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冬天好冷。
今年冬天来得比往年要晚了些,像是要把人宠坏了一般,该来的总会来。我的毛皮还不算厚实,寒风钻进大衣缝里,像冰冷的刺针一样吸取着我的体温。说实话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但也不得不踩着将温度夺走的雨水味儿去赶公交车。
脑袋像还没化冻的冰……
回过神来已经到了学校里,指针还没指到今日死刑的宣判时间,暂且打个小盹儿。
梦境里的空间像是不安的云,焦躁地变化万千。理性和逻辑被替换成了另一套,带着白昼残存的思维在朦胧的万花筒间穿行。安然,深沉,浮动,焦虑……
“喂,该起来上课了。”
同桌拉塞尔的声音将我从梦中拉起,又是如是匆匆的一天。
很吵,真的很吵,人群叽叽喳喳地在我身边环绕,仿佛在跳大神一般的荒诞。窗外结了一层厚厚的水雾,仿佛寂静岭一般阴森可怖,我带着惯常的,在思考般的表情静静地看着一切。
好像想到了什么来着,但忘记了。
午饭是石锅拌饭,抢在所有人前面跑着去吃的,仿佛此生只为此所存。想和它说句“真是好久不见”,但它大概并听不懂,于是我埋头猛吃。
“又在一个人吃饭?”
突然的声音下了我一跳,一名高大的虎人端着一份跟我一样的套餐自顾自地坐在我旁边跟我搭话。好像是同班同学,叫什么……好像是昂瑞尔,害得我差点被呛到,我记住了。
“啊,是的。”
“这家店还挺好吃的。”他大口扒着饭,有几粒米沾到了他的虎须上。
“可不是嘛。”我加快速度扒着饭,不一会儿就吃完把他甩掉了。
时间倒还充裕,索性去了趟书店。吊在电线上的灯泡打下冷光,映出书架前阅览着从青春校园无赖到悬疑恐怖惊魂的几个瘦长的人影。书架上书的腰封很精彩,“不得不读”“联袂推荐”“某国的马尔克斯”等等映满了我的双眼。
于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这样的笑话:
“老板,给我来半斤加缪,三两村上春树,再来七两夏目漱石呗?”
“啊呀,非常不巧,我们小店没进那种货,不过我们有中国的梭罗,挪威的普鲁斯特和少年版的沈从文,您看感兴趣吗?”
“无所谓了,给我各来三两吧,反正差不多,记得加点华丽的与众不同。”
“好嘞。”
太好笑了,笑得我都忘了个中意义是什么,就像这样偷笑着出了书店。
天空灰蒙蒙冷冰冰,不知其尽头。
Chapter.2
我没多少爱好,最多写写东西。最近思维有些枯竭,开始渐渐留意其他人。拉塞尔总晃着他缺了一半的鹿角,运用着各种他自以为巧妙的手段去欺诈他人,好笑的是真有人信他的鬼话。被骗过的有一个叫亚伦,跟昂瑞尔差不多的一个大个儿,不过看起来比他聪明点,只被骗过一次,掉进秋日冰冷的水里,此后他常常拆拉塞尔的台。昂瑞尔似乎总在看我,我避过他的视线。
正思索着要为他们编织怎样的故事,一个问题飞来砸中了我的脑袋:这些故事的意义是什么?
