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就像一场大梦。
2019年10月22日，天蒙蒙亮，兰廷躺在床上，如是想到。
昨天下午和晚上，兰从来没有玩得如此疯狂过。那种不是尽情放纵，而是一种被恐惧驱使着的，像瘾君子一针又一针把药物推进胳膊一般的，明知道会毁灭自己，但却又无法自拔的疯狂。
他疯狂吸食游戏——这种现代兽的麻醉剂，并希望能在一瞬之间，将一切忘个精光。
而与此同时，在世界的另一面，解缚了的加拉瓦也许已经开始对无底天井发起猛攻。也许在登出游戏的同一时间，螺旋塔头目就夺得了无限，要给兽人世界带去永无尽头的灾难。
他克制着不去想，他用游戏塞满了思维带宽，让自己没空去想。
这也是头一次，兰忽然能理解那些沉迷网络的人为何沉迷，那些躲在家中的人为何躲藏，那些蜷缩在阴影处麻痹自己的人，为何会变成那样。
但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没有躲藏的选项。他、白零，还有所有传动齿，乃至一切地球上的生灵，都必须要去面对，几乎能压碎一切精神的黑暗道路。
那条背向神明之路。
此时是早六点，世界还是一片漆黑，但兰睡意全无。
他能隐隐地感到，和真神正面对抗的时日就要临近了……
他不知道到那时有没有胜算，他只能像傻子一样，执着地相信一个一盘散沙的亚文化，和离经叛道的奇幻生物信仰能给自己力量。毕竟如果整个世界都与自己站在了对立面，他又能信仰什么呢？
他发出一声因口干而粘滞的吞咽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异常响亮。
睡在身旁的天使龙翻了个身，一双金瞳在幽蓝中冒着光，看着兰廷。
“醒啦？”白零说道。
“醒了。”兰廷说。
“还睡吗？”白零问。
兰犹豫了一下，说：“不睡了。”
他们坐起身来，却没开灯，似乎已经受不了光线的刺激。白零打开手机，看到了来自亚洲枢机的加密消息，说的是西伯利亚灵暴已经形成，整个欧亚大陆的灵脉都因此活化。兰廷拉开窗帘，证实了大枢机的说法。
但见一座灰色的城，就这样悬浮在层云之间，在深蓝色的天光中明灭可见。
人类的报纸会说那是海市蜃楼，但他和兰廷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无底天井，无论如何，他们今天都必须要走到底……
兰平静地看着窗外，问天使龙道：“需要做什么准备吗？”
小黑龙摇摇头：“已经准备好了，水、干粮、电池，就是这些。”
“走吧。”
白零背上行囊，兰装上套件，打开通往灰色之都的通道。他们踏入灰色的世界，驾轻就熟。
灰色之都还是一如既往的灰沉阴暗，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没有再听到魇都之树的怪叫了。四下里一片死寂，让兽联想到暴风雨前沉寂的空气。
按照记忆，他们往灰无垠海的位置走去。
路上，兰琢磨着深渊所说的，加拉瓦的“解缚”是什么意思。但白零似乎很清楚神的算盘：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遭遇加拉瓦的时候吗？”白零说，“你看到过的吧，齿动之树昭示给你的命运？”
是的，兰记得很清楚，当初如果白零的“银槲”将加拉瓦的不灭之身打出裂缝，那铸就不灭的天文级相力就会直接作用在加拉瓦身上，把加拉瓦变成一头怪物。那样的生灵，即便是以人的躯壳作为载体，也会非常难以应对……如果深渊说的收回加拉瓦不灭权能，不包括回收这部分相力的话，那么现在的加拉瓦指不定已经变成了什么怪物。
“失去了不灭的保护，那层相力就会直接施加在肉体上，”白零说，“被那种级别的能量充盈，如果他还能保持理智的话……”
天使龙说道这儿没有再继续下去，只是兀自走。兰把断句补充完毕：
“……才是稀奇事？”
小黑龙点点头。
他们没有再说话……
不得不说，深渊的确打得一手好算盘。杀死加拉瓦——这件事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得选。
这一路上，天使龙没有感觉到任何异灵的迹象，这给他们赶路提供了不少便利，但也让兽感觉非常不好——整座灰色之都静的出奇，就连平时总是发出沙沙声的人雾也陷入一片寂寥。
他们遇到过这种情况——在第一次踏入无底天井的时候，所有的异灵都不约而同保持缄默，避而不见。那一次，是因为世界真神；这一次，兰和白零说不清，到底是因为有恐怖的存在跟着他们，还是单纯地因为灰都即将解放而肃穆。
