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呃,咳咳咳……”
从浑噩的梦中醒来,坠入现实,卓姆睁开眼,望见有些熟悉的天花板,与笼罩四周的白色布帘。
刚想要说些什么,身体中积蓄已久的本能与冲动,便随着神智的回归驳接入大脑,几乎让他再次昏过去,但好在还是坚持住了。
四肢百骸内近乎麻木的酸痛,弥漫全身肌肉的撕裂感,灼裂喉咙的干渴,以及几乎要消化掉胃本身的饥饿感。
“好糟糕的感觉,不过还算活着……我记得最后是打赢了,应该……”慢慢回想最后的记忆,卓姆勉强拽动身体,掀开白色的被单,从床上坐起,缓缓低头看去,才发觉自己现在只穿着一条白色的底裤,上半身几乎贴满了膏药,散发着一股难闻的药味,一点动作都会扯痛身上的毛发。
转头看向左侧,围帘内则是一张不大的木桌,上面摆着一摞看着差不多的膏药,一卷绷带,还有一瓶奥博森之前喝的青色饮料,一壶清水。
没有余裕思考太多,卓姆直接抄起那瓶饮料,咬开瓶盖,将其中的液体倒入胃中,过量的糖分随着溶剂淌过本就干渴的喉咙,如同劫掠般强夺走最后一丝水分,但卓姆无视了皲裂般的疼痛,舔干净了瓶内能舔到的每一滴液体,喘了几口气后,才把空瓶拍在桌子上,接着拿起水壶痛饮,直到耗尽了肺里最后一丝氧气,才从嘴里拿开,放到一旁。
液体的填充只更加凸显了强烈的饥饿感,但好歹缓解了水分的缺乏,让卓姆舒服了些
“…………”低着头呆愣了几秒,果汁中的糖分还未能被消化并输送至全身,但糖类划过口腔的安慰感促进了身体中仅有能量的释放,在短时间内扩散,缓解了卓姆大脑的麻木,使其逐渐清明,神智再次占据主导,让他回忆起了那天晚上最后发生的事,同时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辛伽尔!”
哪怕迟钝如卓姆,此刻也意识到了辛伽尔的真实身份,再加上之前奥博森对辛伽尔的态度,让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于是卓姆一把掀开被子,扯开白色的围帘,冲了出去,完全不顾大动作带来的撕裂感。
而围帘后,是一个他已经有些熟悉了的地方,奥博森的书房,与昨天晚上似乎没什么区别,只是多了一股药味,而此时奥博森依然坐在他的书桌后,低头看着几沓纸,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如果不是他整洁的正装下也鼓鼓的话。
“奥!博!森!” 一见到奥博森,卓姆便大步向他走去,脚步重得哪怕是踏在地摊上,都产生了些许声响,待行至他的桌前,卓姆直接双手重重的拍在实木桌上。
“辛伽尔在哪?!”卓姆低声吼道,声音像是干旱裂谷中挤出的仙人掌,只长着一层色厉内茬的刺,他一时间都没听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奥博森并没有特意回应他的质问,一如之前般平静且冷傲,仿佛这是他天生的特权,待到卓姆全部说完,他才把手中的文件放到一旁,抬起头,看向眼前的弟弟,同时手指向一旁,“冷静,你的注意力现在太差了。”
“他没事,现在还在躺着,不知道是没醒还是在装睡,他的情况比你严重点,多躺会也好,我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卓姆顺着奥博森指的方向看去,发现房间的角落里还有另一个白布围着的区域,看样子奥博森是不放心二人醒过来之前,把他们安置到别处,而之前没看见,只是没完全清醒,导致没注意到。
他下意识的抬起脚,想要走到病床前,拉开围帘,但在迈步的一瞬间意识到很多事情,辛伽尔还在卧床,这样不合适,他没想好该说什么,更没想好该怎样面对他,以什么样的身份,等等等等……
所以他停住了步伐,迈出的脚停在半空,沉默许久后落回原地。
大脑逐渐恢复运转,无根的勇气与强作的愤怒消散,让他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事实,而意识到越多的事,就会让他更深刻的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无法面对任何人。
无地自容。
他甚至开始思考刚才落回的脚是不是放错了地方。
而他刚刚恢复可动的身体甚至不支持他僵在原地,最终只能在处于倒地的边缘时转回身,双手撑在书桌上,低头喘着粗气。
“……唉。”奥博森盯着卓姆看了一会儿,暗自叹了口气,低头掐了掐前额,也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大概是要当一回知心哥哥了。于是他迅速整理好思路,抬起头,左手指向了卓姆旁边的一把椅子,“坐吧。”