我稍微熄灭了些创作激情的火焰,镇静了下来。故事是……一种表达,我想……
我不知道,于是我停了下来。我发觉,这种东西连镜花水月都算不上,最多比比强行缝合的弗兰肯斯坦。岛啊,月啊,无人的书店啊,昏黄的路灯啊,剥离了一切粉饰之物,干枯得像弯曲的树干,赤裸裸地耻笑着我。
不过就算毫无有意义的故事可言,仅仅是观察,那些荒诞得如同跳大神的人们每时每刻也足够精彩。拉塞尔狡黠的紫色双眼上下打量着周遭,修长而覆着短短的褐色毛皮的手臂靠在桌上,指节轻抵着下巴;不远处亚伦的眼神透过一层镜片,死死地盯着他;教室角落里不知名的白熊“馆长”佯装看着神话典籍,时不时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两人;昂瑞尔正端坐着做题,稍显巨大的身形轮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尾巴微垂,轻轻颤动着。
墙上的时钟缓慢地移动着脚步,天气依然像之前那般雾蒙蒙。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同时有一股如电流般涌动着的东西充斥着我的大脑。起先我还以为是熬夜太久的后遗症,等到视界里一切流动着的黏糊糊的东西重归正常后,我发觉我,或者这世界,好像出了什么异常。色彩悉数褪去,所有的人都变成了同样的东西——没有五官,体态中等,约高一米七五,穿着白色长袖和浅蓝色长裤的灰色狼人,并且之前窸窸窣窣的絮语都沉寂了下来,只剩下无机物相互碰撞的,死一般干枯的声音。
我坐在座位上,毫无颤抖地观察着这一切。
根据我的试验,应该是只是我出了问题,用平常的方式与那些无面的灰狼交流,发现对应位置的他们依然是他们原来的本人。而且这完全不能算是不幸,只要我想,脑内会通过另一段电流,噔,世界重回跳大神模式,另一种世界也能以如是方法再次出现。于是这就像安了个开关一样,有事情要处理,噔,跳大神;能自己一个人待着了,噔,大家通通闭嘴,简直比安全屋还便利。
Chapter.3
最近做的梦倒是变多了,有时是在世界顶峰凿开天空顶端的冰层,打开盖板通往地球之外的螺旋的晴空;有时是在雨夜飞驰着踏着地面,在冷冽的空气中倾听无面者的演讲。无一不是空无得不着边际的东西,仿佛独身在电力通通瘫痪的压抑的夜中穿行。事件发生以前的梦也是如此,但我毫不在意。这倒让我多了些自己不可能有的经历,延续自我的存在——此即所谓生物的本能,尽管一切最后都会消散。
今天好像是圣诞节,一大早就能看见昨晚醉得不省人事的人们三三两两戴着圣诞帽在马路上走。倒是没下雪,但也足够寒冷。作业做完的自习课,我剥着热气腾腾的炒栗子,呆在我独有的安全屋里,撑着脑袋看《西西弗神话》。一个用红绸丝带系着的硬纸盒突然递到了我面前,我急忙让世界重新染上色彩,是昂瑞尔。拆开纸盒,里面装着个约莫小半个拳头大,漂亮的小玩意。形状极其怪异,像层层套叠的方形金字塔,里面或外面附着着同样形状的几何体,在灯光下反射出混杂着比镭射稍厚重些的紫红色、青绿色、靛蓝色的金属光泽。除此以外还有本《夜莺与玫瑰》,和一张印着极光之夜的贺卡,上面简简单单地写着“帕尔玛,圣诞快乐”。我望向他,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我礼貌地回笑回去。
果不其然,自习课下课放学后他一直等着我,我很快收拾好东西和他走在一起。
“呃,谢谢你的圣诞礼物,很抱歉我没准备回礼。”
“啊,没事,我还担心你不喜欢呢。”
“怎么可能……对了,那个五颜六色闪着金属光泽的东西是什么?”
“是铋晶体。很漂亮吧?是天然形成的呢。”
我再次打量那个奇妙的金属块,在得知这种瑰丽的美是天然形成的后,愈加着迷地欣赏着路灯下闪耀光泽的它。
“还真是……奇妙。”
这条路上人很少,他慢慢地把爪子伸过来,见我没有反抗后,轻轻捉住了我的左爪。寒风吹拂着呼啸而过,他炽热的身体贴在我旁边。我从未如此近地靠近观察一个人,因此感到愉悦。我身边的是另一个生命的重量,温度,气味,正与我走在一起,与我的路线交织。他轻吻了一下我的鼻尖,没再说太多,呼吸的声音与风搅和成一种奇妙的汤。
我只是没有拒绝的欲望而已。
