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电视里发出的欢脱配乐里，白零合上眼，开始传心演绎。
圣域森林，兰在逃亡之旅中听到过关于它的只言片语。他还清晰地记得那是在他们终于冲出灵境之后，一个战士说的。他说因果排律塔就是圣域森林修造的，而灵境正是因果排律塔的副产物。白零有大枢机的关系，这点兰知道，但他没想到天使龙还与圣域森林的独角兽们有联系。
是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那些独角兽将他推上了对抗深渊的前线。
至于“内在大图书馆”，相灵学并没有包括这一部分，但在人类的神秘学中却经常提及它。一些有着轮脉或者印度教背景的密契主义者会将其称之为“阿卡西蓝图”“阿克夏记录”，阿卡西与阿克夏实为一词，取自梵文，意为以太。但不论持有何种宗教背景，或不论是否具有宗教背景，内在大图书馆都是一个广为承认的概念，在那里，宇宙的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一切信息得到记录，并允许意识体以一定的规则取用。通俗来说，这就是一座世界的终极数据库。
只是那些以为这数据库是神建立的人们，要失望了。
“好了，”未几，白零睁开双眼，“找个舒适的姿势躺着，准备好。”
兰于是躺倒在床上，白零也睡了下来。白零给自己套上了相式，然后给兰套上。机兽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灵魂出窍之旅，不然大图书馆也不会叫“内在”大图书馆。
“出发……”
确切来说，白零只说出了“发”字的声母，随着灵魂被相式泵向大图书馆，天使龙的发声器官与机器龙的听觉器官一同离线，跟着灵魂穿过星光跳跃的长长管道。而后一头扎进浅蓝色的液体中，微凉的触感霎时包裹全身。他们顺着惯性向前滑动了几米，而后在这水下空间的大理石地面上站定。
兰廷定睛一看，但见在这明丽的海洋之中，无数座巨大书架拔地而起，汗牛充栋。他们闯入了一座宏伟的水下图书馆。兰一半震惊一半好奇地打量周围，他进行过内在大图书馆的冥想，但很明显，在此之前他没有一次成功触碰到大图书馆的真身。相比之下，白零就好像只是进入了一家平平常常的书店。
“走吧，”白零说，“这里只是大图书馆的一隅，我们的目的地不在这儿。”
于是，白零领着兰往水面游去。那些书架所构成的巨塔包围着他们，一些头顶微光的小家伙在书架之间飞来飞去。随着游过书架塔的顶端，他们的视野随之铺展。这片广袤的圆柱形空间一览无余。
这座水下大图书馆完全是按照人类庸常思维中的图书馆概念修造的，这些对刚刚直视过世界真相的兰来说，感觉有点太过傲慢，太过于“人本位主义”。
“所以，”兰问道，“这座图书馆……怎么看起来这么像，图书馆？”
看来在一些超出庸常领域的情况下，即便是机兽的语言逻辑也会力不从心。
但白零知道机器龙想问什么。
“这篇水下的区域，是大图书馆的信息堆，简而言之，是内存中心，”白零解答说，“内在大图书馆，按照圣域森林的说法，这里的真正名称叫做‘原型蓝图’。原型蓝图会根据进入者的认知展现出不同的样子，所以看到人类社会的图书馆影子很正常。”
“一座建在灵魂世界的数据中心，”兰一面跟着天使龙游向水面，一面说，“可以这么说吗？”
“整个圣域森林都喜欢在灵魂层面做文章，”天使龙说，“总不能指望一个曾经进行过星际殖民的种族像人类一样在物质世界玩泥巴吧。”
兰僵硬地笑了笑，确实，如果高位文明都喜欢穿着高科技装备进行肉搏战的话，那简直是在侮辱智商。
他们游抵水面，跃入澄澈晴朗的空气之中。在这里，重力没有把他们拽回水面——他们竟然可以在空气中游动，速度甚至比水中还快的多。兰环顾四周，但见这里是一座巨大的火山湖，瀑布在洁白的崖壁上垂下，灌丛与树林在和煦的风里拂动。兰顺着陡崖抬眼看去，但见一个形体站在崖顶的山洞边，注视着他们。
“那位是？”机兽指了指那形体。
“晨星铃。”白零，回答道，“他就是我们要见的兽。”
他们向着那形体游去，速度快得和飞行别无二致。兰渐渐看清了那形体，那是一头独角兽兽人，披着希腊式的着装，袒露着健硕的上半身。白零告诉兰，虽然原型蓝图里的一切都是基于观测者认知生成的，但圣域森林的公民长得确实相当接近独角兽。他们曾经有意引导过人类神话传说的编撰，来为自己在这颗星球上博得个好名声。
这是兰的头一回第三类接触，但白零不以为意。
“晨星铃！”天使龙挥挥手，“我们来了。”
独角兽点点头。“请坐。”他说。空空的崖洞里便冒出了一张圆桌，三把椅子。他的语气动作自然而然，看起来和人或者兽人别无二致。
