚饭或许也可以不吃了,这个月还剩下一半。
房东突然发来消息说这里要拆迁,租约最多续到来年年初,手机上弹出这条消息时我刚上完班从奶茶店回来,坐在床边翻着一本写因幼年的一瞥而无尽地腐烂的拉美文学,还算幸运,刚好那个时候是我放寒假的日子。这些日子每周普鲁都会至少请我一顿饭,我很不好意思地想要请回去,他却每次都把我推了回去,他的生日在来年的三月,还有很远很远。独自走在路上时卡茜给我发消息说科俄斯和她吵架了,问我怎样才能好好处理这件事,迎面便碰见科俄斯那修长的身影,提着一个外卖袋子急匆匆地走着,她绿色的眼睛看向了我,显然她也认出了我。
“奥?你准备去干什么?”
“没什么事,一个人出来走走,你呢?”
“卡茜闹脾气了,我准备去和她好好谈谈。”她叹了口气,氤氲的白雾从她的口中冒出。
“她刚才还给我发消息抱怨这事呢。”我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的,拜拜。”科俄斯笑着向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我没有告诉普鲁,也没有告诉过卡斯提,我对寒冷的日子印象会特别深刻,气温下降时仿佛世界被剥离了一切,明亮或其他,我蜷缩在黑暗的角落中,一部分我的身体和精神逐渐融进空气里,只残余无法确认的虚像,急切地想要找到一个确切的落点,我很难感觉到我自己的形状,只感到我不停地生长,生长,将周身浮起的一切看得格外分明,所有人像一颗颗形态各异的小行星一样彼此疏离地静静旋转着,我不记得所有书本里的字句或形貌,因此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的眼球。等到冬天结束,气温复苏,一切便又像梦一般地结束了,好在冬天的夜晚很漫长,连梦也仿佛被拉长了。
早起的时候路边的草地挂上了一层霜,又硬又脆,草茎在被我的手温融化后软作一团,我戴上手套,把手揣回兜里,普鲁在我身后看着我。
“怎么了?”
“你看那边,草上面结霜了,很漂亮。”
“噢,的确。可以给我看看你刚才那只摸过草的手吗?”
“好的。”我脱下手套,伸出了那只刚才被霜草弄得湿漉漉的左手,普鲁走到我的右边,脱下他的右手手套,握住了我的手,我感到我掌心的水逐渐渗到他的毛发里,他一直塞在手套里的这只手温度比我的高上不少。
“就这样?”
“嗯。”普鲁点了点头,用他那双宝石蓝色的眼睛轻松地看着我。好吧,可能他和我高中时的男友没那么像。
“没想到你还会这么主动。今天中午我请你吃饭吧。”
“我要吃一楼食堂的海鲜烩饭。”我点了点头,心里止不住地颤抖着,我想起那些过往的争吵。
“圣诞节我们来办场聚会吧?在平安夜还是在圣诞节好呢?”
“平安夜吧,我们可以一起租个房子,睡到第二天再走。”
发给那些出版社和刊物的投稿都渺无音讯,倒是网络上有人问我能不能接稿,我的经济状态变得稍微缓和了那么些许。平安夜那天租来的房子里暖气开得很足,我脱掉羽绒服,只剩一件针织衫,卡斯提来时的耳朵尖挂着冰棱,卡茜戴着一顶针织帽,围着白色的羊绒围巾,科俄斯则披着大衣,戴着一顶棕色的贝雷帽,普鲁在厨房里忙碌着,四个灶台坐了三个锅,还有烤箱在烤着一整盘鸡翅。卡茜仔细端详着房间里的陈设,科俄斯去厨房里帮普鲁的忙,卡斯提问我今天晚上能不能和我和普鲁睡在一起,我问他能不能从房子里滚出去,他把他冰凉的双手塞到我的脖颈里,我狠狠拍了一下他的背,卡茜躲在房子的二楼上拍下了这一幕。
普鲁端来了一大锅泛着葡萄、苹果与肉桂香气的热红酒,我和卡斯提很叛逆地选择了冰果汁。卡茜今晚来给我们当守密人,普鲁躺坐在沙发上,我靠在一旁,卡斯提靠在我身上,专心致志地啃着鸡翅。
“那么,你们走进了这个房间,影子从窗户的缝隙里渗了进来,你们突然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人,他向你们走来,嘴里幽幽地发出声响:‘终于……你们终于来了……’好了,行动吧。”
“我仔细观察他的面孔,看看他是否怀有恶意。”科俄斯说。
“我退后两步,准备好手枪。”我说。
“我温柔地握住他的手,说:‘是的,我们是来拯救你的。’”普鲁说。
“什么?”卡斯提惊讶得都没有行动。
“可以过一个取悦吗?”
“嗯……好吧,可以。”
普鲁扔出骰子,骰子的点数是九十六。
“大失败啊……好的。那么这名老人突然爆发了与他外貌所不相符的怪力,把普鲁按倒在地,进入战斗轮,普鲁第一回合不可以行动。”
我笑得合不拢嘴,最后倒是成功地结团了,只是普鲁的那张本来用来交涉的卡因为无法行动在战斗轮第一轮的时候就被打死了。窗外的夜晚深邃得好像摸不到尽头,我们如同一艘深夜中在一望无际的黑暗里航行的船舶。已经到了降雪的时节,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夹杂着雪粒刮擦玻璃的声响,我感到一阵升腾的暖意,同时也察觉到了这一刻消逝的速度,他们的面孔在我面前变得忽远忽近,急切地在彼此的身上确认着彼此自身的存在。下周周末我就要回家了,我们下次再见应该会是来年的春天,如果春天能长得被我察觉到的话。我又要去找新的住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