我躲进了安全屋,一手牵着无面无声灰狼的爪子,一手拿着那奇妙的晶体观察。晶体是天然的美丽,无尽咆哮怒吼膨胀之熵中一次小小的反抗,已是如此迷人,以致与昂瑞尔分别时都没察觉到分毫。
Chapter.4
昂瑞尔好像还挺受欢迎的,之前没察觉到这一点,偶尔会有几个把控消息比特工还精明的同龄男女,假意热情地在我和他走在一起的时候和他搭上几句话,同时不怀好意地揶揄几句,譬如“看着你们感觉真甜蜜”“小帕真是可爱呢”,明明之前和我完全不认识。一开始还觉得好笑,很快就厌烦了,将他们统统扫进空壳垃圾场里,回到安全屋等那些人走掉。事后昂瑞尔会打着哈哈对着刚才全程因为没听到任何东西而毫无表情的我骂几句刚才那人如何如何,我只微笑着看着他的眼睛,希望他和那群人都能聪明点,用奥术智慧也好。
接吻很恶心,对象是昂瑞尔的话会感觉好点,但终究是喜欢不起来。
拉塞尔似乎想看我因为那些人出笑话,不过他聪明到过了三个人就放弃了。问我怎么知道的?三个人之后的频率从一天三个变成了一周一个。拉塞尔总喜欢玩这种把戏,我不甚理解,被骗掉下水的亚伦也不理解,我只呆在安全屋里离他远点,偶尔观赏一下他无聊的木偶剧表演。
但有某种怪异的感觉,让我无法完全否定他。
周末我会去昂瑞尔家呆上两天。暖气开到最大,整个屋子里都充满着暖洋洋的气息,飘浮的烘焙咖啡味相当宜人。夜里忙完了别的事情,我躺在他的床上翘着腿继续看《西西弗神话》。等到吹风机的声音停止后,全身毛炸成蓬松一团的昂瑞尔便赤着脚,带着刚洗完澡的沐浴露气味和暖融融的气味跑来,跳到床上拽着我的脚踝把我倒着提起来,血液流到我的脑子里涨得不行。
“嗨呀,抓住你了。”
“请快把我放下来,快要死掉了。”
他笑着把我放下,回归野性一般地扑上来把我抱起。
前几分钟出于对伴侣的尊重我强忍着没有躲进安全屋里,但之后躲进安全屋是迅捷的本能所致,实在难以客服。安全屋总是很安静的,一面燃烧着自己,一面也能听见窗外的寒风呼啸,孤寂得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后一片尚有人烟的地方。
昂瑞尔常在半夜喝酒,今夜亦是如此。普通的威士忌,昏暗的夜灯光芒下投下他的影子,琥珀色的酒液在玻璃杯薄薄的阴影里晃荡着,尽数灌进他的肚子里。我试探性地尝了一小口,所能感到的只有酒精的辛辣和苦涩,
“你很喜欢喝这个吗?”
“啊,那倒没有,只是会喝而已。”
“那为什么老喝呢?”
昂瑞尔非常明显地停了一下:“呃……嗯……看起来挺不错的嘛。”
这种说法就像巴望着商店玻璃橱窗里玩具纸壳子的小孩,连真的玩具里面长什么样子都不清楚,就痴迷地爱着这因为距离遥远而美丽的幻象。我不在意这些,只感到相同的无趣,再度躲回安全屋里。
Chapter.5
躲进安全屋里所见的世界还挺有趣的,反倒对那些色彩并无什么欲望。一模一样的灰狼们在我的视界里忙忙碌碌,毫无差别,单独挑出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毫无影响,自然得仿佛我本就该属于这种世界一般。我直坐着观察周围的一切,明亮的灯光投射出一个个一模一样,与我毫不相关的影子,来来往往地起舞着,我独自呆在其中。窗外的风呼啸着,每个冬日都是如此。
我曾经不是很喜欢冬天,觉得太冷,毫无生机可言。不过现在没什么感觉,分给每个季节的爱都是一样的。小时候住在一个带着小花园的房子里,我为数不多美好的记忆在那时的夏天。独身的我在炎炎烈日下躺倒在草丛中,被影子割裂的阳光细碎地洒在我的脸上,夏日聒噪的虫鸣拉长了音在我耳旁嘶吼着回荡。等到秋天,我才注意到,那些虫子并不会永远都如此鸣叫着,它们也会逝去。
“你也要离开吗?”我睁着大大的眼睛对着最后一只叫声渐渐嘶哑的蝉如是说。它没有回答我,只是身体僵直不动,一阵秋风吹落了它的尸体。
下课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拉塞尔一直看着我没有说话,昂瑞尔像平常那样拉着我去吃饭。
“今天也吃石锅拌饭吗?”
“啊,不用,吃你想吃的就好。”
“还以为你特别喜欢呢。”
“都差不多啦。”
“对了,过几天就放寒假了,过年前我们可以出去玩一趟,想去哪?”
