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是自己一时灵感爆发为朋友写的生日贺文,将分为几部分发布于此。文笔青涩,还请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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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雪山,一望无际的白色。
好累。
这里的空气也太他娘的稀薄了
……
我走了多久了?
好像天没亮的时候我就开始走了,现在我又在哪里?
我抬头看了看天试图让视线避开刺眼的雪地,眼前恍惚着只剩一片模糊,然后传来一阵痛。眼睛里的泪不断喷涌而出,眼睑上灼烧般刺痛着。
妈的,雪盲。
腹部传来无力的抗议,但我身上已经没有吃的了。高原雪山的无兽区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再这样下去我可能得吃掉自己衣服里的填充物了,只不过那样我说不定会先一步冻死在夜晚。
哈哈,要死了。
我短暂而无意义的兽生。
走不动了,歇一会吧。
就睡一会,也不会怎样。
眼前最后的景象是模糊视界中向我走来的兽影。
也许是临死前的幻觉吧,无人区哪有这种和我一样形单影只的兽。
“还好吗?”
我恍惚着醒来,在思考自己是否已身处阴间时一个男性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我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眨了眨眼,雪盲不知为何已经痊愈了,一只很像是狼兽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帘,他坐在那里面色平静。
谁啊,这是。
“你还好吗?”狼兽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啊……如果还活着的话,我想也许还行。”我的声音该死地沙哑,甚至把我自己都吓到了,但倒并不像刚刚死里逃生的兽那样无力,我还能连贯地说话这点也让我有些惊奇。
他不说话了。
尬住了。
大哥你到底是谁?
我喘了两口气:“你是什么人啊?孤身一兽在这么危险的地方……还救一个快死的累赘。”我想了想补上这句,思绪逐渐恢复的过程中我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一顶普通的帐篷,甚至都没有睡袋,我身上盖的还是我自己的冲锋衣。
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我做足了准备走进无兽区都落得这么狼狈的现状,他的装备都只是这样一顶可能连暴风雪都撑不住的帐篷,他何德何能?
狼兽沉默着没有回答。
“算了……你起码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也许我不该追究这种无人区的荒诞经历,又或许我其实已经身处死者的世界了。
就像那什么,哦,《摆渡人》那样。
他不会是我的什么摆渡人吧。
“零馀。”
……
鬼信他在说实话。
说得也是,这种摆渡人应该不会告诉亡灵真名吧。
我果然已经嗝屁了。
“别多想,你没死。”馀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哦,我没死。
?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我顾不上高原的气压猛地坐起来,突如其来的缺氧让我眼前一黑,但心底炸开般蔓延出一阵慌乱。与此同时却又有一种可笑而难以置信的期待,我寻到了这次玩命旅途的某种结果。
二、
我是个无趣的兽。
简而言之我对现实存在的客观实在从未表现出常兽的喜爱或憎恶,我向往着世间“不存在”的那些虚幻存在,而其实我一直认为它们存在着,在呼唤我去向它们靠近。
就像克苏鲁神话里沉睡着旧日支配者的拉莱耶。
我脑海中一直觉得自己要去到山穷水尽之地找寻什么东西。
所以我在准备好一切时踏进了这片雪山。
然后差点把命搭了进去。
事实上我确实是小看了大自然的力量,小看了我一直以来不屑一顾的客观实在。
但我似乎在靠近自己的目标。
至少直觉告诉我,这只狼兽不是寻常兽等。
“我叫零馀。”
他用重复的自我介绍拒绝了我的问题。
“你看起来很年轻,”我尝试从侧面挖掘一些信息,“太年轻了。”
太年轻了,对一个拥有丰富生存经验的人而言,他的相貌真的稚嫩了点。
“嗯,我十五。”
“……?”
