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无话……
奥里·欧尔，这只年岁不过三天的金铂独角兽，不仅知悉埃奎斯陲亚的过往，同样通晓银焰巫团的一大堆大小破事。他知道这些在人类领域活动的小马巫士们会通过一种特别的后勤系统进行联络和补给。新谐律的小马总共才不过几十万，想像流浪者同盟那样建立全球后勤网络是不现实的。小马们的补给全仗仰一百五十队满世界飞的天马辎重队来实现。每一天什么地方会有补给辎重队停留，巫团每个月会有一张表单。那些表单并不是严格保密的，所以就算不是巫团的人，只要检索技术过关，总能找得出来。
独角兽知道最近的飞马辎重队就在约两百公里外的攀枝花城近郊。而这就是他的计划：将蒂亚和暗焰送到辎重队去。
然后一走了之。
没人比奥里更清楚，深层社会是一个疯狂的世界。不论是从梦幻世界穿越到现实的小马驹们，还是身体骤变化为兽人的“新人类”们，又或是藏在社会暗面藏了数千年之久的疯狂魔法师结社，亦或是那些试图借助深层世界力量来控制表层社会的野心家们。现在，还要加上莫名其妙的石巨人和莫名其妙的机械化……
缺乏信念的人，不要待在疯狂的领域。而他自知没什么信念可言。
在深层世界，地球的混沌面，强大之人不能获其善终，仁慈之人不能获其怜悯，明晰之人不能获其智慧……
这一思绪叫奥里想起了一些往事，令他的眉梢与肌肉稍稍紧张起来。哪怕此时此刻，他正行驶在一片毫无魔法踪迹的晴空下。
他感觉不太好。
他将这些过往抛诸脑后，但半个小时后，不适感依旧赖在心里不走。
任何在魔法上有所建树的人都是敏感的家伙，奥里也不例外。
如果不适感只是持续一会儿，他不会去在意；但如果一段时间都在，那他便不得不去考虑别的可能性。因为对巫士而言，不适感可能是直觉性的，预示着不久的未来存在着危险。
他放慢车速，好抽出精力来检省这股不适感的来源。奥里·欧尔在心智上的造诣已经允许他进入“多线程”的状态：一部分的他留在现实中开车，一部分的他进入内在领域，用内在技术检查着身体和精神状态。
而检查结果是：一切正常。
这股不适感并非来自身体与精神，而是正是来自奥里最担心的一种情况：
——来自直觉，也就是霉运。
奥里脸一沉，这个敏感时期最不需要的就是霉运。他继续让神识深挖下去，试图弄清楚他到底会倒什么霉。
很奇怪的，霉运似乎和赛拉斯蒂亚没关系，也和暗焰没关系，同样和石巨人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也没关系。那真是奇了怪了，除了这几个因素，他还能因为什么事情倒霉？
不过他没机会继续探查下去——一股奇怪的敌意从道路前方放射而来。那敌意颇为奇怪，不像是在战场上的恨意，而更像学校里的恶作剧。他寻迹看去，但见一辆轿车对向驶来。驾驶那辆车的是一只蓝色小母狼——流浪者同盟的狼人，当然了。
而那狼似乎正是霉运的源头……
顺理成章地，奥里将一部分神智侵入了那狼人的星光体，成功地读取了她的个人情况，得知了以她的实力还不足以对他们形成威胁。但奥里又没有从中读取到可以被称之为“合理动机”的东西。那个狼人打算动手这点的确没错，但奥里实在想不通：为啥？
这时真正正确的做法是：不要和她纠缠。
但独角兽的玩闹心这时占了上风。他倒要看看，这只小狼到底想干嘛……
于是，他将计就计。
随后，在那两车交会的一瞬间，果不其然，那狼娘动手了。但见一只毛茸茸的爪爪从那车侧窗中伸出来，顺势就丢出个品红色球体。它划过一道精确的弧线，正好穿过暗焰打开的窗户，又正好砸在小橘龙头上。
噗嗤一声，那球体霎时化作一股红色浓烟，瞬间淹没了整个车舱。
“卧槽！啥！咳咳……咳……”后座的暗焰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便脑袋一仰，呼呼大睡了过去。
但这股烟雾对奥里自然是无效的，他只消在口鼻处用术式搭一个过滤场，那些粉末就和他的呼吸道彻底绝缘了。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来了个急刹漂移，然后躺在方向盘上。
“嗯，哈？”蒂亚惊醒，第一眼就看见满车的红雾和趴在方向盘上的奥里，“这是怎么了？”
“请装睡一会儿，谢谢。”奥里压低声音道。
“呃？好吧。”虽然不太理解情况，但蒂亚还是照办了。
如是，逸散着赤红浓烟的越野车，在留下两道胎印后，横停在马路上。
狼娘的车子驶近来，下来一只挂着奇怪微笑的毛茸茸大母狼。她春风得意，满面笑意地来到越野车门前。看见里面东倒西歪的一车人后，她笑得更烂漫了。