他们来到灰无垠海。
这片无限运作其上的灰色海洋依旧是一片后现代光景……
他们踏入无垠海，身后的景象被陡然拉长，一路延伸到天际；又向前迈出一步，前面的景物急剧坍缩，把他们送出了无限的领域。
他们来到无底天井突出于地表的上部。
与上次不同的是，没有好奇地小精灵们跑出来迎接他们了……这里和灰色世界其他部分一样，陷入一片死寂。
白零感觉到前面有不对劲的东西。“准备战斗。”他低声说。
机兽点点头，背后的重炮推弹入膛。
他们小心翼翼的走入寂静的天井，这里的扬尘中有一股血腥味。而在连接外界与天井深处的一处广阔空间里，他们看见了血腥味的源头。
——那些小精灵的尸体，层层叠叠，就像垃圾一样挤压成一座小山。在那座血肉之山前，站立着一个形体。
加拉瓦·辛赫。
他们躲在暗处，观察那从不灭中解缚的人类。在广阔的钢筋混凝土空间中，一束灰亮的光打在加拉瓦的肩背上。他垂着头，拳着手，像是在祈祷，嘴里念念有词。他似乎算准了兰与白零一定会取道此处，故意在此等候。
这是无底天井深处的唯一入口。
白零将所有他能想到的强化相式施加在两兽身上，和兰一起走出阴影。
走到加拉瓦面前。
辛赫垂下手，看着他们走近，从那眼神中还看得见残留的理智。
他笑了，笑得就像肌肉已经忘记了笑该怎么表达一样，他说：“你们是来取走无限的，是吗？”
兰和白零站定，观察着男人，没有说话。
“你们知道那下面有什么吗？”辛赫依旧挂着意味不明的笑，“都是神的杰作。”
他们依旧面无表情，不作答。
“这片天地就要出现在现世，”加拉瓦笑着说，“正好在这个节点上。”
“你们看过了，对吧？”辛赫道，“我的命运……我的不死之身也是你们破坏的，对吗？”
兰说：“这也是深渊告诉你的？”
辛赫笑了起来，像是听了个绝妙的笑话。寒冷空洞的笑声回荡在静谧的灰色空间里。
“精明的神，总是能找到人替他干脏活，毁掉我不灭之身的人是你们，将要杀死我的也是你们，”加拉瓦说着便笑了，笑中夹杂着抽噎，“齿动之树，传动齿，对抗神明，你们到底是在对抗神明，还是在当神明的仆从？”
“你我都被神耍了一道，不是吗，”加拉瓦的笑变成了抽泣，“你们的命运，我的命运，甚至连这整个无底天井，整个灰色之都，无数个亚空间灵境，全都是因祂而起。我们从一开始就被困死在神的牢笼里，你们。兰廷，白零，两个兽人，你们拿什么和唯一神抗衡？！”
兰想辩驳说他迟早要把深渊的头砍下来，但他开不了口——神的权能有多伟大，他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用无底天井的，那个虚伪的无限吗？”辛赫说，“用伪无限去抗衡神的万千权能，我不能想象你们会有胜算。”
加拉瓦的身体开始冒出不明黑烟，眼睛覆膜，变红。脚下的地表也开始原因不明地颤抖
“但那不是我要考虑的事情了，”加拉瓦的声音逐渐变得不像人类，“灵脉活化了，我也解缚了，灰色之都的神迹马上就要化显人世，你们兽人数百年来构筑的保密系统，我要亲手将其摧毁。至于你们……”
此时的辛赫，已经变成了某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存在。
“……自有东西送你们一程。”
在加拉瓦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兰的重炮底火击发，高爆弹头银光一闪，对准加拉瓦打去。
气浪涤荡开，大地一震，随着蘑菇状的烈焰窜起，烟尘腾漫了半个钢筋混凝土空间……
但借助高频电子眼，机兽看得清楚：弹头没有打中加拉瓦，而是击中了某个突然从地底钻出的庞然大物。
“再会了，神的走狗。”加拉瓦说着，飞出了这片空间……
白零看见那庞然大物的轮廓，明白了，在灰色之都中，能有那种体型的东西不是魇都之树，那只有一个可能。
贪欲柱，嗜欲柱，吞噬柱，由一切倒向贪欲的生灵所构成的第六级，
一轮能吞下三辆重卡的蠕虫嘴冲出烟幕，冲向兰与白零。天使龙让一座半球体屏障拔地而起，横亘在他们与巨虫之间。魇都之柱撞上屏障，整个空间都如十级地震般摇动。
巨虫的行动因为撞击停止了一会儿，兰趁此机会瞄准虫眼，穿甲弹头正中目标。
……又或者说，其实他打了个空。
魇都之柱前部的那些孔洞哪里是眼睛，那分明是一张张长在眼睛位置的，加大版的人嘴。那嘴巴将炮弹轻易吞下，连半点爆炸的火光都没见着！
与此同时，虫柱缓过劲来，前端大嘴张出一个大得夸张的幅度，直接将整个半球防壁整个包裹在内。那张大嘴中又长出无数小嘴，触手般伸长来啃噬防壁。白零经受不了这种程度的防御压力，半球防壁摇摇欲坠。