“突然这么问的话也没想好,我再看看吧。”
其实挺想一个人出去,颇有仪式感地去做些无聊的事情。亚伦好像告诉过我有哪座山人烟很少,没有人管,晚上星星很好看,甚至传说会有特别的冬天迁徙的候鸟飞过。
“亚伦之前告诉过我有座山还挺有意思的,可以的话我想试试去露营一晚上,你看怎么样?”
“没问题,不过得提前看看那里的资料。”
正聊着时,亚伦急匆匆地从后面赶上来,拍拍我的肩:“你最近有留意过拉塞尔吗?他最近好像又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啊,他不一直是那样的嘛,毫不在意他人地恶作剧。”
“好像有些奇怪 他最近老往广播台跑。”
“行,我会多看着他的。对了,关于你上次跟我说过的那座山,如果是露营一晚的话有危险吗?”
“那儿虽然人少,但还蛮安全的。就算有什么,昂瑞尔这头大老虎一吼也得全吓退。唯一注意的是要多带保暖用具,冬天很冷。不过,有昂瑞尔在你也不会冷嘛。”
“谢谢你的情报,请去死吧。”
昂瑞尔最后选了咖喱饭,我期待着候鸟。拉塞尔似乎时不时地看着我,我躲进安全屋,不去理会他。
Chapter.6
熬了一个学期总算到了寒假,最后的散学典礼上校长喋喋不休地讲着废话,我躲进安全屋里,在寂静中望着碧蓝天边的云发呆。
忽然,拉长了的,令人感到恐惧的空洞的警报声响彻了整片寂静的天空,我感到有些恐怖,回到正常色彩的世界里,便听见有人以比警报更为恐怖的尖叫声喊着“空袭啊”,大家四散奔逃着,连逃到哪里去都不知道地奔逃着。不明意义的尖叫声填充了警报的空洞,就像它们生来就该凑到一起一般。
一开始我也害怕地跟着人群逃跑着,但今天的天实在是蓝得不正常,况且亚伦前几天问我的话也在我脑子里回旋。我略微放慢了脚步,稍微脱离了人群观望着,果然看到有个高挑瘦长的身影拿着手机,趁乱脱离了人群,逃到了一个无人的小角落。我立马跟着那个身影冲了过去,他转头,紫色的眼睛里充斥着狂妄的笑意,好像预测了这一刻般地看着我的到来。
“嗨,你来了啊帕尔玛,果然没辜负我对你的期待。”
我本应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样轻视他人,为什么能做出这种过分的恶作剧,为什么能这么自大,但,有什么阻住了我,跟之前的那种感觉一样,甚至有些亲切。
“为什么……”我的语气弱了下去。
“哈哈哈哈哈哈!!”拉塞尔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大笑不止,过了片刻才收住笑容。
“我还以为你能聪明到不用我说就知道这个答案呢,毕竟你也是如此,只不过跟我的表现不一样。”
“像操纵提线木偶一般……”我顿了一下。
“哈哈哈,这只是一部分而已。你似乎没发现,自始至终,连带着我本人也是提线木偶中的一份子。”
我到现在才发现拉塞尔比我之前所想的要聪明得多,对于自我的察觉极为敏锐,并迅速决然地作出了自己的选择,光是这一点我就难以企及。
“我要走了,从来没人能抓住我。我想你理解我,应该不会出卖我吧?”