再由白零把兰和晨星铃引荐完毕后，他们落座。兰的位置正好可以擦过慧骃，看见在蓝色天幕下缓缓转动的三座巨塔。他在梦中看到过那建筑。“请问，那是什么？”兰问道。
外星人于是扭头看去，回答说：“是齿动之树。”
是因果排律塔！
这让兰有些目眩。
“晨星铃，我们还是直接切入正题吧，”白零说，“阿比斯来了。”
慧骃眨了眨眼：“是真身吗？”
“是真身，”天使龙道，“否则我们也不可能看到伟大循环。”
独角兽顿了顿，又问：“他让你们直视了循环？”
“直视了循环。”白零确认说。
慧骃靠在椅背上，揉了揉额头，头在微微摇动，似乎这件事给他的震动不小。
“很高兴你们还活着。”他说。
“等一下，”兰有些不解，“什么叫‘真身’？”
这个话题似乎触碰到某个禁区，他们掉进一阵短暂的沉默……
“之前的深渊大师，”白零决定回答这个问题，“从他开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直到今天，都是让他们的代言人来执行权能的。”
“从他开始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具体是什么时候？”机兽有些焦躁。
“祂最早被我们观测到的时候，大概是一千五百年前左右，”慧骃平静地说出了这个数字，“那个时候，按照人类的历史标准，中国还是南北朝时期。”
“所以与深渊的战争，”兰廷道，“从那时就开始了？”
独角兽嘉许地点点头：“在那之后，我们花了四个世纪的时间建立起了齿动之树。与神的战争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那……”他的语气有些不稳，“如果没有齿动之树的话……”
“那我们的宇宙早那个时候结束了，”晨星铃看着兰，语气平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整个世界就是踩着钢丝过河。”
“曾经有过传动齿击败过深渊吗？”兰又问。
“没有，”独角兽看看兰，又看看白零，说出了这句话，“这么多年来，没有传动齿击退过深渊，但我们尽可能地延缓了下一个Heh纪元的到来。齿动之树让阿比斯更倾向于一点点抽掉底层概念，而不是一口气把所有概念都消灭掉。”
“虽然很残酷，但是我还是得提醒一下，”晨星铃的眼睛里反射着明亮而黯淡的光，“深渊大师是不灭的，祂与宇宙实为一体，消灭祂会引起万维宇宙的终结。我们只能击退祂——从他手上夺回被他取走的底层概念，这就是击退。”
是的， 阿比斯无法被消灭，也不能被消灭。
“但是神有祂的弱点，对不对，”兰抢问道，“在神从世界根部下降到物质世界的过程中，他也会被世界规则束缚住，对吗？”
白零看了看兰，又盯着晨星铃：这个造出了齿动之树的种族必须给传动齿们一个答案。
“是的，理论上说的确是这样，”晨星铃并不回避兰与白零的目光，“只要客观意识从世界根部来到了物质界，他就会被物质世界的基本逻辑束缚，这是神化显于世界，干涉世界的代价。只要阿比斯不去随意篡改底层概念，那我想，一些哲学逻辑和观点也能在他身上适用。”
但哲学逻辑可不能在与神的战争中起到什么作用。
“再具体一些，晨星铃。”天使龙说。
“具体来讲，神受到了肉身的影响，祂开始感受到了七情六欲，虽然那些意识对祂影响甚微。然而，通过我们对祂在其他宇宙中的活动的观测，我们也许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晨星铃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语句，“有三点。第一点，祂喜欢以最残酷的手段毁灭世界，这意味着毁灭的时间会比较漫长，祂不会让宇宙一瞬间死亡；第二，祂不会轻易动用神的权柄，换句话说，他似乎在享受毁灭的过程；第三，祂似乎觉得这个宇宙更为有趣，祂在这个宇宙的行动相比其他宇宙要缓和得多。”
“但阿比斯为什么要这么做，目前还没得出确切结论，”晨星铃道，“如果祂是完全出于神性来做这些事情的，那么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但如果这些行为是他被物质界逻辑束缚，是受自己的物质容器——身体，影响所导致的，那么我们还也许有机会击退祂。”
“晨星铃，我还是直说吧，我们要去取无限的权柄，”白零于是说道，“那个诞生在亚空间，独立于神之权能的无限。”
“那个权柄在灰无垠海的无底天井中，”独角兽说，“齿动之树让那个地方也变得可以接近了吗？”