“没骗你,就是十五岁”
他突然笑了,嘴角上扬双眼微眯,笑意从那一双金色的明亮眼眸中如细水般流出。
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他的模样,黑灰色的毛发同原野上的坚岩一般深邃,左耳上系着的一枚铜钱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那金色的眼眸为这团灰色增添了一丝沉稳的活力。微微抿起的嘴角和鼻梁上略显奇怪的花纹让这只狼兽显得更加神秘
他确实很神秘,睫毛后的瞳孔中流露出不可亵渎的平静,平静得像是高于世间一切得神明。
还有那条披肩,啊,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一条披肩,这块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织物被系在零馀的脖子上,织物上甚至还有一块被烧焦的痕迹。在雪原寡淡的灰白中那块灰色的披肩是那么不起眼,和他那一身黑灰色的毛发放在一起相互映衬着,看一眼就忘不了。
他无疑是在骗我。
但我无法反驳。
这声音中有无法拒绝的力量在驱动着我信任他,没有命令词却不容质疑。
我放弃了思考,从冲锋衣口袋里摸出贴身保存的笔记本——即使是不得不舍弃装备活命的时候也没有丢弃的命根子——翻开一页写下「零馀」二字。
我和零馀踏上了新的旅途。
不过与其说是我和他,倒不如说是他在自己的旅途中拖着我这个橡皮糖。
但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因此生气。他默许了。
我清楚地知道零馀绝不是普通的兽人,但更多时候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在引导我从潜意识中将他定义成兽人,往往我要过上好久才会猛然意识到他和普通兽的不一样。
而这些个契机都是旅途中各种大大小小的事件了。
三、
我们并没有很快离开这片雪域,按照零馀的说法我似乎是真的不怕死地深入了这片群山的腹地,然后被困在了里面。
他不急着走出去,那我也不急了。
倒不是说想跟着他刻意寻求他的故事,只是和他一起走的时候会有种没由来的安全感。
但是他明明只有很普通的一顶帐篷,这是他的所有装备。
这顶帐篷平时收在他的背包中,然后每次他都会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从包里拿出生存必备的食物和水。
我不由得有些担心这些本该是他一个兽够用的物资能否支撑着两兽走出雪原。
看着零馀平静的微笑,我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
这哥们不是普通兽。
综上,每次都是这样的理所当然用普通兽的逻辑去思考他,而后又恍惚着记起他的不平凡。
“那个,零哥,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走出这里啊。”那天晚上我试探着询问他,因为他看起来并不急着逃出生天,每天的行走对他而言似乎更像是一种放松。
零馀看向我:“那么见外干嘛,叫我馀吧。”
他又没回答我的问题,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但是他看起来很轻松,似乎很享受在这种无兽的地方行走的感觉。
我决定不多问了,过分的好奇对我没有好处。我还不想死,至少在弄清零馀的身份之前,我还不想因为自己作死而被他丢下,虽然他大概率并不会那么做就是了。
第二天的天气不怎么好。
于是果不其然地,暴雪,这玩意盯上了无兽区两个孤独的兽人。
哦,或许只是我一个,毕竟零馀应该不怕这玩意。
但是零馀让我先走,在风雪刮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时候,他拉着我去到了一处稍微避风的地方,只不过那里只能呆一个人,他便把包丢给了我。
一片风雪中我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渐行渐远的一抹黑消失在风雪中。
不知为何心底突然泛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那身影在这片暴雪中看起来太脆弱了,飘动着一下就会消失不见。难以名状,因为我确实不可能抓住他,我没有足够的力量。
等天空逐渐平息,我终于能够睁大眼看看周围,零馀确实不在身边了。
而先前风雪的愤怒嘶吼已经盖住了他的脚印,我无从下手,只能仍由心底的情绪蔓延扎根,然后一个人背起包向他出发前给我指的方向继续走。
空落落的,我想,彼时我已经坐在一户人家里烤着火,喝着藏族人家的酥油茶。
我顺着那个方向走,在这一天快结束时终于看到了其他兽类,一户住在当地的藏族鹿家。
我感觉失去了什么,很难用言语描述。
就像你在图书馆看到的那种保存得超级好得典藏书目,很喜欢也必须还回去的那种。你知道你不可能凭自己的一己之私留下来,你也知道你不需要担心什么因为在图书馆它们会被悉心保存,但你还是会觉得难过,有种失落感。
这么描述很奇怪,但和零馀分别时我确实有过这种想法。
我知道他当然没问题,普通的暴风雪不会伤到他,也知道他是有自己的理由我不可能阻拦他,更何况我还没和他熟到那个地步。
但我还是觉得失落。
还是为风雪中形单影只飘扬着的那身影感到失落。
他一直这样,总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表现出一种落寞感,但不等我反应就又恢复成那个一问到复杂问题就跑火车回避的“15岁”青年。
我想也许他是孤独的吧。
也对,毕竟他应该是超脱于凡兽之上的存在,普通兽理解不了他,他的寂寞无人知晓,只在一兽独处时略微显露,而又显露得平平淡淡
“——”是我听不懂的藏语,这户人家看我是孤身旅行的人便收留照顾了我,可惜我并不能听懂他们的话。
“——”
!