他仍狂笑着,奔跑着离去了,渐行渐远。我应该早点察觉的,他与所有人,与世界,甚至与他自己,所连结的丝线都实在是太为脆弱,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因此,每一声大笑,每一次求索,都是一次无垠的出逃。
Chapter.7
拉塞尔的奔离少有地镇住了我,我清晰地注意到,刚才他注视着我的眼中,有被风吹落的秋虫,甚至比诸海的鲸落更为有力。骚动过了半个小时才止息,我一直静静地站在无人注意的不远处,倾听着拉长的虚假的警报声,看着无面无声的灰狼们混乱的骚动,在广播发出一些我在安全屋里听不见的电子音后,他们才逐渐安定下来。一切都照常进行,我跟着那群刚才乱成一团的灰狼群回到操场,等待恼人的发言结束。
此后再也没有拉塞尔的消息,连他的社交账号都被删除注销了,我早该想到这一点。学校还在放假,没有人注意到他,开学后应该会随便解释一下吧。
“散学典礼的警报真吓人……我都没看见你跑到哪里去了,害得我找了半天。广播到底为什么会出那种鬼问题啊,那些喊着空袭的人真是一点也不淡定。”昂瑞尔一边倒着早餐牛奶一边如是抱怨。
还不都是拉塞尔干的,那些喊着空袭的人肯定也是拉塞尔教唆的,我都能想象得到拉塞尔把他们聚集到阴暗的角落分派任务的场面。可怜的昂瑞尔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亚伦大概猜到了。
“人太多了嘛,再说,慌乱下的本能总会让人活得更久。”
我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天空晴朗,百无聊赖。
“对了,我有事想出去一趟,你先准备一下登山用具?”
“好,记得早点回来。”
我披上风衣匆匆离开。还好他没有问我要去哪,我也没想好。冷风吹拂着我的毛皮,我打了个哆嗦,举目观望四周。高楼在这座城市里如森林般密集,崭新的道路上奔跑着呼啸的车,路上三三两两地有行人行走,有人戴着帽子挂着耳机,有人推着婴儿车和身边的人聊天。我刚经过一对吵架的情侣,不久后便传来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穿着高跟鞋,留着长长的金色卷发的年轻女士从我身边怒气冲冲地快步走过。他们应该都是要去哪里的吧?我虽然不知道我要去哪,我也像他们一样低着头走路,要去办什么重要的事一般。
我最后乘上了一辆公交车。没看清楚车号,在晃晃悠悠的车厢里闻着密闭空间里发酵出来的人的臭味的环绕里闭着眼睛听歌。或许是太困了,我睡着了,醒来时车还在开,我随便地在下一站下了车。
这一带非常空旷,看站牌只有两辆公交车会经停这里,天上像蒙了一层薄薄的沙尘,阳光照耀着这里没铺柏油的新铺的水泥路。四周的房子十分低矮老旧,开着几个写着“粮油副食”的小店,房子里没有透光,看起来十分阴沉。不远处倒是有些突兀地竖着几栋极高的有二十多层的公寓,墙面上刷着明黄色的漆。
我四处在这里走动,每个便利店里都坐着几个翘着腿看手机里电视剧的中年人,我的出现在这里似乎是一种异样,像是进入了某个尘封时间的外来者,他们都看了我几眼,之后又回到电视剧里。我走到那些矗立着的高楼旁,铁栏杆隔离着它们,绕着墙走便能找到几个入口,上面崭新的牌子写着“新地·智慧城”,门卫坐在岗位里,看见我后向我搭话。
“是来看房子的吗?”
“不是,只是随便看看。”
之后门卫都会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也许我确实不该来这里吧。小区里一个人都没有看到,不过各种设施都配备齐全,诸如健身器材,绿化树木,空的游泳池,甚至还有个人工湖,如果不告诉我我还以为我来到了什么末日的空城。
某个地方对面的马路突兀地长着一小丛树林,有几棵树被砍掉了一半,剩下的还长得挺有精神,或许是施工时没砍完吧,就这样逃过了一次灾难,依然不那么和谐地存在着。我在那发现了几根刚刚掉落,还保留着些水分的细细的枯枝,尺寸如魔杖一般,断裂树皮的剥落处露出了一点光滑的木质内里。我随便在旁边找了个石头坐下,开始一点点地剥那树枝的树皮。
等到我好不容易一点点地剥掉了两根树枝的树皮,大概已经下午三四点了。我爪尖的肉垫被磨得有些许疼痛,爪子也有所磨损,不过触及被剥得极其光滑的木质内里时心情十分愉悦,我抚摸着它流畅的线条,抚摸它每一个被剥干净皮而留下孔洞的节疤,心里长叹一口气:
“啊呀,你可真是累苦了我。”
随后我把它们掰断扔到原来的地方,坐上公交车回家了。
“你去哪了?”
