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凝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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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凝绒



为了挂衣服,我搬走行李箱腾出位置。

“咳...”

咦?箱子里怎么有动静......

“什么东西?在箱子里?

我准备打开箱子。

刚刚拉开一点拉链。

“别!请不要打开箱子!”

“唉?是谁?”

“打开箱子...的话,我会......我会消散的...我不能和外界的空气接触......”

一个略带颤抖的,粗重的声音。

这其实有点恐怖——一个躲在我行李箱里的,怪物?

“你是什么?”

“你听不出来吗?我是‘róng’啊!”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是什么东西。

“榕?那是什么?具乳汁的桑科下有隐头花序的榕属植物?那你还是个树精不成?”

“......不,你瞎讲什么玩意儿呢!”

“我怎么知道你指什么!”

“是‘绒’!‘绒毛’的‘绒’。你听不出来我的声音毛茸茸的吗?”

“打住,‘毛茸茸’的‘茸’是草字头,‘绒毛’的‘绒’是绞丝旁,这俩不是一个字!”

我纠正到,“而且,谁能听出来‘声音’是‘毛茸茸’的?”

“通感!笨蛋!”

“狗屁!耍赖!”

“你自己没文化还骂我?讲不讲理了!”

我正准备怼回去,却意识到这不是值得注意的问题。

“别打岔!你是个什么来头!”

“你从北京带来的!”

他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吼这句话。

这更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我只记得我抱着一个小雪豹玩偶飞洋过海,不记得我箱子里面藏过什么‘声音毛茸茸’的东西(如果声音真的可以毛茸茸的话)。

“你这箱子相对封闭,我自然就从北京封装到这里了。”

“我箱子是塞满带来的,可有你的位置?”

“反正我无孔不入,不过是些气体分子。”

这句话终于答到点子上了。之前他说的东西都毫无意义,让人干着急。

结合之前说的“不要打开箱子,我会消散的”,我大概猜出来,这是个空气凝结的……

……凝结的什么呢?

是称呼为“妖怪、精灵”,还是什么呢?

“那你究竟是什么类别的存在呢?我是说,你是个妖怪?鬼魂?还是什么?”

“那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你不是刚刚还说我没文化,怎么自己反倒这么没有常识?”

“我不过刚形成不久,怎么知道你说的那些。”

“那,你是什么样的呢?我很好奇……”

继续追问对方的属性依然没有意义,倒不如自己定义。

“我也不知道。”

“哦,我能猜到!你不过形成不久,也没有照过镜子,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

这有些难办了。

“你能摸到自己吗……”

“能!”

“你试着摸遍自己的全部地方,然后描述一下是什么样?什么轮廓,什么质感,温度、结构之类的……”

“轮廓…是毛茸茸的!质感也是!温度,像是摸毛茸茸的东西。结构也是毛茸茸的!”

“……你……你就不知道其他的形容词了吗!”

无论我有多么丰富的通感、联觉,想象、脑补,我也没办法通过这么一个词刻画一个清晰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

我大概只能把他塞进自己惯有的刻板印象里。

“我教你一个词吧,‘兽’,一般语意下是指陆生哺乳动物,体表一般被毛,也就是你所说的‘毛茸茸的’,也恒温,符合你对‘摸毛茸茸的东西的温度’。同时这也是个客观物体的词根,可以组合成描述一类具有这种特征的东西。所以,结合你说的你叫‘绒’,叫‘绒毛兽’似乎不错!”

“……你又瞎讲啥呢?”

“没什么。就说你叫‘绒毛兽’啦!”

我把箱子推回墙角,继续晾衣服。

我强忍住打开箱子的好奇心,问道:“绒毛兽啊,你说你会消散的话,那有什么方式保存你呢?

“对了,我这行李箱又不是完全密封的,怎么都会有气体交换啊…”

“所以我一直在慢慢损失啊!啊——我的毛都掉了!你有没有胶带把箱子封起来啊!”

“没有。也不现实……”

会慢慢消失……

我没有任何办法,我知道的。

这是个布料箱子,即使贴住拉链,也不会阻止气体的渗漏。

“那……是不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你送回北京……”

我问到,“送回北京,送回带着雾霾的空气,现在依然燥热的空气,也许粘稠的空气,混合着我那个洗衣服不勤快的舍友那散发着霉菌孢子味道的空气……”

我本来想说“带有北京丁香味道的空气”,却意识到北京丁香的花期早就过了,那么八月底的北京是什么味道的?

“唔哇!我才不是发霉的味道!是玉簪花的味道!”

