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长路之迤
奥里偷偷瞄了一眼暗焰，暗焰一脸茫然地看了看奥里。独角兽也寻思让蒂亚这么跌坐在地上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握着蒂亚的“手”，拉她起来。
是的，方才奥里握住的是赛拉斯蒂亚的“手”。
机械化既改变了蒂亚的身体机能，也改变了她的骨架结构，现在的她已不是那个四蹄着地的天角兽，而是像人一样有了手脚。
这至少能让蒂亚在这个完全以人体工学建立的世界里过的舒服一点——奥里玩笑地想到。
蒂亚站起身来，但她很快就发现了不一样的地方：首先，她感觉自己比平时高得多；其次，她没感觉到自己的前肢没有任何受力。她于是把自己的“前肢”伸到眼前，然后便看见了那双手。
是双机器手——虽然很精密，但依旧能看得出那是机器人的手。
蒂亚倒吸一口凉气，赶忙上下检查起自己。她从手一路看到肩膀，又从胸一路看到脚尖，再背起两只手摸索着后背，又连忙找到块镜面检查起脸来。在做完这一系列事情后，她陷入了短暂的苦恼，但很快平复了下去。她问奥里和暗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奥里一耸肩：“我还以为你有些头绪呢。”
“你刚才一下就倒在地上晕过去了，”暗焰连忙说，“然后我们过来查看，然后就看见你……看见你……”
“看见我什么了？”蒂亚焦急道。
“看见你……变成这样子了。”暗焰也词穷了。
“你只晕了十多秒，但是，”奥里补充说，“在这十秒里，你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
“某种变化？”蒂亚眨眨眼，“我现在是机器……人了，对吗？”
“如果这种情况能被纳入机器人的范畴的话……”奥里点点头。
蒂亚以手掩面，暗焰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该上前去安慰她，奥里则决定给她一些空间。当初他刚来到宗主世界的时候，比起蒂亚也好不到哪儿去……
片刻后，暗焰打破了沉寂，问：“我们怎么办？”
奥里看了一眼暗焰，见她满面愁容又满目茫然，他就知道自己好歹得做点什么，于是走到蒂亚面前，说：“我们还是来做些最基本的检查吧。”
“怎么检查？”蒂亚不解。
“用月银火的技术，”奥里直言不讳，“把手给我吧。”
听见“月银火”这三个字，蒂亚的面庞掠过哀伤。奥里是知道蒂亚为何哀伤的，在千年前的埃奎斯陲亚，那第一个发现了“大静止”的真相，由被蒂亚亲蹄解散封锁的隐修组织，正是“月银火”……
但蒂亚还是将手伸给了独角兽。奥里握住她的手，合眼，透过与蒂亚的相触，他试图检视她在高位世界中的星光体，试图找出异常的源头。
他也找到了。
透过“冥视”，他看见一条细线连接着蒂亚与幽暗深处的某个存在。他尝试探查这条线，却没有发现任何诅咒抑或通灵攻击的迹象——它没有任何人为的痕迹，而是某种彻彻底底纯天然的东西，就像物理定理或数学逻辑那般。
他于是顺着这条线摸向未名的深处，试图探抵线的源头。他的神识就像一辆汽车，在这条线所构成的高速路上飞驰。他越迈向深处，出现在感知范围中的其他的线便越多。这些线越来越密，越来越密，直到相交于一处。于是，奥里的神智抵达“高速路”的起源，看见了一座悬浮在虚空中，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着自己的机械构造体，散发着惨淡的白光。
他尝试接近构造体，如法炮制地探查那存在的模态，但却发现自己无法再前进半步，即便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实质性的阻碍。是直觉，是直觉性的恐惧冻住了奥里的神识，迫使他停在安全距离以外，遥望那个悬浮在幽冥之中，巨大、深邃而千变万化的构造体。
而后一阵狂风将他吹出了虚空。
就像忽然从空中掉进了自己的形骸，奥里打了个猛颤，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
而这里还有两双眼睛看着他，等着他的结果。
奥里松开蒂亚的手，缓了缓后说：“不是诅咒，也不是灵性攻击。”
“那是什么？”暗焰急不可耐。
“很古怪，”独角兽揉了揉前额，“似乎是自然发生的……”
“是但凡从埃奎斯陲亚来的都会这样吗？”暗焰急切地问。
奥里揉着额头，摇了摇头：“不是，新谐律也没发生过这种事，赛拉斯蒂亚应该是第一例。”
这反倒让暗焰陷入了更大困惑：“那该怎么办？”
“巫团……”
“啥？”暗焰没听清
“去找银焰巫团，”奥里对暗焰说，转而又向蒂亚道：“能尝试用内在技术检查一下身体吗？”
“内在技术？”蒂亚起初有些疑惑，但很快便回忆起什么，面容一紧，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似的，“我知道了。”
毕竟“内在技术”这个词语也是“月银火”创造的，用来指代一切通过内在冥视干涉自我身体和灵魂的技术。
“进车里吧，”奥里道，“这地方有些显眼。”
他领着暗焰和蒂亚上了车，顺带对着超市里的收银员打了个响指。那家伙刚才就一直在探头探脑的。蒂亚在机械化时似乎解除掉了认知迷彩，叫那家伙看了真身。只见那人类应声头一仰，便趴倒在收银台上呼呼大睡起来。这也提醒奥里：此时赛拉斯蒂亚的真身恐怕不能让第三者看了去，哪怕是新谐律的小马们也要斟酌斟酌……
于是奥里上了车，一面准备演绎术式，一面给蒂亚说：“直接开始吧，不用管我。你的迷彩掉了，我给你补上。”