“阿比斯把灰色之都的控制权交给了一个人类，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那个人类会借着真正的夏季灵暴，将灰色之都升格为完全状态的灰无垠海，而无底天井在那时也会出现在现世。”天使龙答道。
“但是你们不能让灰无垠海化显，”独角兽断然驳回了这个方案，“那样会导致雪苍兰暴露，甚至可能导致全球核战。”
“我们打算，”兰廷接过白零的话茬，看了白零一眼，像是在得到他的默许一样，“主动出击，在那之前拿到无限。”
“你们应该知道无底天井是个什么地方吧？”晨星铃的脸上依旧挂着疑虑的表情，“进入灰色之都没什么大问题不谈，但要穿越一座狱级灵境和一座渊级灵境……白零，一个列冠绝对不够……“
“但凑齐了七列冠又有什么用呢？”白零反驳道，“任何有神级权能存在的地方都不是肉身凡胎能去的地方。现在我们有齿动之树，因果也在逐渐铺平道路。晨星铃，不要在这种关头尝试说服我，好吗？！”
白零突然变得激动，他竭力压抑着，但剧烈颤动的身体骗不了人。独角兽似乎吃了一惊。
“告诉我们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的情报，事无巨细，越多越好，”白零语气缓和了些，“还有无限权柄的位置……如果你们能确定那个概念具体在哪儿的话。”
慧骃阖上双眼，点头默许。他说：
“无限概念的化显在无底天井的底部，但无限的权能运作于整个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这也是为什么那个地方非常危险。”
“具体一点，晨星铃，”白零紧盯着独角兽，“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说清这些事情，首先得解释清楚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的形成，以下是我们观测到的情报，”他说道，“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都是灰色之都的产物，他们都是灰都那条扭曲法则的产物：生灵的形骸将倒向他们的最大欲望。绝大多数人受限于身体与过往，变成了雾、魇都之树、魇都之柱或者别的什么怪物，但这里面存在例外。
“例外就是还有一小撮人，或者生灵，依靠着自己异乎常人的品质让身体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向变化，他们变成了某种精灵。这些精灵为了抵抗灰色之都的怪物聚集在一座火电站周围，那里被叫做‘庇护天井’，那就是无底天井的前身。事实上，无底天井和灰无垠海就是因为那些精灵才形成的。”
“因为正是他们发现了那条扭曲逻辑的本质……抱歉，我得打断一下，”他忽然睁开眼，神色严肃凝重地看着兰和白零，“接下来我要说的东西，在灰色之都、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彻底从世界叙事上抹除之前，请不要让雪苍兰，尤其是雪苍兰的集团高层知道。”
在得到机兽与天使龙的保证之后，他才接着说：“那条扭曲逻辑的本质，就是让意识与物质变成了一个东西，一个不论是从物理学还是从哲学上都难以阐释的存在。正是因为这个本质，作为物质的身体才会被意识所改变而影响。但最可怕的是，这条规则会让一些无形的东西变成有形，其中就包括了无限。”
“我得提出一点，尽管精灵们保持了理智，甚至通过精灵化获得了独特能力，但他们在面对魇都怪物时，依旧是绝对的劣势。所以在发现了本质之后，他们就急不可耐地要做点什么。他们通过某种仪式……或者某种设备，让意识能够同步与聚焦，来让一些抽象的东西保护他们。到此为止，他们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们将庇护天井与外部城市之间的那点空间无限拉大、拉广、拉长，从而在灰色之都中剖开一片无限大的空间，来让魇都怪物永远走不完那段距离，庇护天井也因此得以免于怪物危害。这无限大的空间，就是灰无垠海，是永远不可能穷尽的距离。
“第二件，他们为了开拓生存的空间，也将无限的权能用在了庇护天井上，让那整个空间深得无穷无尽。这座永远走不到底部的天井，就是无底天井的雏形。有了无穷广袤的隔离带和无穷大的发展空间，精灵们觉得可以高枕无忧，但是他们没有发现一个问题，有时候怪物会变成精灵，精灵也会变成怪物。