虽然听不懂,但这个声音确实是他。
我转头,看向从门口走进来的狼兽,黑灰色的毛发和金色眼睛,还有仿佛和他融为一体的披肩。
啊,我在感伤什么呢。
我完全不用担心他啊,像这样完好无损地从不知何处回来本来就是他能做到的嘛,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哟怎么回事,才一会不见这么拉了,还要裹着毯子烤火喝酥油茶。”他拍拍我的肩在我旁边坐下,好似之前什么都没发生。
我傻愣了半天不知道如何接话。
挺损的哈,是我拉了。
“你牛呗。”
还是喝茶算了,当地人的酥油茶味道针不戳。
我偷瞄了一眼零馀,他在看着那对燃烧的火焰,火光映在他的金色眸子里,使他的眼睛像在发光一般。
又是熟悉的神情,平平淡淡的一丝些微的落寞,又看起来有些伤感。
他到底在想什么呢?我猜不透。
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但意外地总是被他保护着。
四、
零馀的那种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但其实也很熟悉,因为从前阅读的某些神话相关的书籍中描绘的一些神性角色就有相似的神色。
平易近人,却也无法读懂,无法理解的平淡的孤寂。
我终于忍不住直接问他:“你到底是什么?”
他看着火堆目不转睛,不紧不慢地反问我一句:“你觉得我是什么呢?”
“……”
我没有想过,或者说其实我不敢想。
就好比说一个COC跑团爱好者肯定不会觉得灵感大成功是好事,因为会看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产物,会非常容易掉san。
我不敢想,我也怕掉san。跑团游戏中san值降低况且都会带来不妙的发展,更不要说让我现实中体会了。
“我不知道啊。”最后我这么回答他
我们在藏族鹿家借宿了一晚上。
虽然家居比起大城市的发达科技要简陋不少,但已经好过前几天的风餐露宿了。
只不过我还是被高原反应折腾得清醒,半夜时分爬起来看了看窗外的天,暴雪后天空晴朗了不少,在没有灯光污染的藏区,星月都是那么闪亮。
我看见屋外坐在山坡上的零馀。他一个兽坐在那边,看着天空发呆。
左右也是睡不着,不如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零馀说自己在看星星和月亮,说着他给我指了指头顶上方的一轮弦月,正散发着柔和的光。
在没有城市人造灯火的地区,天空是最纯净本真的黑,像一块黑布留给星月去尽情绣出一条银河。
“我还以为你在等日出。”
“月亮比太阳好看,”他低下头,“看月亮的时候能感受到时间的流逝,会看到手表上时针的抖动和数字的跳动。”
我沉默了。
他无疑是我无法用自己普通的思维去理解的存在,他的想法太深了,我没有能力去将这些谜语般的思绪剖析,只能做到这样完整记录,然后留给后代探究。
不过我想我也许知道他是什么了。
其实都不重要,他是不是神鬼都不重要,他的思想是那些志怪小说里的神鬼都无法比拟的。
“我知道你是什么了。”
他看向我示意我讲下去。
“你是艺术家。”
……
他笑出了声,眼睛眯成一道缝嘴角弯弯,看起来真的很开心。末了他说:“就这么看着月亮让时间没意义地过去,这是浪费主义。”
好词,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感叹。
他是浪费主义的大艺术家。
“那你又是什么?”零馀这样问我。
我又是什么呢?
