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时分碰到安木到太阳落山,差不都五小时里,他们经过了两座小镇。极昼知道安木没有走他原来计划的那条路线,按照原路线,要不了一个小时他们就可以抵达正儿八经的城市,抵达雪苍兰的城级大厦。
但极昼选择姑且相信这家伙,假如他真如他自述的那样,是看集团联盟不顺眼的人。
半个小时后,橙黄的余辉收了起来,月亮与群星渐渐显现在穹顶中。在暗蓝色的世界中,老远就能看见飞驰而来的车辆,准确来说是车灯,闪的极夜眼花。
但他们这辆云轮没有开灯闪回去,只是低调而安静地贴着公路边缘飞驰。
安木说再过一小时,等到了下一座镇子,他们就找旅店落宿。明早六点按时起来,如果运气够好,要不了三天他们就能看到太平洋了。
只要摆脱了集团联盟势力最大的地方,所有事情都会变得轻松许多。
极昼没有说话,装作自己睡着了。极夜见哥哥没有反应,也索性盯着窗外啥也不说。
四十分钟过后,极昼看到前方天际边出现了星星亮光,那是人烟的亮光。他们就要到了。安木不由自主往深了踏油门……经历一整天的驾驶之后,他是不想再在云轮上多待了。
但在城镇的亮光之前,还有一束光,直勾勾地指着这辆云轮,大概在一公里多开外。在光后面站着两个黑影,一个车影,一个人影。
直觉告诉安木不对劲,他放慢速度,凭借相式增强视力极目远眺,在夜色灰雾里观察那人影。从轮廓上看,那是一个颇为壮硕的虎兽人,抱着双臂,像一堵墙一样杵在公路中央。
安木心里一惊,他大概猜得出虎兽人是谁……
安木脸上那一如既往的笑容有些消散了。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安木能愈发清晰地感到虎兽人的目光洞穿了隐形相式,穿过云轮的四壁,落在他身上。
他怎么在那儿?是巧合吗?
云轮的速度慢了下来,在那道前灯照亮的地面中停下。安木吩咐双子待在车内,不要出去,自己打开车门,黑色的大地和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略微不适。
按理说,极昼信不过安木,是不大可能听他吩咐的,但他看到了那虎兽人的着装。那是业火联队的制服,别着一枚复杂而精致的胸针,表明这人和先前那几个那导相杖的恐怕不在一个数量级上。
云轮的四壁基本都是透明的,虎兽人应该早就发现了双子——从极欲工程中逃出来的,身价上亿的“玩偶”。但他对极昼极夜一点都不感兴趣,一双几乎要喷出火星的眼睛,平静地盯着安木。
“孙永周。”安木说。
“李安木。”虎人道,“好久不见。”
极昼慌乱了,这个李安木是为集团联盟工作的吗?他看向货运轮里锁着的一无所有,浑身紧绷着拿不定主意。
“嗯?”安木挂着惯常的表情说,“我们不是在大厦哪儿见过一面吗,就在几天前呢。”
“是吗?”虎兽人道,“你和那个安木是同一个人吗?”
知道对方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安木的微笑消失了,表情匮乏地看着孙永周。他早就知道自己和孙迟早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料到来的这么快。
“你怎么追过来的?”安木问
“你应该问,我怎么活下来的。”孙永周平静地说,“第四咏叹调,真理之歌,那颗把整座极欲工程抹除的遗珍,是你放的吧?”
“是我放的。”李安木坦然道。
狐狸的声音很小,但极昼听到了,极夜听到了,货运舱的一无所有也听到了。这肉团哄哄地冲出车舱,低伏在不远处,敌意地盯着那个带来死亡的人。
虎兽人的眼睛往上一抬,看了眼迷惘的双子,又继续盯着李安木,说:“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玩偶——不对,应该说,你们奇树共进会打算怎么处置那两个玩偶?”
“那你们集团联盟又打算怎么处置他们呢?”安木反问道。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虎兽人说,“不过我对你们的章程很熟悉。既然你不想回答,”他说着,看了眼双子,“那我就代为回答。”
“《极欲工程应对总则》,第35条,”孙永周扬高了音量,说,“所有由奇树共进会所俘获的极欲之子,在接受一系列实验之后,将得到安乐死处分。不对,我记错了,你们只是说处死,连安乐死都不算。我说的对吗?”