“去公园晃了一天。”
昂瑞尔随后给我展示了他租赁来的帐篷,登山杖,保暖毯,充气气垫之类的野营用具。
“明天就可以出发了。”
“真是辛苦你了。”
我的胃部突然被一个怪物缓缓地掏着,扭曲虚幻的漩涡在其中翻腾一般。我想起来我今天什么都没吃。
Chapter.8
第二天的天气很好,跟预先查的一样。我和昂瑞尔背着两大包满满当当的登山用具去坐公交车。人非常少,一开始车里还能坐个半满,后来人们渐渐散去,除了我和昂瑞尔以外只有星星点点的两三个人,大概大家都不太喜欢在这样寒冷的天出门吧。昂瑞尔睡着了,歪着的老虎脑袋靠在我的肩上,我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雪景,怀疑是否真的会有候鸟飞来。
这座山果然没什么人。山脚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桦树,树叶已掉光,枯瘦地林立着,风在其间穿行。有一条路是空旷的——当然只是相对而已,在树林里裂出一条缝隙,新鲜的雪覆在其表面,明显是有人踏过的痕迹。
“是从这里进去吗?”
“嗯,大概是的,亚伦是这么跟我说的,山顶有一片空地可以露营。”
“不过,来这就为了……”昂瑞尔想说什么,看了我一眼后把话咽了回去。
“在这能找到没有人打扰的地方已实属不易。”
我走在前开路,一开始的坡还比较平缓,随着高度的上升逐渐变得陡峭,雪也渐渐厚实起来。我和昂瑞尔各自捡了根粗点的树枝当手杖,顺便捡些小枯枝当柴薪。
路上偶尔会有些开阔平整的地方,一些砖房在那高高低低参差不齐地搭着,夹缝里寸土寸金的空地挤满了空空的农田,偶尔有几个出来烧煤炉的女兽,一脸狐疑地瞟了我们几眼就继续回去做事了。有一个看见了我们的装束,兴奋地跑来和我们搭话:
“你们是要开发我们这里,来看地形的吗?”
昂瑞尔茫然地摇摇头:“啊,不是,只是来爬山玩的。”
“哦。”那人失落地回答,不再搭理我们。
爬山真是件累人的活,雪也深,冻得我脚爪僵硬。四周的树木渐渐稀疏,只剩些长青的松柏,纸条上积着雪,几只不怕冷的寒鸦立在上面。我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呼啸,那几只寒鸦迅捷地飞跑了,我正想回头问问昂瑞尔怎么回事,一大团雪从我头上砸下,冰冷的触感包裹着我,我抖落身上的雪,听见了昂瑞尔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想不到还能看见你这么狼狈的时候。”
“还不是拜你所赐。”
在太阳即将落下,一切浸润着桔红时,我们到了山顶。这是个开阔的地方,一大片被雪覆盖的空地上凸着一个有斜坡连接的小悬崖,靠近崖壁的风雪刚好被挡住,留出一小块无雪的空地。
我和昂瑞尔在背风处搭好帐篷,放下了东西。我四处晃悠,登上斜坡,在悬崖之巅走着,眺望远方。太阳已然落下,天空染上了渐变的蓝灰到蓝黑,模糊着傍晚与黎明感知的交界。山顶始终有层朦胧的雾气,极远的地域亮着多彩的霓虹,穿过如此长的距离映在我的眼中,已不再耀眼夺目,反而有些飘忽不定。没有看见候鸟……虽然是可以料到的结局,我依旧为此感到有些失落,思维渐渐因此飘离出大脑,向着远离此山的远方飞去。
我脚下一空,短暂的失重感后是手臂上传来的刺痛的撕裂,接着昂瑞尔把我拉了上去。
“吓死我了,你怎么……”
我躲进了安全屋,看着血一滴滴从我被爪子撕裂的衣服裂隙中滴落,在雪上晕染成一朵朵红梅,才发觉刚才发生了什么。
“……”耳边只有风声,好像这时应该说些什么的,但我凝滞了。如此寂静的夜空下,仿佛只有我一人,甚至连我都不曾存在一般。我忽然感到刚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实,一切与我的距离比刚才远方霓虹还要遥远。
伤口不深,昂瑞尔很快为我包扎了起来。星星逐渐弥漫了整片夜空,我们搭起篝火,在细细的月牙注视下烤着烧烤,空气里飘着几乎能把整座山融化掉的肉香。