我为了满足自己心里那种扭曲的对怪异事物的追求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高估了现实自然的力量,差点英年早逝。
英年倒是有,但我又算不上什么大人物。
我是什么呢?
好奇的不要命的探险家,还是不自量力的自大者?
“我想我是旅行者。”
还是这个定义中肯一点。
就当自己是旅行者吧,这一趟下来我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用过剩的自我意识去衡量客观现实的天地,报应就是这方天地的庞大力量差点将我吞没。我没资格自称高尚的探秘者,因为我还什么都没有发现,但自己心里那点倔强的自尊也不允许我服软。
还是旅行者好听。
他挑眉:“旅行者可不会缠着我要我讲故事。”
“旅行者记录艺术家的故事,并把故事带向更远的远方。”
我晃晃手中的笔记本,这本与我一起出生入死经历了雪域里各种灾难的笔记本,此刻边角已经有些卷起,但基本上仍然牢固。
零馀摇摇头。
“我的故事有什么好记录的。”
“我真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也不敢真的自诩艺术家。”
“不,”我合上笔记本正色看向他,“你就是艺术家,是旅行者崇拜的大艺术家。”
五、
天气晴朗,适合出行。
藏族兽家多信藏传佛教,小山坡较高的地方也挂着经幡,彩色的幡布点缀了皑皑白雪,带来朴素而圣洁的感觉。
听零馀说这家兽坚持为我们祈祷,因为我们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勇士。
我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让我接受人家的好意。
站在经幡旁边,面向阳光,我看见零馀闭上眼将双手合十,而后举过头顶,接着降致唇前,又落到胸口。
我愣了愣神,模仿着他做了一遍这套动作。
他说这在藏传佛教里是外者用来祈福的动作,不需要一步一长头,不需要虔诚服从教义,只需内心真诚,便会被祝福被保佑。
藏族鹿家转起转经轮,上面的绿松石装饰在阳光下闪着光。
零馀用藏语谢过这家人后便和他们告别了。
说起来我又发现了一点关于他的奇妙之处,藏语作为黏着语系语言发音和语法都不简单,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藏兽说话一样。
我只会意思意思说一句“扎西德勒”,他真的很厉害。
我在心底向他叩了个头,orz那种。
我们很顺利地走出去了,虽然我依然不知道这里是哪,毕竟我进山不是从这个镇子走的。这里虽然看着陈设普通还有点简陋,但生活在这里的藏民都看起来怡然自得。
生活在离天空这么近的地方会是什么体验呢?
我不知道。
这里有普通居民也有在此休憩的旅者,打听过后知道了这些旅者大多都是从各处前往拉萨朝圣的,这座镇子恰好在路途中。
朝圣的兽又是什么心态呢?走了那么远的路,一路走过艰难险阻跋山涉水去往信仰中的那处圣地,图个啥呢?
我虽然向往世间奇诡不寻常之物,但我也打心底不认同已存在的宗教学说中那些神明,那些都是人为创造的,并不稀奇。
他们到底图什么呢,为虚无缥缈的信仰付出一切值得吗?
我看着路边的朝圣者磕着长头走在路上,他们身前的毛皮子被一路的泥水染黑,膝盖处也磨得破破烂烂的。我看着他们合掌祈祷,又磕下长头伏在地上合掌,然后再站起,继续重复这个机械性动作。
“你不能理解他们的内心,是吗?”不得不说零馀感知别人想法的直觉有时真的准到可怕。
朝圣者形单影只,唯有身后牦牛脖子上的铃铛不断回响在这片寥廓的天地。
“我不能理解宗教信仰。为什么他们要折腾自己去追寻一个没有现实意义的目标?”
零馀摇摇头:“不知道。”
我扶额,忘记了他跑火车频率不低,前一秒正经说话后一秒就可能开始瞎扯了。算了,不该指望他认真解答这个问题的,更何况本来这种类型的问题他就会疯狂回避。
“你在追寻什么呢,旅行者。”他突然开口问我,“你说你想找这个世界没有的奇异之物,这些东西也很虚幻哦。”
“我知道,但我感觉到它们在呼唤我,我必须去。”
我知道,但我必须去,我就是为这个而生的。
零馀笑了,眉眼低垂。
又是我看不懂的神情了,明明是平易近人的微笑,细品却总让人觉得落寞。
他看向我:“那你既是旅行者也是朝圣者呢。”
我也是朝圣者吗?