“独角兽还是这么好搞定呢。嘻嘻。”
说着，她就拉开了驾驶座的门。
下一秒，她便感到脑子嗡地一声炸开，旋即手脚失衡，身子一倾，跌在路面上，浑身有如注铅一般动弹不得。
当然了，这是奥里的把戏。
奥里这才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伸个懒腰，下车来反绑了狼娘的手，再把她提溜起来靠在车轮上放好。
“我可以起来了吗？”车里传来蒂亚的声音。
“起来吧。”独角兽喊道。
于是，这只加大号带翅膀机器独角兽和那只金铂色宗主世界正宗独角兽站在了这只母狼面前，看着这个一脸困惑的家伙。
“姓名，籍贯，所属单位。”奥里说。
“明恋，广州A03，兽印学派神隐生物保育部。”由不得母狼自己，她的嘴自己就动了起来，“性别女。”
“不说也知道。”奥里往她那傲人双峰瞟了一眼，又问：“所以呢，为何袭击我们？”
狼娘嘴巴半张，双眼圆睁，嘴唇发颤，全力对抗奥里的星灵体控制。独角兽眉头一皱，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只是那个动机……他很难不怀疑是自己读心读错了。
这时，奥里察觉到母狼的轿车上有什么动静。他回过头来，便看见一只宝石红鬃奶油黄毛的独角兽趴在那车的床沿上，说：
“哇，捆绑play！”
奥里被吓得一震，倒不是因为那家伙说的东西，而是因为她竟然瞒过了自己的神智场。
但蒂亚可叫那一句话吓到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问：“你刚才说什么？”
“捆绑play呀？”红鬃黄毛独角兽歪头道，大大的眼睛满满的困惑，“大姐姐不知道捆绑play吗？捆绑play就是……”
“好了好了好了，姐姐知道，姐姐知道。”蒂亚连忙搪塞过去。
至于奥里，他一脸无趣地盯着满脸堆笑的母狼。让那独角兽那么一吓，他对明恋的控制也散掉了，不过正好让他兴师问罪：“这是你教的？”
“嘻嘻嘻。是呀。”狼娘道。
“所以，你仅仅是因为想……”奥里顿了顿，好琢磨琢磨用词，“想搞什么‘独角兽全收集’，所以来袭击了我们？”
“啊那个呀……”狼娘的笑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奥里不打算继续深入了解这个怪家伙，于是直奔主题：
“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追踪到我们？”
老实说，奥里本来想把答案问出来，但还是决定赶紧读心了事。“算了……我自己看。”
“懂了。”
详细的魔法原理不多赘述，简而言之，是独角兽这类生物会在高位世界有独特的闪光，而母狼正是通过这种闪光找到了奥里。
奥里料想在高位世界遮蔽自己不会太难，于是草草弄了弄了事。他将狼娘提溜丢到她自己的车旁，向那红鬃浅黄身的独角兽说：
“会解绳子吗？”
“星虹会的！”独角兽兴奋得双眼里要冒出星星。
“等哥哥姐姐们走远后，你就给她解开，好吗？”
“好~”星虹把声音拖得很长，看起来又可爱又有朝气，令奥里好奇独角兽是不是其实应该是她这个样子的……
不过他转念一想，自己也犯不着参考正经独角兽是什么样的。
他对明恋说：“赶紧离开这里吧，不要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了，前面同盟已经发布魔法了灾害预警，许多兽人社群都清空了，继续往前谁也保不齐会碰见什么。”
“另外，下次如果再来找我麻烦，”奥里顿了顿，又说，“我就要洗掉你的记忆，所以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狼娘点头如捣蒜。
“我们走吧。”奥里对蒂亚说道。
他和蒂亚正要回到车上，明恋忽然唐突地说：“你不是独角兽吧？”
奥里回头看了她一眼，稍作犹豫，但没再多问，而是径直上了车，合上车门。
越野车驶回正轨，以快到近乎贴地飞行的速度消失在狼娘和红鬃独角兽的视线里……
越野车内，奥里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操纵术式，将车内残余的红粉全都驱出车外。至于暗焰，她依旧因为吸入红色粉尘而呼呼大睡着。
奥里解除了口鼻处的过滤场，舒了口气。
这个小插曲，算告一段落。
蒂亚看着眼前道路扩展，风景变化，川南的逶迤群山在江河之上缓缓踱步向后，但她的心却不在窗外。她说：“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只要我能答得上来。”奥里并不介意。