“啊,这种活动还是和很多人一起来比较好啊。”昂瑞尔嚼着一串羊肉,喝了一口酒如是说。
“几个人来都一样嘛。”我呆呆地如是说。
“说得也是,和你一起来已经足够了。”
昂瑞尔似乎没理解我真正的意思,不过管他呢,还有一大堆鸡翅火腿牛肉羊肉等着我去伺候。
把一切料理完毕后我们躺到了帐篷里。这个帐篷有个透明塑胶做的观察窗,我坐在旁边,透过它观望着平时看不到几颗的满天星星。一只热乎乎的爪子搭在我刚才包扎的绷带上,带着些微酒气的鼻息打在我的后脑,另一只爪子搂住我的腹部,把我拉了回去。
昂瑞尔睡着了,赤裸上半身前的蓬松毛发每一根都随着他的呼吸颤抖。我睡不着,只是静静地透过观察窗望着外面。
一个影子从天边掠过,接着是两个,三个,一大群,遮天蔽月地飞过。
是候鸟。
这个想法直直撞向我的大脑,我欣喜地披上衣服,绕过昂瑞尔跑出了帐篷。
这里果然是有候鸟飞过的,望着在星夜里穿梭的影子们,我释怀了。它们密密麻麻地飞过,渐渐变得稀疏,再到天空的控制权重新还给星星,只用了几分钟,但这已足够。
也许是高兴过了度,我的胃里翻腾着,一股力量直冲我的喉咙,我弯下腰用力呕吐着。一整片雪都被我弄得脏污不堪,全是刚才未消化干净的食糜,食道和口腔也充斥着被酸液烧灼过的火辣,混杂着食物发酵腐烂的恶心气味冲击着我的感官。
我依然很开心。
第二天下山的路上,我看见有一只从未在本地见过的白羽红嘴的鸟,直挺挺地躺在雪里,已经是一具尸体,僵硬而无神地望着天空。
“那里有一只鸟的尸体。”
“死得真惨……果然冬天还是太冷了。”昂瑞尔走上前几步观察后如是说。
“死在回南方的路上……”
“那是亚伦说的候鸟吗?我还以为那个传闻是假的。”
“埋了它吧。”
我和昂瑞尔挖开了一个土坑,将那具尸体埋在了里面。
“请您安息。”
我盯着那个微微隆起的土堆凝视片刻,随后和昂瑞尔一起下了山。
chapter.9
冬天依旧这么冷,陆续又下了几场雪,很快都化了。回去度过新年的时候刚好参加了家里哪个亲戚的葬礼,自我记事起就早已口齿不清,因而没多大感触的那种。半夜葬礼表演的人们个个涂脂抹粉,接着大功率音响,在力求让人眼花缭乱的亮色灯光里唱着吵闹的歌曲,像是在庆贺什么喜事一般滑稽。我跑到了后山的竹林,打着手电,听着远方渐渐淡去的歌舞,在干枯清冷的黑暗里散步。
手机铃声打断了我刚找到安静地域的思绪。
“喂,你在哪?”
“在后山的竹林,怎么了?”
“你去那儿干嘛?赶紧回来。”
回去后,几双眼睛盯着我,像是在盯着刚洗净的白衬衣上的一大块污渍。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竹林不害怕吗?去那儿又要干嘛?等会还要拜拜灵枢呢。”
“啊,只是想去而已。”
我躲进安全屋里,不再听他们讲话,独自坐在一旁。还是竹林里好嘛。虽然现在听不到人声,吵人的音乐始终很恼人,唯一能慰藉我的只有炭火盆里的烤土豆。
好在这些很快就结束了,蜷缩在车里勉强睡了一夜后,我总算可以得些清净地离开。
一整个假日我几乎都待在安全屋里度过。跟着灰狼们来,跟着灰狼们去,我溶解在灰狼里。昂瑞尔似乎玩得还挺开心的,新年的那天还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放了烟花,非常漂亮。我笑着应和,只想着,啊,让这一切早点结束吧云云。不过,真正的结束为何我也不清楚,也许是宇宙之熵膨胀到最大值吧?我的眼前又飞过了候鸟们,甚至连那只死去的痕迹都清晰可见。它们直直地盯着我,逼着我在多思考几次 。
Chapter.10
最近安全屋有些不受我的控制,在学校里遇见吵闹时有时躲不回去,跟人交流时有时出不来,开关像是接触不良了。因此还被压着去做了个检定,说是听力功能受损之类的,总之是以这种理由让大家相信并接受了,不必再为社交而尴尬。每次我因为在安全屋里而不能及时回应大家时,大家就会因为这个理由原谅我。这样当我不想搭理别人时也能装作听力有问题了,比之前还方便。昂瑞尔有些懊恼,不服输一般地试试自己能不能和别人不一样:
“小帕,小帕,能听见我吗?是我的声音应该能听出来吧?”