在他眼里我会和这个神圣却一直被我鄙弃的身份划等号。
搞不懂,今天零馀也是谜语兽
六、
我们在这里休整了一天,第二天清晨我在喇嘛的诵经声中醒来,走出房门看见山坡上升起的青烟。
零馀告诉我镇子里有老人去世了,今天来了喇嘛。
“要去看吗?天葬。”
他说天葬是藏区传统的丧葬仪式,将陈旧的肉体与不灭的灵魂分离。
我点头,跟着他循声走去。
喇嘛和藏民远远地在前面走着,我和零馀在后面缓慢爬着坡,路边草尖上的晨露未晞,一路走过去我的裤脚上沾了不少。草地上零星地生了几朵野花,黄的白的点缀着葱郁的绿草,我附身看了看,似乎是蒲公英的幼株。
远处跑过一名当地鹿族人家的孩子,水汪汪的眼睛盯着我们看了许久,我向她微笑着摆了摆手但她蹦跳着跑远,一会便在这片山中看不见了。
零馀拉住我:“就到这里吧,再往前不是我们可以走的了。”
我们停下了。
天边飞来了几只秃鹫,懒懒散散地站在山头,随后又是几只,然后更多,最后山头上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大鸟,扑腾着翅膀等待饱食一顿。
食腐动物能闻到死亡,加上藏区天葬的后天刺激,听见喇嘛摇起的铃声它们就会悠悠飞来。
我自下而上看着山头一大片的黑,心下不禁有些闷得慌。或许是一种心理暗示让我觉得这种鸟儿带给兽死神般的压迫,我不是没有听说过秃鹫吃死兽,但听闻永远不如亲眼所见,当成群的秃鹫居高临下地传达这种凝视感,即使知道它们的目标并不是我,我也不由自主得感到无助。
如果我当时没能走出那片雪原,是否已经成为它们的腹中之物了。
当我此刻以一个普通兽人的身份去正视这个被我不屑一顾数十年的客观自然的造物,去感受这个造物成群时的压迫,我终是觉得自己渺小了。
黑压压的,盖住了苍郁的草绿。
黑压压的,俯冲,扑食,嘶鸣回荡在山间。
也许还是该庆幸一下高原地区空气的稀薄,远远飘来的血腥气在清冷的高原淡得几乎闻不出来,若是在平地这味道估计真的要狼命了。
秃鹫四散着飞走了,山头又变回了一片苍郁,天地重归寂寥。
我缓缓反应过来,闭上眼合掌举过头顶。
或许我是真的过于自大了,这么多年一直忽视这些客观自然和客观存在着的人文的精神内核,这些东西一直被我所不齿,而今天这场葬礼带给我莫大的震撼,仿佛将我整个兽由里到外贯穿击打了一通。
我终归是渺小的,面对这方天地。
只着眼于我认知中“不存在于现实”的产物,对天地间的客观漠视又轻蔑,这样的我终归是太渺小了。
而相比于藏民豁达的生死观,将自己肉体的一切都归还天地,和这样的情怀相比,我的思想也是十分渺小了。
或许这是零馀想告诉我的东西吗?
我睁眼看向他,他还维持着闭眼合掌的姿态,神情肃穆。
他说我是朝圣者,那时的笑除了日常的一丝落寞外还带了一种别的情感,现在想来就像是一位长辈在看一个不成熟的孩子;那分明应该是一句无关痛痒的比喻,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像极了长者对懵懂孩童的鼓励和期望。
我真的配得上朝圣者这种说法吗?此时此刻我突然这么想到,我心中并无半分虔诚。
若是以前的我,大概不会绞尽脑汁思考这种问题,但现在看着零馀为死者祈祷的庄重,想到他说的那句话,我开始思考起来了。
追寻什么天地间不存在的事物啊,这方天地明明还有那么多我不了解的东西,有那么多需要我怀着敬畏去对待的东西,还有我穷极一生都达不到的境界。
“零馀……谢谢你。”
他终于睁开了眼看向我,露出疑惑的神色歪了歪头,说:“谢啥谢啊,有什么好谢谢我的?”