双子再也坐不住了,从车里冲了出来,也站在黑暗的大地上。一无所有立即凑了过去,和他们站在一块儿。
“那集团联盟呢?”安木说,“被你们精神阉割,为你们无偿当佣兵出生入死,还要接受各种各样的实验让你们开发出新兵器,顺带免费出卖肉体,最后还要为你们的大噬像当电池。孙永周,至少我以个人名义向他们保证会安置他们,而你能向他们许诺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许诺,”孙永周说,“我们给了他们生命。”
虎人的这句话让一无所有忽然剧烈地膨大起来。膨胀、膨胀,肉球变成了张牙舞爪的肉山,似乎随时都会扑倒虎人。极昼和极夜冷冰冰地看着虎人,看他还想吐出点什么东西。
“你们集团联盟的控制欲这么旺盛吗,孙永周?AOMA零负技击流的旨尊?”安木说,“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正直的人,不会心甘情愿成为极欲工程的爪牙。告诉我,他们给了你多少薪水?”
“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就用外理遗珍实施恐怖袭击,一千多个人,就这么被第四咏叹调吞噬了。你又装什么君子?”孙永周回敬道。
“很好,”安木说,“那我们能离开了吗?”
“你不能,”虎兽人说,“那两个玩偶也不能。”
“那就住我们俩都在地狱中燃烧,永世不得解脱。”安木道。
虎兽人张嘴想要说什么,但他没机会了,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狐狸抽出手枪,指着对方的眼睛扣下扳机。火光一闪,子弹出膛。虎兽人往后一撤,捂着眼睛,扬起右腿,对着安木的头像一根水泥柱一样重重压去。狐狸往后一跳,让孙永周踏了个空,一瞬之间,整个世界都被他踏动,在水泥公路上留下一直径五米的蛛网状裂隙。
极昼披上了一无所有,拿起由头骨和脊椎连成的大锤。极夜运作起他仅知的相式,准备竭尽所能支援哥哥。
安木抽出驾驶室里的步枪,推弹入膛。
孙永周不再捂着眼睛,抱起架势。极昼看到他的左眼红肿,那一发子弹竟然只对他的眼窝造成了这点影响……他捏紧了锤柄。
“不把你的雇主和同事叫过来吗,孙永周?”安木说。
孙没有回答他,或者说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他。他咆哮着冲过来,起步的踏地动作甚至让马路出现了褶皱。伴随着前冲动作,他的左拳裹挟着狂风冲击而出,直指安木的脑袋。这一拳裹带着怪奇的相式,即便躲过了拳峰,气流依旧能将安木大卸八块。
但见狐狸以相式促动气流,让自己向后跃出七八米,搭建保护场挡下气流余波,转而起手向虎兽人的咽喉处连射三发。极昼看到那三发子确切无疑击中了孙永周的咽喉,但仿佛子弹是果冻做的一样全被弹开了。
“零负技击流的奈非许锚定技术,”安木一面说着,一面和孙跳开距离,“你觉得这个世上还有子弹能穿进你的肉身吗?”
孙没有理会安木的那些话,蹬地前冲,如同一枚炮弹出膛。安木举起步枪,相灵流动在他的身体出现了奇妙的变化。啪的一声,枪口白焰一闪,光芒霎时照亮了半个大地。虎人以为这一发只是缺乏穿透力的光耀弹,然而左肩传来的剧痛让他知道自己想错了……安木在子弹上做了什么特别加工,让它打进了刀枪不入的肉体,嵌进孙永周的肩胛骨中。
虎人吃着剧痛依旧向前突进。安木计划故技重施,瞄准咽喉。但孙永周只是稍稍做了侧闪,就让安木无法进行瞄准。慌乱之中,他凭直觉连开三枪,全部打偏。他想要后撤,但孙已经冲到了他面前,大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拧了起来。
“结束了,杀人犯。”孙的每一个字都重重喷到安木的脸上。
突然,孙感到视野一震,重心不稳,往前踉跄几步,丢下了安木。他一回头,但见一个水缸大小的巨锤划出弧线,径奔他耳畔而来。孙往后稍稍一撤,擦着大锤躲了过去,而后往前跳进,前手勾拳顺势一带,深深打进攻者的躯体内。
对极昼来说,感觉就像火车头撞到了肝区……
一无所有的血肉吸收了重拳的绝大部分杀伤,但漏进来的冲击依旧让极昼疼的一惊。极昼调转锤头,对着老虎的耳畔又是一抡。但见孙又一后撤,恰好闪过捶头,坛钵一般大的拳头就像闪电一样打进血肉装甲的头部,他蹬腿发力的劲甚至踩碎了水泥路面。
这是足以打停时速七十公里重卡的一拳,常人的头若吃上这一下,头骨碎片必定像天女散花一样飞开了。但一无所有照样吸收了这些动能,仅仅是把极昼打得一仰。