话音刚落，一道厚了不少的认知伪装便从奥里的指尖射出，套在了大公主身上。这迷彩甚至让暗焰误以为蒂亚又恢复了肉身，大叫道：“蒂亚！蒂亚！”
“什么……”
“伪装而已，”独角兽抢先蒂亚说道，“真身没变。只是大公主现在这个样子，其真身也不能轻易让别的兽人或小马看了去。”
“哦！但是为什么呀？”暗焰忍不住问。
“还能为什么，因为深层世界那一大堆鸡毛狗剩，”奥里叹了口气，“我们还是快做正事吧，公主殿下。”
赛拉斯蒂亚点点头，坐正身子，合上双眼，探入幽冥。奥里则靠窗支着脑袋，打量着蒂亚的新身体，同时观察着她身上的力量流动。赛拉斯蒂亚虽贵为天角兽，奥里也不太放心让她使用这种“月银火”技术。一个人的施术状态是可以透过其身上的力量流动来加以观测的，如果力量流动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他会及时干涉。
不过奥里预期的异常并没有到来，大公主身体微微抽动，便从虚空回到了现实世界。
“怎么样？”奥里依然支着脑袋，问
“我看见了……”蒂亚回忆说，“看见了……一条像树一样线，我在树的根部，而在树干和枝杈上，我看见了许多……身体。”
“身体？”奥里眨了眨眼睛，似乎想到了一些可能性，“描述一下是什么身体？”
“就像现在这样的，就像是许许多多个不同的‘我’，但又有一些细微的不同，我不懂，”蒂亚眉头紧锁，回忆得很卖力，“每一个身体下面似乎有一串缩写，但我看不清，更弄不懂它具体是意思。而且，我似乎看见了我的肉身……”
“肉身也在‘树’上吗？”暗焰急不可耐地问，但蒂亚摇头否认了。
“如果说‘树’是一场梦的话，那‘肉身’就是另一场梦。”蒂亚一边回忆，一边道来，“我看到自己的肉身在一个很黑的机械环境里，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那个地方……似乎还保存着其他人的肉体。”
至此，赛拉斯蒂亚陷入了沉默，不论她再怎么努力回忆方才冥视到的东西，都无法再总结出什么有意义的信息来。
奥里问：“这就是全部了吗？”
蒂亚稍显遗憾地点点头：“这就是全部了。”
“感觉……反而更加搞不懂了。”小龙不禁吐槽。
“至少手上有了块拼图，”奥里坐正身子，伸了个大懒腰，说，“而且我猜，碰到这件事的应该不止我们。”
“因为那个机械空间里还有别的肉身吗？”蒂亚说，“虽然感觉很模糊，但的确有这个可能。”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你们交给巫团吧，”独角兽说着，发动了汽车，“也许他们手里有更多拼图。就算没有，他们也应该有人能把这些东西查清楚。”
“是谁？你之前告诉我们的啸夜吗？”蒂亚问。
“是的，啸夜，”奥里边说边将车子驶出了休息站，“他是维度专家。像这种事情找他准没错。”
“维度……”蒂亚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你误会了，大公主，”奥里一面说一面将时速飙上了百公里，“他是这个世界的人类，和月银火没关系。”
“好吧。”赛拉斯蒂亚道，“那之后你呢？”
“我？我打算去旅游。就是漫无目的地满世界乱跑。”
“不用向兽印学派交报告了吗？”蒂亚问。
“不用，上午已经交过了，”奥里相当自然地撒了个谎，“你们是在担心我出卖你们吗，毕竟你都机械化了？”
蒂亚没有回应，只是盯着车前的某处。
“你大可以放心，我是不会把自己卷进那一大堆政治军事事务里去的，”独角兽接着说，“我是深层世界里的少数清醒人，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所以在把你们交给巫团之后，我就会在这个世界里四处瞎逛。”
“但护送我们的话，你不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吗？”蒂亚道。
“只要你们不说，巫团就只会知道是你们自己走过去的。”
“你不怕……我出卖你吗？”
“我不怕，当然不怕，”独角兽对着机械天角兽狡黠地一笑，“毕竟我是看过那部动画片的。谁值得信任，谁不值得，我自认为自己还是有识人之才。”
“那你觉得，我如果继续尝试内在技术，会有新的发现吗？”
“谁知道呢，应该有的吧？毕竟这世上最复杂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宇宙的本质，另一个就是自我的本质。”
“那我去了。”
“祝你好运。”
于是，蒂亚端正坐姿，合上双眼。而为了在开车的同时看照好蒂亚的力量流动，奥里将车速放慢许多。
后座的小橘龙把前吻紧紧贴在侧窗玻璃上，恨不能让眼睛钻到车窗外面去。不停变化的路旁灌木、树林，以及远处缓缓挪动的群山，让雨后阳光煲得明丽而微有热气。头顶上，破碎而厚重的乌云缓缓洇过深蓝色穹顶，好似一片天劫过后的天空城废墟。
“请问一下，窗户怎么打开呀？”暗焰忽而问道。
“摁下车把手附近的小按钮，小心不要把车门打开了喔，”奥里回答，“而且不建议你开窗。”
“为什么？唔！”小橘龙边说边开了车窗，然后就让灌进来的狂风糊了一脸，手忙脚乱地又将窗户合上。
奥里窃喜：“这就是为什么。”
“不过你要是真的很想开窗的话，我也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先把窗子打开吧。”
有了先前的经验，小龙一摁下车窗，就卧倒躲过气流。奥里搓了搓独角，打了个响指，一道肥皂泡似的屏障便蒙在小龙的窗户上，叫灌进来的风小了不少。
“不要把头伸出去哦。”
“放心好了。”小龙心满意足地靠在座椅上，在欣欣微风里观赏纷至沓来的山峦景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