“那只……狼，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放心，不是冲着你来的，”奥里道，“是冲着我。她是一个超喜欢独角兽的家伙，干的工作也和独角兽有关，而且你也看见了，在她车上就有一只。”
蒂亚的双眸暗淡了一些：“那独角兽甚至没认出我。”
“认出什么？哦……你误会了，”奥里道，“她不是从埃奎斯陲亚来。独角兽是独角兽，独角小马是独角小马。独角兽是宗主世界的土著，和人类一样，和小马国没关系的。”
“这样……”蒂亚稍显释然，倏尔话锋一转，“话说，这几年新谐律发展得怎样？”
“你根本放不下他们，不是吗？”
蒂亚保持沉默。
“他们在挪威那边，一个常年寒冷，靠近北极的地方，选了块地，作为他们的城邦。过的还算有声有色，小马国有的，那里都有，只是……”
奥里抿了抿嘴唇，继续说：
“只是许多小马在大静止都失去了许多，家人、朋友、伴侣，还有故乡。新谐律到今天也才存在了不到三年，所以你还是能在那个地方感受到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失去的感觉。话说蒂亚，我能打听一件事吗？”
“什么事呢？”
“被大静止冻住，感觉是怎样的？”
蒂亚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陷入了回忆。阳光透过前窗正好照在她的脸颊上，哪怕她是机械之躯，你也能从面颊里感受出细微的苦涩。
“没有感觉，就像睡了一觉，”蒂亚说，“对我来说，就像前一秒还在王宫里，后一秒就来到了称义会。”
“这样……没有任何痛苦吗？”
公主摇摇脑袋。
“我敢说那个搭建了大咒星之跃的家伙没想到这点，”奥里道，“费那么老大劲搭了个那么厉害的阵式，还被银焰巫团赶了出去，结果大静止一点也不可怕。他要是知道这事，怕要把肠子悔青吧。”
“奥拉·艾因，你认识他吗？”
“只是听说过那个大明星，不过就算认识又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今天的事，今天早上就有新闻说他死掉了，死于魔法过载。怎么说？我感觉还挺有他的风格。生前就因为魔法能力而被几乎所有势力忌惮，死了也算解脱了。”
“但他不应该，”蒂亚说，“就那样死去。”
“是啊。死的确实太草率了。”奥里说，“如果能重来，你觉得他还会搭那个大咒星之跃吗？”
“我觉得，他会的。”
“挺遗憾，我倒觉得他不会。”
“为什么呢？”
“你如果在他生命最后几个月里见过他一面，你就知道，那个独角小马早就失去信念了。那个蛰伏了一千多年只为打通小马国与宗主世界通道的大巫已经不复存在了。他的死说是魔法过载，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但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
“是啊，完成了旧的，找不到新的。带着小马们拒绝宿命——那个无痛而迅速的死亡，转而来到凶险的宗主世界苟延残喘，又是正确的吗？”
蒂亚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她也陷入了纠结。因为她当年正是出于类似的想法，才封锁了大静止的消息，解散了月银火隐修会，好让小马利亚在宁静中迎来终结。
她和妹妹露娜甚至管那个终结叫“喜丧”。
但是她的内心也挣扎过无数次，要有尊严地死亡还是要竭尽一切地活下去，要。她最终选择的是前者，但命运却迫使她活了下来。现在，她活着了；那个让她以及小马们能活下去的大巫，却选择了死亡。
现实世界的命运总是喜爱作弄。
“我无法回答。”赛拉斯蒂亚回应说，“我不知道哪一种做法是正确的。”
“我也不知道哪一种做法是正确的。”奥里说，“虚幻真实与否，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小马们在那个被编剧和粉丝编织的梦幻泡影里度过一生，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呢？”
赛拉斯蒂亚默然着。
“请允许我说一些越界的话，”奥里道，“如果能在天堂死去，那为何要在地狱苟活呢？奥拉·艾因那家伙，我敢说他但凡能有一个美满的童年与青少年时光，也不至于苦心孤诣地搞星之跃。”
“你似乎很了解奥拉·艾因，”蒂亚说，“他的前半段人生过得确实很幸苦，至少报告里是这么说的。”