“呃……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谢谢你。”
“嗨,那应该是我谢谢你还差不多。”
还没等我追问,零馀就先走下山坡了。
七、
这座镇子离国道不远,走一段路就能到。接受了好心藏民送的糌粑和风干牛肉后,我们又出发了。
我问零馀他要去哪,他指了指前方磕长头的朝圣者,说我们和他一样要去拉萨。
“拉萨?你去那里干什么。”
“是你要去那里。”
拉萨是离这里最近的有机场的城市,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朝圣者在前面走着,牦牛拉着车一点点前进。
我们在后面跟着,相对无言。
日暮将近,前面的朝圣者停下休息了,零馀递给我一块糌粑和一小块风干牛肉。
我第一次吃这玩意,浓烈的酥油味和生牛肉的膻味对毫无准备的我来说一下子冲得我紧闭双眼缓了好久。
身旁传来一阵轻笑。
“笑什么笑没见过笨比嘛。”我无力地自嘲。
但其实还行,只是第一次吃不太习惯,吃几口还挺上头的。
我和零馀坐在路边闲聊,零馀在地上摸过几块石头搭了个玛尼堆。
“如果你那会没救我,是不是我已经被秃鹫吃干净了。”
他点点头,说在无人的荒原上,即使是还未死亡,只要显露出疲惫不堪或是透支又恰好被飞过的秃鹫发现,也可能会招来一群虎视眈眈等你倒下的鸟。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反正荒原无人区死兽并不是稀罕事,那些兽最后要么随尘土飘散,要么被秃鹫分食殆尽。
然后就有个兽走在荒原里,长途跋涉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
他很疲惫了,长时间的行走让他体力快要透支,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因为天空中盘旋着一只秃鹫,狠戾的目光穿过天空直视他,这秃鹫还狡猾得很,知道自己一只鸟在地上斗不过兽人,就硬等着他的生命耗尽再悠闲地飞下去吃光他的身体。
那兽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要死在这里,甚至可能没到完全失去意识就会被秃鹫捕杀,那畜牲在等自己最后一点气力耗尽
啊,该怎么办才好呢?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该怎么办呢?
那兽倒也不是没想过干脆放弃躺倒在地,左右那大鸟将自己开膛破腹也就一瞬间的事,痛苦也不过刹那,总比这样苦苦挣扎最后还是落得死亡的结果要好。
但是他不甘心。
他记忆中还有在遥远家乡的亲朋好友对自己的祝福和守望,他想起还有很多爱着的事情没有做过,还有很多很多愿望没有实现。
他不甘心。
那人心生一计,站定,缓缓趴下,合上眼静静聆听。
他听见空气被翅膀扇动而改变流向的声音,那是秃鹫迫不及待地向他俯冲而来。在利爪刺破他身体的前一秒,他猛地翻身用尽全力抓住那畜牲的翅膀,发狠地攥紧不让它挣脱。
生物的垂死挣扎都凶猛得可怕,兽是这样,秃鹫亦是。那玩意拼了命地挥舞利爪和尖锐的喙,在那兽身上挠出一道道伤,但那兽也知道这是自己唯一一次机会,只有杀死这秃鹫才能博取一线生机。
战斗结束了,他赢了。
四散的黑色羽毛散落在地上,伴着那兽的几滴鲜血一并染红荒原的大地。
他是从死亡手里给自己拼回一条命的兽。
将不再畏惧任何邪魔。
这是一个蛮俗套的兽人与自然搏斗的小学课文般的故事,从零馀口中说出来淡淡的,没什么振奋人心的伟大精神要传授,却也听起来无比真实。
他看着天边的夕阳,眼里平静得像贝加尔湖畔。
故事里那个人是谁,会是他自己吗。
我居然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说出口的一瞬间我就觉得后悔了。
他转头看向我,眯起眼睛笑开了,还是没有说话。
像是看过一切世间险恶却仍爱着整个世界的慈爱的神明。
笑得温和平静,又如此令人心痛。
我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对不起。”
零馀转回去继续看那火烧云一点点熄灭:“不要说对不起。”
“你又没做错什么,也没有对不起我。”
“真的,不要对不起。”
八、
我们在国道上慢慢走着,偶尔遇到好心人就搭一段顺风车。
一路上风景各异,走过有耕田的村子,走过狭窄的山间峡谷,有遇到过乱石从山上滚落挡住一大半路,也遇到过牧羊的兽悠然地走在旷野上。
