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纳，拉格纳！

醒醒，醒醒！

这是海洋……还是天空？

拉格纳眨了眨眼睛，眼前这片群星闪耀的夜空，似乎是现实之外的图景。

他回来了，连带着过去的痛苦与欢乐，以及现在糟糕的处境，那些所有需要他担心和烦恼的一切，全部回来了。

浑身的疼痛还在，他有些艰难地动了动身子，想看清眼前之人是谁，但下一刻他的瞳孔剧烈放大，如一头惊慌失措的鹿。

但他不是鹿了，再也不是。

拉格纳的眼神里出现了平日里不曾被人见过的凶狠与愤怒，那是狮子猎杀的本能，刻在骨子里的血性。

他迅速在腰间摸索着什么，可那里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躺着他的老伙伴。

“你要找你的剑吗？在这里。”

话音刚落，一把破败不堪的剑摆到了他面前。

即使和他一样已经满是伤痕，拉格纳还是一眼认出了龙纹剑。

他没有太多犹豫，灰黄的尾巴飞速扫过地面，拍起焦炭般的泥土。待尘烟散去，那把几近折断的剑出现在了拉格纳的手里。

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切是如何发生的，那剑已经架在了眼前之人的脖子上。

拉格纳死死盯着他，如 同找到了一头追寻甚久的猎物。他的眼神从未如此炽热过，那是一种极度危险的炽热。

这个身影，他过去不曾忘记，现在更不会忘记。

拉格纳很痛苦——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灵。做出刚才那套动作对于一个遍体鳞伤之人并非易事，伤口的撕裂感仿佛在燃烧。他的额头一直冒着冷汗，仅仅持剑站稳就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但心灵上的打击更加让他痛不欲生，他很失望。他永远也不会想到，更不会原谅，自己的“亲人”竟然用整个村子来作为私欲的牺牲品。

那人似乎没有过多的惊讶，在与死亡无数次擦肩过后，波澜不惊成了他的常态。只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一位年轻的后辈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态。他明明…应该成为一个“强大”的人的。

后辈的动作并不快，至少在他的眼里。那些褐红色的伤疤限制了许多具有杀伤力且极快的技巧，还暴露出许多致命的弱点。他完全可以在任何一个喘息的间隙予以反击，但他没有反抗。

他开始打量起自己脖子上的这把剑，看起来像是那场战争遗留的武器。即使剑柄已经破碎，他还是能感到剑上令人胆寒的杀意和愤怒，以及…那是想要求证答案的决心。

拉格纳在颤抖，浑身上下。

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在犯下令人发指的暴行后，还能若无其事？

“「托雷」，我曾经这样称呼你。”

 剑更近了一分。

“但现在，或许你不配这个名字。”

两寸。

一寸。

托雷嗅到了剑头上残留着的血腥味，很咸、很淡。

他想起了那些「异类」被「审判」的场景，想起了在昏暗地窖里渡过的绝望十小时，想起了他所看到过无数「同胞」尸体染红的土地，那是死亡的味道。

再近些。

“为什么。”

再近些。

“告诉我。”

托雷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下巴顶着的那一簇灰溜溜的毛逐渐被渗出的鲜血染红。他默默感叹，这小子的眼神竟然出乎意料地坚定。托雷本以为拉格纳会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猛兽，自己此刻早也应该去和他亲手毁掉的「故乡」陪葬。

可是，拉格纳在犹豫什么？

托雷多希望这一剑就这样落下，结束他所羞辱和充满罪恶的一生。他多想告诉这个倔强的小子，这世界上许多事本来没有答案。所谓真相，只是为了安慰自己脆弱的自尊心罢了。

“杀了我吧，就现在。”托雷竟主动将自己的脖子靠得更近了，越来越多的红色流淌开来。

拉格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可吓唬人的把戏是无法熄灭愤怒的火焰的，如果托雷想要赴死，自己会亲手了结他的生命。

若死亡是为了解脱，在血债血偿之前，拉格纳又怎会让罪魁祸首轻易离开？

“在你眼里，生命原来是这么低贱的东西吗。”

“你以为，我今天杀了你，就能换回那无数无辜同胞的命吗！”

拉格纳将剑稍微离远了几分，但在有必要时依然可以一剑封喉。托雷的身材并不高大，被他一把抓住了衣领，提在了空中。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对方深入骨髓的怒视，竟让托雷浑身汗毛竖立起来，这种感觉，只有在面对天敌和那群「审判官」时才有过。

「同胞」，多么熟悉又陌生的词啊。

眼前的后辈是他的同胞，不远处那片火海中的断壁残垣下埋着的是他的同胞，后山森林里刚从狼族手下逃脱的，也是他的同胞。

这绝对是他这一辈子做过最艰难的决定。

他为了救一群同胞，选择牺牲了另一群同胞。

无声的审判进行着，阿努比斯的天秤再也容不下一根象征圣洁的羽毛。托雷痛恨这种煎熬，为什么要把决定两族活下去的权利交到自己一个苟且偷生的流浪汉手里。如果必须有人做出牺牲，他多么希望那个人就是自己。

可他已经是永远无法被原谅的罪人了，他的恶行将被载入族史，被两族人永远唾弃，斯科维特家族将会因为他永远蒙羞。他再也见不到那群来听故事的小狮子们了，讲故事的人也已不在。没有不流血的战争，可这不该是流血的方式。

“你…”

拉格纳将托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他何尝不也在煎熬。亲眼目睹自己的长辈将村庄毁于一旦，现在又要把刀指向这位自己曾想要保护的人。更可悲的是，他甚至没能得到一个回答，得到一个让自己不相信这一切的理由。