“……”卓姆头微微一侧,注意到那天晚上圆桌旁的椅子不知道何时已经被搬来了两把,纠结了两秒,他也没再犹豫,拉过来坐了下去,但还只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不打算说些什么吗。”奥博森拉开抽屉,拿出一瓶浓缩果汁,打开瓶塞,推到了卓姆面前。
“……不知道,我不知道,”奥博森并没有打算诘问什么,但卓姆的头仍越来越低,像是要扎进桌子里,未经世事的少年甚至想象不出自己究竟闯了多大篓子,认识之外的庞大责任与负罪感让他愈发的恐慌,唯一能称得上好消息的,也只有他的声音随着水分的吸收,渐渐恢复了饱满,“对不起,对不起……”
奥博森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间竟是感觉有些头大,他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里,倒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无法用利益谈判交流,还需要他关心疏导的对象,就连他的崽子都没这种待遇。
“唉……”于是再次少见的叹了口气,奥博森从以往被分类为垃圾的知识中挑挑拣拣,斟酌了数秒,才开口道,“其实,你倒也没必要这样,这件事的后果,应该并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听到这话,卓姆才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奥博森一眼,随即又低下了头,“但是我…… ”
见卓姆这反应,奥博森心里不由得有些感慨,高段位的人对弈多了,倒是第一次哄小孩,“不过某种意义上,这臭小子倒是挺好懂的……”
“如果你真的想弄清楚自己都闯了什么祸,有什么后果,该怎么弥补……”想着,奥博森脱下了自己灰色的外套,隔桌递给卓姆,“就先把衣服披上,然后抬起头来,你现在还很虚弱,别再给我添麻烦了。”
“……”卓姆眼睛看着垂下的衣摆,沉默了两秒,没有再说话,只是接过衣服,轻嗅了一下,闻到了浓重的药味,接着动了动位置,把外套披在了自己身上,最后才抬起头,看向奥博森,只是眼神依旧有些躲闪。
见卓姆接过了外套,奥博森也下意识的动了动身体,向下稍滑,翘起二郎腿,半靠在椅子上。
这种现象甚至引发了奥博森的些许讶异,他早就习惯了随时随地保持仪态,哪怕独处时也会正襟危坐,只有这两天在同卓姆相处时会有些下意识的放松,“或许实话和分享秘密,确实能促进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年轻的领主第一次这样想到。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件事的后果,应该并没有你想象的严重,”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分心,奥博森的注意力便再次回到了眼前的弟弟身上,“让我猜猜,你现在心中最大的内疚在于,你觉得你害死了他们……那些被狼杀死的人,对吗。”
“……”卓姆张了张嘴,又闭上,沉默了数秒,才缓缓说道,“对。”
他甚至又有些想要低头。
“别低头,看着我,你已经没有了再逃避的权力,”奥博森的声音提高了亮度,语气并不严厉,但仍有一丝不容违逆的意味。
“而且……就像我说的,这不是什么大事,”遏制了卓姆的怯懦,奥博森随即便说出了冷漠以至于有些冷酷的话语,“死了就死了,只是死了些人而已,你不需要为此负责,任何责任,至少不需要你,现在的你来付。”
“什……”尽管卓姆已经对奥博森这个人有了初步的了解,但他的话仍然出乎了自己的意料,甚至让他感到一丝茫然和……愤怒。
“你搞清楚几件事,”奥博森继续冷漠的阐述着,“首先,他们是我的士兵,从他们获得这一身份时,就该做好了牺牲和被牺牲的准备。”
“其次,他们并不是我最精锐的队伍,没那么珍贵,而且也根本没死多少人。”
“最后,我这句话是说给你听的,”红色的眼眸对上卓姆的眼,让他产生一种那余烬要将自己同样引燃的错觉,“权力往往意味着责任,而极端的权力,能把这些责任全部转嫁给他人。”
“但你……”卓姆开口,想要说些什么,尽管他看上去连该怎么表达都没想清楚。