对哦……

玉簪……

“不过我装箱子的时候是八月初呢,那时候玉簪没有大片的开放吧……说玉簪味道,不怎么准确……”

八月初的北京究竟是什么味道呢?

我估计不太容易有机会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我在这边也能见到大片的玉簪,花叶的样式比国内的更加复杂。也许是花期还未到,我没有闻到明显的味道……

“也许我可以考虑扔一包活性炭到箱子里,把你保存在活性炭里?”

“那样我也会消失啦喂!”

“为什么?”

“我得是自由运动的才能维持形态……”

这些话让我想起了气体动理论……那么问题来了,一个长73宽52高29cm的箱子,理想气体环境下,有几摩尔的“绒毛兽”呢?

“那最好的保存你的方式估计得找个冰柜吧。也许你那样会休眠,但是会消散的慢很多……”

“噫,不要,太冷了……”

我果然没有任何办法,如我所知。

除非,“所以我还是需要把你送回北京才可以吗?”

“也不行了……没有任何两个时刻的空气微粒组成是一样的啊……我是这一瞬间空气分子的凝结,也就是这一瞬间……并且……”

他叹了口气,“空间中最大的变量是你……你也是一个重要的影响源头,你走了之后,空气的组分就有了变化。无论这变化是否显著,都不会和我完全一样……”

“听上去就像是不可再生的能源一样。”

北京带来的空气,怎么样都会消失,会混为一体。跟不用说还要求特定时刻,特定组合。我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所有计算机的算力是否足够完全测定出这个箱子体积气体的全部信息,但这也只是想想罢了。

“那还真是,刚见面就注定要准备说再见了呢。”,我整理完了衣服,该准备磨蹭一些作业了。我贴着箱子对他说:“不过我们甚至都没有见面,只是通过声音……”

声音的传播依赖空气分子的振动。而他自己也是团空气,一团自振发声的空气,想来也蛮有趣。

我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把时间浪费在这样一个小家伙上。所以当日的对话也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我临睡前不过问候了句:“晚安!希望你倒过来了时差,来自北京的‘绒毛兽’!”

没有回应。

这让我差点以为自己白天出了幻觉。

不过之后几日,还是时不时能说几句。这才证实了我并没有幻听。

这像是在检测一个黑箱,我不知道里面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只能通过“提问-回答”这种反馈来推断——尤其是考虑上他那浅薄的知识水平,大多时候的反馈都没什么用。

他不过是一团北京的空气。

携带过舍友打喷嚏释放的流感病毒,也拥抱过北京春末的漫天柳絮——“那就是典型的具有绒毛感觉的东西,是你的‘绒’毛,而不是‘毛茸茸’的‘茸’。”

“这两个字有什么区别?”

“啊?我可能会觉得‘绒毛’形容的是稍松散轻柔质感的毛,‘毛茸茸’指一些连绵紧密的毛,”我随口就说道,顿了一下,又接了一句:“但是……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说法对不对。至少我觉得,组词的时候,我们很少用‘毛茸茸’的‘茸’来说‘茸毛’。”

他说北京六月的干热让他很难熬,“皮毛都皱成一团了,呃……”

但是随后八月九月的季雨时候“毛会黏成一缕一缕的……”

“北京没一个时候舒服!”

他有意沉着已经不怎么粗粝的音色摔出这句话。

“我很赞同!”

这是我们难得的一致。

我没有问为什么绒毛兽他说话的声音逐渐变细了。是音调变细的那种。

早春的绒毛兽是最吸引人的了吧,海棠花紫藤花国槐花都有着迷人优雅的清香,尤其是后两个,“那时候我甜得像是块糕点”,我猜这个糕点要做成淡紫色的才对劲。

“夏天的时候,啊,你知道那个小池塘吧!那周围有几棵海州常山!那是我最喜欢的时候了。”

“嗯,海州常山闻起来像是百合的味道。”我回他,

“并且,我还是最近看了个科普,里面说‘科学家在研究中药抗疟疾成分时,提取过常山碱’,我是看过那才意识到,原来‘海州常山’这个名字,海州是个形容词!常山是植物属名*!我还一直以为是这个树长在海州常山这么个地方,所以叫这名字——这名字听起来多像是个地名!”

我一边写着自己的第一篇英语作文作业,一边和他扯着。我已经把箱子搬到了桌子旁边。

这次作业的要求描述自己用英语写作的经历。说到这个,我想起来英语里面应该也有很多像“海州常山”这样有趣的歧义哏吧——只是能熟悉这些,要……漫长的转变。

在那之前,这只绒毛兽,早就会无影无踪了。

“秋天的时候,一旦银杏结果成熟……”

“哈哈哈,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难闻!”