“躲！”传心频道里，相灵大列冠只说了这一个字……
转瞬之间，半球崩塌，巨口如一座血红色的深渊，无边无垠地扑向他们。天使龙跳上墙，往高处一跃。机兽开足马力，向前一扑。两兽几乎都是擦着巨嘴的边逃出生天。
魇都之柱撞到了水泥墙上，无底天井上部的三分之一随之倒塌，水泥块将巨虫压住。白零趁此机会搭出一道弹形防壁，牢牢包裹住魇都之柱，而后跨越深渊，演绎相式，随着半个篮球场大小的精微环铺展，五百万当量的核爆在防壁内点火。
刹那间，无底天井上部光耀如太阳炉心。兰紧紧地闭着双眼，那光芒差点没把视觉接收器烧掉。
这个处理方法，和上次面对魇都之树时如出一辙。
但魇都之树和魇都之柱有一级之差……在雪苍兰的异灵分级，尤其是高阶位异灵分级里，一级之差，就是两个世界。
光耀过后，天使龙搭起一道隔热屏障，解除了魇都之柱的封锁。但见融化的水泥在打开的一瞬间汽化，又变成泛红的石头雨纷纷落下。在石雨之中，那虫柱竟还存在。河流一样的岩浆把大虫切割成一条又一条小虫，小虫又组合成大虫。虽然没法准确判断热狱对魇都之柱的影响，但基本没有让它失去行动力这事是坐实了的。
在白零愣神的时候，虫柱重新调整好了姿态，对准两兽又一扑。他们又一躲。好在虫柱虽然巨大无朋，但行动速度不及魇都之树，躲掉它的攻击难度不大。
轰然一声，天井上部的另一半也摇摇欲坠……
趁着巨虫调整姿态时，白零尝试了另一种进攻方式——用心灵施动直接锁定虫柱身体，施加不同方向的力将虫柱撕成碎片。刹那间，大列冠将足以扯碎一栋现代大厦的力锁定在魇都之柱身上，启动，撕裂。
然而没能奏效……
嗜欲柱和肉欲树从系统构成来说非常相似，都是由一个个小单元组合而成。那些小单元以一种超乎常理的方式结合又分裂，这让魇都魔物如同蚯蚓一样，切成两节变成两条，切成四节变成四条，切断和加热一样，都无法对魇都之柱产生实质杀伤。
而那些因撕裂而分化出的，数以万计的小肉虫，此时正从虫柱的伤口中涌出，如百米大坝溃决般涌向他们。白零架起半球防壁，但蠕虫集群的破坏力和大虫柱不分伯仲。防壁也根本撑不了多久。
机兽发射的弹头也全被这些肉虫吞噬，这反而让虫群愈发兴奋，就好像玉兔的高级战斗套件只是个投喂器一样！
蠕虫集群不似笨重的母虫，从它们毒蛇般跃起冲击的动作上来看，以兰和白零的机动能力，要避开数量如此巨大的虫群根本不切实际。而冒着与虫群接触的危险强行突围呢？梯法瑞特级异灵触之即死，那虫的口器只要一接触肌肤，就算能把灵魂都吸出来白零也丝毫不奇怪。
兰一边启动相式，勉强锁定住集群最前端的蠕虫，尽可能把他们推离防壁；一边向白零在大喊道：
“收聚它们！我们进天井！”
白零不确定地看着兰廷。
“收聚它们！”兰大喊道
刹那间，白零解除防壁，扩张出半个足球场大小的精微环，整个空间刹那一暗，一个黑紫色的小球体就诡异地悬在空间中央。
“抓好了”传心频道里，白零喊道。
他们两兽闪电般抱住混凝土柱。虫群旋即海啸般向他们涌来，但就在海啸即将倒下的那一刹那，虫浪像雕像般，凝固在半空中。
这静止画面没有持续多久，一股恐怖的吸力将空间中的万物拽向那个诡异的黑紫色球体。这些小虫没有虫柱的重量，纷纷被吸向那球体，被压碎，坍塌，那黑紫色的球体很快就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轮粉嫩与血红的球体诡异地飘荡在半空之中，夹杂着压成粉末的水体块与拧成蛇团的钢筋。
兰感觉肱二头肌都要从手臂上扯掉了……
相式结束，吸力停止，在空中旋转的血肉之球随之落地。但见肉球抽动几下，魇都之柱便从那小球中冲出，恍若一座摩天大楼从一粒鸡蛋里长出来一样。
当然了，兰和白零也没想着用这种方法毁灭贪欲柱……
但见魇都之柱一跃而起，张开巨口，巨口之中又有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小口，遮天蔽日扑向兰与白零。他们如法炮制躲过了母虫的追击，和贪欲柱交换了位置。
无底天井下部的入口就站在前方！在虫柱调整姿态的时间里，他们冲进了渊级灵境。
随后但听得一声巨响，魇都之柱循着气味撞上门庭，没有无限加持的钢筋混凝土结构触之即塌。就这样，无底天井的唯一入口也被封死了。
白零点亮萤火，环伺他们黑暗纷纷退回光照之外。
“没有退路了。”白零的语气意外平静。
唯一的退路就是夺得无限……反正这也是一开始的计划。
兰只是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