“而且,”奥博森用一个重音打断了卓姆,同时顺手也给自己拿了一瓶红色的果汁,打开了瓶塞,“这不代表我打算无视这件事,不单是因为我并没有那么无情,出于任何方面的考量,我都不会这么做。”
“就目前来说,我已经派人去收敛了所有能找到的牺牲者的遗体,”奥博森呷了一口饮料,似乎在思量着什么,慢慢说道,“现在已经整理好阵亡人员名单,准备派出数名低级军官亲自派送阵亡人员的遗物、相关通知与抚恤,并在这两天为阵亡人员举行集体葬礼与追悼会,届时我会亲自出席。”
“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加倍支付抚恤,”说着,奥博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或者,我可以让你也出席追悼会,如果这能让你……舒服些。”
“……”卓姆看着奥博森,张了张嘴,此时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冷漠且有些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单侧辫甩到脑后,散漫掩盖住那丝不易察觉的媚态,一边灌着果汁,一边不带情感的安排着许多人的后事,燃烧着红眸的瘦削身体贴满膏药,承接了烈度最高的战斗后,不仅没有倒下,甚至在自己醒来前,就处理好了一切,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几乎可以说无私的帮他承担了本该由他肩负的责任,此刻还在试图宽慰他。
卓姆一时间竟觉得奥博森完备到有些……缝合,命运恶意的将诸多苦难加诸于他,但他只是冷静到疯狂的强迫自己承受住这一切,而后蚕食苦难的血肉,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且无暇,足够容纳那双燃烧着的眼睛。
苦难能够编织出强大的灵魂,而诸多的苦难,则缝合出了一个无懈的狂徒。
不是自惭形秽,不是放弃思考,不是一味顺从,卓姆此时只是感觉有些累了,在想是不是奥博森总是想的比他周全,比他完善,所以他此刻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回答。
“……或许你已经意识到了,只是想不清楚,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你可能觉得很麻烦的事情,”顿了一下,见卓姆没有说话,奥博森便喝了口果汁,继续说道,“比如,你们的真实身份暴露,和一些政治上的风险。”
“但实际上,风险整体来说不足为虑,虽然你们的真实身份确实有一定暴露的风险,但是知道你们从哪里来的亲卫不在场,对城堡里的人,我在之前已经伪装解释过了你们的身份,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带出去的人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执行什么任务,他们不知道是在找你们,也没见过你们,而你们……在这个过程中应该也没见过任何人。”
“所以说唯一有可能暴露秘密的部分,就是黎明时辛伽尔血液中的力量醒觉,所发出的强光。不过当时正好是黎明,稀释了一部分光,而且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围攻下面的狼群上,所以应该没几个人会注意到这一瞬间的强光……”
“即便有,也可以很轻松的解释,让他们闭嘴,他们没有权力质疑我,更何况一般来说也很难联想到狮子的身上去。”
“一些政治上的问题倒是比较实在,也确实需要考虑一下……”奥博森说着,右手中指下意识的敲起了桌子,看得出他也确实虚弱了些,会沉思入神,收敛不住下意识的动作,“我的领地这边……”
“我带人出去被狼押回来,还差点把所有人都赔进去,这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而且由于不能暴露你们,所以我还得为人员的伤亡负责……不知道其他家族那边怎么想……”
“不过好在最后是打赢了,而且白狼应该也暴露在了所有人眼前……嗯,可以对内宣称,我是收到了什么机密情报,所以紧急带人前去截杀打算与试图某位大人物密会的白狼,只不过被出卖,落入陷阱,最后在城堡内成功反将一军,只是可惜白狼为了保命,丢下手下跑掉,而出卖我的密探也已经被处决了。”
“虽然不是完全符合逻辑,但那帮士兵会自己圆上的,而且一些小的漏洞反而可以增加可信度……再加上我主动承担责任道歉,或许还可以增加凝聚力,提高士气,毕竟是击败了当今的狼主……”