“报告？”
“当初解散月银火时的报告。”蒂亚平静地说，“话说，你有多了解奥拉·艾因？”
“多了解？算不上多了解，只不过是该知道的都知道罢了。”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一问还一问。”
“奥拉·艾因，”她说，“究竟是怎样看待我的？”
“那你可问对人了，这个话题奥拉和我已经提起过成千上万遍了。而他的看法是……你要是担心他记恨你的话，那你大可以放宽心了。”
“为什么，因为他真的很恨我吗？”
“什么，当然不……”奥里叫蒂亚逗了一乐，但很快回归正经，“他其实一点都不恨你。”
蒂亚眉目低垂，似乎如果告诉她奥里对她恨之入骨的话，她反而会更轻松一些。
“当然了，当初你和露娜突然宣布解散月银火，抓捕骨干，封锁消息的时候，他是恨不能把你生吞活剥了。”
“那他为什么又放下了呢？”
“你如果想听我讲那种很传统的故事，比如一个充满仇恨的主角，因为碰到了某只小马或者遭遇了某件事，突然想开了，然后开开心心一起唱歌，一直唱道电影落幕的那种故事的话，那你得失望了，”奥里说，“艾因就是，自己想开了。”
“是不是很不可思议？自己把自己开导开了，中间一点奇迹与魔法都没有，”奥拉接着说下去，“他很现实。我想也可能就是因为活在小马国的艾因一点也不魔法，反而很现实这个因素，给了他创造大咒星之跃的前提条件——扯远了。”
“简而言之，他理解了你的动机。”
“我的动机？”
“你们管大静止是喜丧，不是吗？他只是理解了你们为什么管‘大静止’叫喜丧，仅此而已。”奥里说，“安宁的死与痛苦的生，你代表前者，他代表后者，你们俩合在一起，至少可以给每一个小马以选择的权力。让他们能在终末之时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
“那应该是整个埃奎斯陲亚的生灵第一次拥有选择的权力吧，”蒂亚不禁说，“第一次能超脱于人为织造的命运，选择是死在天堂，还是……”
“活在地狱。”奥里帮她补全了话。
“这里真的有那么糟吗？”
“你知道‘马迷’吗？”
“就是那些用‘集体意识形塑了埃奎斯陲亚’的人类吗？”
“正是他们，他们曾经有一个口号，叫：‘要把这个世界，变得如小马国一样。’以及下半句：‘距离小马国，遥遥无期。’
“这两句其实是歌词，但无所谓了，在线社群那种东西，歌词和口号混杂在一起一点也不奇怪。”
“他们把小马国，看作是信念？”
“太轻了，是天堂。埃奎斯陲亚对他们来说就是天堂。虽然那些家伙基本上是通过那动画片的几个镜头来了解埃奎斯陲亚的，但根据我的经验，他们一点也没有错。而且你知道为何刚才那只狼人对独角兽如此热衷吗？”
“为何？”
“因为在这个世界，我们快绝种了。”
“什么？！”
“是的，这个世界上还活着的独角兽，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独角兽如此，独角小马——那些埃奎斯陲亚的生灵们，又如何呢？”
蒂亚原本忧伤的面颊上，竟忽而掠过如临大敌的神色。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当初将小马国全权托付给暮光是作何打算，”奥里道，“但是小马们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们需要一个领导者，他们需要一个信念。现在奥拉·艾因一走，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新谐律蠢蠢欲动。你应该郑重考虑一下这件事了。”
“可我现在这副身体，他们能信我吗？”
“你是你，你只要是你，你总能找到千万种办法来证明你是你自己。
“当然了，所有的这些仅仅是建议，”奥里故作轻松，“没人能强迫你。我只是帮你更好地认清现在的局势。”
过了一阵子，蒂亚说：“我会考虑的。”
“好吧。”奥里回应道，“不过也不用急，至少现在，没人知道你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
“这意味着我可以好好放松一下，对吧？”
“只要命运准许，”奥里冲蒂亚一笑，“没人能拦着你。”
“那我们能，别那么快去新谐律吗？我是说……我们可以先休息休息。”
“当然了，住温泉酒店吗，我请客，”奥里说得很爽快。
“好啊。”蒂亚掩嘴笑道。
后座的暗焰依旧在呼呼大睡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