极昼明白了,虽然对手体型很大,他的锤速也不低,但缺乏技巧的抡动根本打不中AOMA的旨尊。他后跳回撤,然而孙永周不打算给小白龙喘息的机会。孙进步一追而上,拳头顺势从四面八方向昼袭来。
只要孙能保持这个势头,把有一无所有加持的极昼打趴下只是时间问题……
忽而白光三闪,啪啪啪三枪,三处从躯干传来的剧痛逼缓了这头巨兽。极昼成功从孙的进攻范围里跳出来,调整好姿态。
“要试试吗?我还有十五发子弹。”安木说。
孙永周面对安木,做龟背抱防,数道保护场随之升起,想和对手硬碰硬。但安木没有开枪——他从裤包里掏出一枚手雷,手一抖,手雷就飞了出去,刚好从还未完全构筑起的保护场缺口滚了进去。等到孙永周反应过来时已经迟了。手雷绽放出一道神异的紫光,紫光籍由保护场壁不断反射,又将杀伤放大了数倍。
两秒过后,保护场撤下,这头巨兽失神地倒在地上,口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安木的枪口对准虎人的后脑,但迟迟没有扣下扳机,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夺取孙的性命……他杀过不少人,按理说也不多孙这一个。
但接下来,他也没机会了。
噼啪一声,极昼的骨锤从下至上挑起,将枪高高打飞出去,再猛地一砸,把它变成一地零件。安木赶紧跳开距离,对着极昼和极夜。
“现在要对付我了吗?”安木问。
“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极昼返问,他的声音由一无所有的嘴巴代为发出,听上去面目全非。
“极欲工程应对总则,第35条吗?”安木说,“是真的。”
“我们不去奇树共进会了,”极昼说,“送我们离开澳大利亚,离开集团联盟的势力范围,这是接下来的计划。”
“小龙,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共进会是你们唯一的希望,雪苍兰到处都是集团的人,你们在文明世界躲不掉的。”
“但你们挂着那样的行动准则,我怎么信得过你?”也许是因为一无所有的缘故,极昼的声音显得颤颤巍巍。
“你可以信我,信我们可以让他们把行动准则改变。那个准则是三年前指定的,现在早就过时了,他们肯定也明白。”安木情绪激动起来,“如果你们不那么做的话,被集团联盟逮回去只是个时间问题!”
“不,不去共进会。”极昼下了决心,“我信不过共进会,也信不过你,带我们离开澳大利亚,然后什么都别管,这就是计划。”
安木举起双手,点点头,吞咽了两下,说。“好吧,你说了算。让我发动车子。”
极昼让出了道路。安木走到云轮前,钻了进去,发动云轮。极昼和极夜就这么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发动车子然后一溜烟跑掉。
“上车吧,”安木说,“还有把那枚手雷捡起来,那是遗珍,还能用的。”
一无所有和极昼分离开。极夜捡起手雷,拿不定主意给不给安木,转而交给了哥哥,而哥哥把手雷交到安木手上。
“这是你的东西。”极昼看着安木的眼睛,说道。
“谢谢,”安木也不避讳极昼的目光,说道,“上车吧。”
极昼爬进云轮,一无所有跳进货运轮里面。安木启动了车子,丢下孙永周。窗外的景色于是开始往后面飞去。地平线处的灯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这边靠近过来。
“我的名字叫极昼,”小白龙说,“他叫极夜。”
“极昼和极夜吗,和我料想的一样,未来集团联盟可能会很热衷于找你们的麻烦,”安木的声音从传话机里传出来,“你们是‘零号双子’。”
“零号双子?”小黑龙不解。
“这是集团联盟给我们的编号”极昼摸着弟弟的后脑勺,说,“似乎和噬之像有关。”
“噬之像?”极夜不解。
“似乎就是那个需要我们充能的武器,噬之像,”极昼说,“我也不了解。看起来真理之歌也不是什么都知道。”
“和救宗有太多关联的东西,第四咏叹调都不会往外说。不过这个话题还是留到明早吧,救宗的事情一般会让人做噩梦。”安木道。这时,他们已经驶入了城镇之中。云轮在一座酒店大厦前停下了,安木下了车。
“今晚我们睡这里,检查一下隐形相式,然后下车吧。”安木说。
这是双子第一次住在真正的房子里。柔软的地毯,幽幽的香氛,一张巨大的床软的出奇,躺上仿佛就要陷下去。极夜把自己的枕头抱着,和哥哥挤在一个枕头上。极昼不介意,他看着从落地窗外淌进屋内的淡淡月光,琢磨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