“至于其他的临近领主……也确实该联络一下了,他们都卖了些什么东西啊,这疏漏也太大了……”
“啊,抱歉,走神了,自顾自的说了这么多。”似乎是才回过神来,奥博森目光回到卓姆身上,也不知道他这些讲解是真的内心思考,还是在讲给某个人听。
“不,是我该道歉……对不起。”卓姆轻轻摇了摇头,再次道歉,只不过这次并不是出于愤怒或是恐慌,在奥博森话语的影响下,他似乎也平静了下来,“我……因为我的原因,让你背负了这么多……本不属于你的责任。”
“……呵,倒也没什么,”见卓姆这反应,奥博森少见的轻笑一声,又喝了一口饮料,摇摇头,“我付出的代价,隐晦的,可比你看到的这些多多了。”
“什么?”卓姆愣了一下,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请不要在意,”奥博森再次摇摇头,略过了这个话题,接另一个问话的小技巧,“倒是你,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那个,”卓姆张嘴,眼神有些闪烁,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不怕狼那边吗,他是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的,你不怕他们公布这个消息吗?”
“哦,这个问题有些意思,不过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奥博森的视线转到手上的瓶子,似乎在观察液面的痕迹,“你可以想一下,公布这个消息,会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没有,会出现的结果大概率是你,我,辛伽尔全部死掉,这个家族全部死光,短时间内就会有人接替,对他来说,战略上的意义有限。”
“而放任我们的行动呢?很明显,我们是没有退路的,只能想办法跟狮子死磕,这种行为的结果最差是一场暴乱,结果与他公开相同,而更严重的后果,很可能是整个国家的权力构成迭代,利益分配重新划分,整个国家都有可能陷入混乱,乃至狮子的种族跌下神坛。”
“所以很明显的,放任我们的行动,对他的收益更大,而且是战略上的,甚至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的目的是相近的。”
“狼想要啃下狮子的躯体,而我……我想要蚕食狮子的灵魂……与血肉。”
“不过,你究竟想问什么,应该不是这个吧。”说完,奥博森把目光重新移到卓姆脸上,火光幽暗,仿佛要洞穿他的灵魂。
另一个简单的问话小技巧,不过对这种小朋友还是很有效。
“……辛伽尔,”沉默了片刻,卓姆才吐出了一个名字,神情平静的甚至有些坚定,目光与奥博森平齐,“你打算拿他……怎么样。”
“不怎么样。”而奥博森只是平静的给出了一句废话。
“不怎么是怎么样。”卓姆当然能听懂奥博森中毫不遮掩的搪塞,但他还是近乎有些生硬的回道,他必须这么做。
“就是不怎么样,而且坦白的来说……我也确实没想好该怎么走下一步,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就算是我也得好好想想,”奥博森的目光再次游离,越过左侧的窗子,看向天空,“再怎么说,我也需要为自己负责,为你负责。”
“所以,在事情发展到最坏的地步之前,他都是安全的,毕竟他是我手里最大的一张牌,我没理由自己撕掉,这一点我想你应该能理解。”说完,奥博森也低下了头,轻掐自己的额头,再强大,他也只是个人,而不是什么不知疲倦的机器。
“其实,你也可以休息一下的。”见奥博森的举止,卓姆竟莫名觉得他也有些可怜,连疲惫都要伪装掩盖,不自主的眉眼低垂,轻声道。
“啊?呵……”奥博森闻言,先是愣了一下,才轻笑出声,摇头道,“恐怕不行啊,和你一样,我也没有那种权力,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处理呢,太多事必须我来。”
“倒是你,没什么事就先去休息吧,你现在还很虚弱,强行逼迫出血液中的力量,对你的透支太大了。”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或许我就有时间休息了,一段空闲,或者永远。”
“但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