零馀会抱起牧民羊群里刚出生不久的小羊帮小家伙快速通过马路,细心地抚摸小羊身上软和的毛发;也会沿路堆出一个又一个玛尼堆,偶尔捡一块石头对着路边的湖掷出,看着水漂一个连一个带起一片片涟漪。
他说藏语里管湖叫错,一路上湖水一片连着一片几乎没走几步就能看到一小片湖。
一错再错,他开玩笑道。
一错再错,还是得继续走直到这段旅程的重点,说是我们的这段路,不如说更像人的一生,为了心中的目标一意孤行、一错再错。
终于在布达拉宫远远地隔着国道映入眼帘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他:“接下来你会去哪里?”
零馀向布达拉宫合掌,许久后睁开眼看着那片雪白的建筑群。
“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的地方有什么?”
“有我本来的样子。”
本来的样子,又是什么。
我没有继续追问。
这一趟下来我还是感觉心里变化挺多的,稀里糊涂地也进布达拉宫转了一圈,转着转经筒,我感慨着之前的自己对这些压根就瞧不上。
走出布达拉宫,看着熙熙攘攘的游客和磕着长头走来的朝圣者,我又问零馀:“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什么。”
我太想搞明白了,即使是心态发生了变化,我依然想搞明白。
“你觉得我是什么?”
他总是这样,比起回答我的问题,更喜欢先让我自己思考。
“你是零馀。”
我贫瘠的大脑只能想到这个答案,或许对我而言「零馀」比起他的本身更是一个象征,象征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能给我灵魂上震撼的深刻回响。
“嗯,就这样,我是零馀。”
我呼出一口气。
其实在我自己回答的时候基本上就已经想通答案了,他本身是什么不重要,根本不重要。这一路带着我一起走,改变我心路历程的是零馀,独一无二没有任何人重合的名字,没有任何人能代替的存在,所以他是「零馀」就足够了。
“那,保重。”
他点头。
前路漫漫,山高水远。
脚下有路,来日方长。
尾声
在藏区经历的那些就像是一场幻梦,所有人都认为我是奇迹加好运得以存活,但无人相信我讲述的与他的奇遇。
除了那本历经年岁的破旧笔记本,没有任何事物能证明我有过这样一段旅程,在经过更多的人生岁月后,若不是偶尔翻出来看看,那段回忆大概也会在我的记忆长河里四散如烟。
放平自己心态的我,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对一切客观自然的存在保持敬畏。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周围的子女和友人安慰我说一定会没事,但我自己清楚我的生命已然油尽灯枯,最后一点烛火也将近熄灭。
病房外的敲门声打断了身边人的话语,在众人的目光中走进来一位青年,如坚岩般深邃的黑灰色毛发和披肩,金色的眼眸在我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中是那么耀眼。
他握住我的手,什么也没说。
“都到了这会了,该告诉我了吧。”我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实在不行,就一个问题,你到底多大?
“十五。”
在生命尽头的最后这点时间,我终于又懵懂着明白了很多东西。
当年追寻着那些事物的我,其实与宗教信徒并无不同。年少的我带着无知的激情冲向那片无人区,而宗教朝圣者也带着满心虔诚的信仰一步步走向心中的圣地,形单影只。
我确实是朝圣者,确实。
但零馀何尝又不是呢。
说到底,我们都是孤独的朝圣者罢了。
而在这段路上向前走着,相遇又分别,磕磕绊绊去往心之所向的朝圣者,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们孤独又强大的内心。
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本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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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限的生命拥抱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