晚风从来没有像此刻痛彻刺骨过，风里夹杂着硝烟的味道。后山静悄悄地泛着光，似乎只是如平常一样静谧的夜晚。不知哪的火花还在噼啪炸响，焦黄的土地上升起一轮苍白的月亮。

啪嗒，黑夜中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在愤怒的沉默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当托雷注意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大火烧出的敏感神经让拉格纳瞬间捕捉到了黑夜里的动静，迅速用尾巴将那东西送到手里。那是一本泛黄的笔记本，还带着些烟草的味道，显然是个老古董了。凑近了看，满是折痕的封面上写着神秘的符号和文字。

有趣的是，一直表现得很镇定的托雷却微微颤抖起来，他的眼神从低沉变为惊讶，再到一种极度的惶恐与不安。

他再也装不住了，用尽全力挣扎起来。拉格纳从书上收回注意力，赶忙收进怀里，这才注意到，托雷身上总带着的那股烟草味竟然与先前的如出一辙。

而他如此重视的东西，也许就藏着这场惨剧背后的真相，无数人为此牺牲的残忍真相。

然而，托雷虽已年迈，凭借着自身小个子优势加之敏捷的身手，从拉格纳手里挣脱束缚并非难事。他很清楚，那些事情一旦被其他人知道，所有的哪怕现在看来是过错的一切，都只会导致更大的灾难

拉格纳也没想到，平时这个佝偻着背的大叔看上去还是个逃跑的好手。他迅速退后几步，把剑架在身前。

托雷刚站定，朝着拉格纳的背后望去，可下一秒他的表情就凝固了。

他在黑夜中看到了一双眼睛。

周围的森林也在这一刻躁动了起来，开始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托雷愣在了原地，冷汗直流，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同类气息…这并非一件好事。

紧接着，他听到了狼族发起进攻前特有的整齐脚步声。

咚咚，咚咚。

像是有什么在重重敲击着地面，急促但不紊乱。

等等，那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是——

托雷瞪大了双眼，他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向着还不清楚情况的拉格纳飞奔而去。

几乎同一时刻，黑夜中那双眼睛出现的方向，一点寒芒显现。

森林的寂静顿时被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划破，惊走了林中的栖鸟。

哗啦。

那是皮肉被撕开的声音。

拉格纳呆呆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身前的灰色身影，托雷胸口上那个鲜红的洞在这片静默的黑色里是如此的显眼。

“小子…这是我欠你的，我欠所有人的。”

托雷没有用手捂住仍在淌血的伤口，任由疼痛蔓延到身体的每个角落。如许多人所愿，他为他的所作所为接受了惩罚。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到这里，故事似乎有了一个尚可的结局，村庄背后的谜题被解开，而坏人也最终遭到了报应，

可是啊，在这样残酷的世界里，任何一段故事都注定是波澜起伏的。正如这群狡猾的狼族士兵，他们很快就给托雷的结局画上了令人震撼的一笔。

总说祸不单行，箭的技巧亦是如此。离弦的箭有了一支，就会有第二支、第三支。

一道又一道骇人的白光闪过，扎进灰狼的身体里。他没有后退，就这样站在那里，静静地站在那道月光下，目光呆滞地望着那些曾将母亲与自己永远分离的「同类」。

他的身体渐渐后倾，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倒在这片土地上，如来时一样。

下雨了。

 

「B325/5/22 天气晴 9：00 A.M.

今天又讲了一遍《塞伦盖蒂草原》，看来孩子们很喜欢这个结局故事

不过想起来，这么多年没去那边看看了，不知道当年闹得轰轰烈烈的那群反叛军如今落得什么下场。

说到那片草原，有只斑鬣狗敲的鼓意外得还不错，至少现在让我有点想念了。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拉鼓贾？有机会的话得再去拜访一下。可惜没机会了

没想到今天那小子竟然过来了，这黏人的家伙不应该使出千方百计去跟着瑞恩一起上战场吗？」

 

 

「B325/5/22 天气阴 17：00 P.M.

那群好斗的家伙终于走了，格斯做的那身盔甲看着就吓人。

谈判？这群人都还太年轻，和我们这种狼族谈判能有什么结果？

刚才路上遇到了汉莎太太，她最年轻的小女儿竟然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了，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呢，时间过得真快啊。

那边碰头的地点已经确认好了，希望他们可以信守承诺，希望这把火…换来的是极地狼火种的延续。当然，如果他们不放人的话，我就去

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感到如此难受，明明应该放下了才对。这个村子毕竟只是我待过这么多地方的一个，但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哎，去喝点酒吧，最后一次了。」

 

「B325/5/22 天气阴 23：35 P.M.

幸好狼族确实把人放了，可能我们在他们眼里就是用来对抗狮群的卑微棋子罢了，真够讽刺的。对不起…

有卡萨罗带路，带着族群找到回北境的路应该没有问题。

故乡啊…好久没回去看过了。可我对这满地的尸体感到恶心。

对不起，我已经是千古的罪人了吧。

村长原来还留了一手，留下几个老练的通信兵在村里，估计这边的消息已经传到他们那里了。

再见了小狮子们，希望这场闹剧没有吓到你们，他们说好放妇女和孩子一条生路的，你们已经在很远的地方了吧…只要到后山那边的码头，就可以乘船到虎国那边，你们一定可以的吧

那匹该死的独眼狼竟然还派人暗中监视我，真以为我看不出这种低级的小把戏，还威胁不让这些被其他任何人看到，否则就某一天我一定将这些公之于众。

村庄在我眼前燃烧，我，你们，托雷，我，对不起……

为什么要让我做这种决定，我就是个该死的懦夫啊，为什么他们成了尸体我还活着，我真的好想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托雷」

（一些七零八落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