“是的，灰都的法则并非只会让人变换一次，而是让人始终处在精灵——人——怪物这条变换线上。只要精神有丝毫松懈，肉体就很有可能往怪物的方向发展。在这些精灵之中，的确存在一切精神崇高而稳固的意识体，但问题在于，绝大部分的精灵，只是暂时的精灵。庇护天井的问题出现在内部，而灰色之都那压抑的生存环境、亲人变成怪物的回忆，以及缺衣少食的困境，让他们的精神变得非常易碎。一些精灵变成了怪物，而怪物又让剩下精灵的意识变得更加不堪一击，这是一条恶性循环。
“一方面，他们在倾尽所能扩大生产；另一方面，他们打算利用灰都的特性，想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怪物化的问题，他们打算将无限的权能，就像齿动之树一样，用在自己的命运上。”
“这一尝试的结局不言而喻，他们失败了，”晨星铃说，“他们将无限从最开始的，单纯将程度无限化，演变成了扩大命运中的微小可能，将可能变成必然。在这里，他们发现了灰度法则的另一个层面：由于意识受物质支配，受到世界本质的约束，任何意识都不能永恒地停留在崇高的层面上。在灰都之中，他们需要永恒地战胜灰都，而灰都却只需要战胜他们一次。正是由于这条法则，灰度之中一切意识体的结局只能是变成怪物，有没有无限并不重要。”
“接下来发生的事，唯三能确定的，一是庇护天井变成了渊级灵境，无限在其中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形态呈现，不仅让我们无法继续观测，而且让灵境变得极其危险，其中就有让灰都法则放大到一种无法让人接受的地步；其二，所有的精灵都变成了怪物，这些受无限影响的存在游荡在天井中，几乎不可战胜；其三，无限出现了一个实体，那个实体在无底天井的底部。但无底天井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实体经历了什么，状态如何，我们一律不知。”
所以，机兽与天使龙需要穿越一片无限广袤的雾之海、走到一座无限深的天井的底部，然后从不可战胜的无限实体身上拿走无限。
兰的眼睛有些忽闪，他显然没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就只有这些了吗？”
“只有这些了，”晨星铃看着仿佛被宣判了死刑的兰与白零，“这也是为什么我不支持你们进入无底天井。但如果，齿动之树真的排出了能让你们有希望取到无限的命运，那也许值得一试。”
不，这不叫值得一试，让人尝试走完一条永无尽头的路根本不叫值得一试，就像要求一个人靠运气在核反应堆里烤上一天并活下来一样，这已经是超出了因果与命运的能力范围……
“晨星铃，”白零盯着独角兽，摇头道，“圣域森林计算过世间万物的因果，不论再小的因果你们也不会放过——这点我知道，所以，告诉我这次无底天井之旅，我们能够活着回来的因果，它长什么样。”
“如果你坚持的话，”独角兽向空中一伸手，一本书便出现在手中，他翻开书页，“原型蓝图里的确记载过这个可能，唯一你们能活下来的可能。它是这样说的：如果那个影响着整个灰无垠海和无底天井的无限存在，出于某种原因，认为你们的到来对他们有利，那么整个灵境会为你们放行。但我要提醒一点，即便是这样，整个旅途中还是会有两个非常危险的点存在：
“第一，没人知道那个实体经历了那么多事，经过这么长时间发酵之后，精神会扭曲成何种形态，也许受它许可，才是真正值得害怕的事情。
“第二，我前面提到过，在无底天井中，无限也影响到了灰都的底层逻辑。也就是说，在那里面只要精神有丝毫的松懈和下滑，灵魂容器就会向着怪物的方向极速突变，不论这个容器是有机还是无机，都是一个下场。所以，你们必须暂时切断一些身躯与灵魂的联系，甚至是锁死灵魂的一些面向。方法包括但不限于，使用演绎或者格式化。”
“我——确切来说是整个圣域森林，甚至是整个宇宙，所能提供的信息，”独角兽合上书本，抬眼看看白零，又看看兰廷，“就是这些了。”
他们本想应声一下，但却选择了点头；本想点头一下，却选择了定在原处。兰和白零就这样在晨星铃宣布所有的信息不过这些时，沉重地凝固在座位上。崖洞外，远处的瀑布传来轰鸣的语音，天幕下的排律塔依旧极为缓慢，但又彻天彻夜地转动着。
“准备出发吧，”在一阵长长的沉默后，独角兽打破了寂静，“接下来的事已经不是装备或者人手能够解决的了。”
兰廷看向天使龙，他记得白零说过，他并没有关于无底天井的昭示。他希望白零能打破这一局面，但天使龙只是盯着桌面。
“好吧，我们走吧。”兰廷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