就算没有躲在安全屋里,我也会心中忍着笑意,听他像这样叫我几次,过一会儿才会转过头用无辜而又有些同情他的眼神看着他:
“对不起,刚刚才听见呢,请原谅我吧。”
“没事,只是来问问中午要不要去吃牛肉煲之类的。”
可我已愈加不能理解这些了。眼中世界的交替让我有些恍然,究竟哪个才是真的?再问,就算是真的,我又该遵从什么规则逻辑?絮语纷杂的人们与无言的灰狼们交错而行,我独身立在远方,在此等膨胀的混乱中与阴翳的云层站在统一战线,白色的皮毛几乎要与它融为一体。
如此孤寂的此间,我总觉得我忘了些什么。
除此以外,一切倒也还在正常运行。冬天的寒潮在逐渐散去,人们被寒风砍去的脖子重又长了回来。闲时昂瑞尔在满屋子的煮咖啡香气中试着自己炒栗子,我不安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思考着我该找些什么。确立欲望是件难事,不过倒也像拉塞尔所想的那样,实在是连结过浅。它在我的脑子里滑溜溜的,比泥鳅还难捉,我只能大口地喝着咖啡来寻求镇静。
“嗨,来,试试这……”
昂瑞尔的声音被截断了,无面的灰狼端着装满栗子的碗向我走来。又失控了……无奈地这么想着,我试着凭以前的经验讲话。
“太谢谢你了,来,请放到这边。”
听不见回应。也许是昂瑞尔过于热情,跟他独处时听不见声音头一次让我感到有些违和。我最后还是镇定了下来,双眼飘忽地坐在床边,寂静地在寂静之中剥栗子。
Final.
最后安全屋还是完全脱离了我的控制,我的感官像是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壳,整个世界挤满了无面无言的灰狼们。“请给我来一份炸虾盖饭。”我望着店里的灰狼如是说,一切便可照常运行。我愈加怀疑,我是否一直都在做着一个过于清醒的梦,我只是毫无目的地飘浮于此。
天气一天天热了起来,阳光撕裂云层喷涌而入,翻滚着在地上冒泡。即便是在这样热烈的世界,我的耳中也听不到人声,连思想也要荒谬地蒸发了一般。
我总感觉,有什么令我神往的东西在呼唤我,并且这种想法所拓宽的裂缝正在我的脑子里逐渐扩大,随着日渐炽烈的日光焦躁地催促着我。
循着这种有些缥缈的,几乎和存在本身一般虚幻的感触,我随便登上了一辆公交车,又随便地在哪个地方下了车。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那是什么,那令我魂牵梦萦的东西,就在不远处召唤着我,并以细微的碎语作为指引。
我寻着那声音找去,它也随着我的行进愈加响亮。周围的树丛逐渐变得茂密,空气燥热而超市,日光的碎影透过重重枝条,映照着我的身姿。终于,我来到了呼唤最为响亮的地方——一只蝉,正激烈地在此鸣叫着。
兴奋溢满了我的脑子。我有太多想说的了,重再找到欲望让我幸福得不知所措。而蝉声是那么热烈而悠长,让我想说的话都在喉间停滞。
“……你也会离去吗?”突然地,我想到了这个问题。
蝉没有回答我,依然像那样大声地鸣叫着,并没因为我的到来而有任何动摇。我望着躲在叶影间的它,静静地倾听着它并不永恒的鸣叫。围绕在我周身的,因无限膨胀之熵而绝望困苦结成的壳,渐渐消融了。蝉吟唱着逃逸无限的曲调,我在今日才听懂了它的歌谣。
我心满意足地离去。
“你好,请给我来一份石锅拌饭。”
“请给我和他一样的吧。对了,这周周末你想去哪?”
我看着昂瑞尔的眼睛,思索了片刻。
“去坐公交车吧,随便在哪个站下车,看看能找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