这边也有见到银杏树,只是不成规模,零零散散的几棵。

现在我在床边的窗台放了盆薄荷,每晚睡觉的时候,能闻到刺鼻的味道。如果美国这边的空气也能凝结成什么东西,我一定叫他“薄荷猫”。

我能明显的感觉到,他说话的声音愈发明显的尖锐纤细了。

我猜是他真的慢慢变得稀薄了,可能共鸣腔逐渐变细,所以音调变高了?

今天我要修改作业的第二稿,起来之后敲了下箱子,“早上好,小绒毛!呼吸一下早晨的空气嘛!”

他显然不敢这么做,这样会加速他的消亡的,所以他以往都会气愤地回我。

只是今天,没有任何动静。

我又敲了一下箱子,耳朵贴上去听,也没有任何细微的动静。

我这一天重复这个动作好几次。

现在已经深夜了,箱子依然在我的桌子边,我没有把它收回衣物间。

我还是不打算打开这个箱子,我知道我打开之后估计什么都看不到。

也许他会留下一根毛?

那不太现实。

我没有任何办法,见他哪怕一面。

他融入了我周围的空气,就这样再也不能从中捞回来。

我呼吸着周围的空气,其中有像是他昨天说话那孱弱的声音那样稀薄的比例,曾经属于一只绒毛兽。

或者说,来自北京。

 

2019年9月2日01:21:01

 

* 注:但是实际上,海州常山Clerodendrum trichotomum与常山属Dichroa植物并不是一个属的。原文这里的“由于有常山,所以有海州常山”的推论是错误的。旧时中药里海州常山的功效与常山类似,又产于连云港市(旧称常山),故将这种植物命名为海州常山。在传统的分类学中,常山是虎耳草科常山属,而海州常山是马鞭草科大青属(而据说现行的APG系统将大青属分到唇形科了)。

参考:

1. “不是福山雅治,不是山口百惠,更不是苍井空山” 李葉飛  植物星球  2015-10-08

 https://mp.weixin.qq.com/s/0FJlwzhQw25A_jGEb6-OKg

2. “为什么叫海州常山,到底是臭还是香” 李葉飛  植物星球  2017-11-14

 https://mp.weixin.qq.com/s/dCQ0OxMlXwUsxrm40l4ocQ

3. 花果俱美的绿化树种—海州常山 上海植物园  2018-07-12

https://mp.weixin.qq.com/s/3HsGQIqbI7H_kPiG6h9NCw

 

---后记---

Congratulations!这终于是这个网站上发的第一篇新稿子了!不再是翻旧账。

其实我原本只是打算写成一句一句的长诗形式,想用简短的、跳跃的笔触写下这个脑海中跃升的灵感——一团来自北京的空气。

后来发现很难,所以就索性继续写成文章了。花费的时间也从预计的45min变成了1h55min。很有趣的是,第二天我还在思考海州常山的事情,就随手查了一下这个植物,没有想到这名字比我原先预想的更加复杂,所以加在了注释中。

这个想法的源头是忒修斯之船(ship of Theseus),在我到这边之后,要经历多久我的身体原子会完全更新一边,不再属于原有的地方。这应该很长久,如果只是考虑空气呢?也许是几次呼吸之间。我想起了那个被腾空的箱子,里面还会不会有北京的空气。沿着这个思路,我开始追溯北京生活时,有哪些时刻让我注意到了“空气”的存在。

我从北京带来的不可复制的部分,最终也会完全的消失,就像这故事中的那个我从未见过面的小家伙。

我用了一个外人看上去新奇,但是于我而言司空见惯的意象,描述了“我对旧城市的固执”发生的不可挽回的损失。已经过去3周多了,我想我已经是快要适应这边的非人文因素的环境了吧。

“我原本以为我是不会有思乡这种情绪的”。

PS:如果注意到上一篇文章的后记,应该会意识到这一篇同样属于“创造历史”这个类别。我像是真的经历过这样的事情,真的。

2019年9月3日14:06:36

 


评论

@雪麒(19-09-04 03:19)

很有趣的文章!

@OREY(20-11-12 19:55)

你的这篇小说收录进了2020年的年鉴。我在实体书上看见你的小说了,写得非常好!

@芜穀杂粮(20-11-12 23:45)

回复 @OREY :哇,非常感谢您的评论关注收藏4连。现在回看起来,我也觉得这是我写得最好的一篇文了,精简而有趣(之后再没写出更好的了,有点丢人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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