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喜烧锅滋滋作响,被切成薄薄的整片的牛肉被裹在酱汁里。屋内黄色的照明灯与暗黄色的氛围灯交错,落在四方的屋子里,肉表面的油渍反射着灯光,随着沸腾气泡的破裂有规律地跳动。空气里一片死寂,只有煎肉的滋滋声响和我的呼吸声,我的喉咙里隐隐发干,作痛,咳嗽的欲望难以忍受。肉和料汁的甜香和我今天出门时在身上喷的柑橘调香水混在一起,我仍没回过神来,我到底是怎么鬼使神差地接下了这种诡异的委托,让我到一个陌生人,甚至还是个中年陌生人的家里吃饭,但那个价格实在让人难以抗拒。
“好了,这样刚刚好,可以吃了。小克不喝点啤酒吗?”面前略显老态的中年白熊把一片牛肉夹起,带着酱汁放到我的碗里,接着他夹起锅里的另一片牛肉,蘸满生蛋液塞到自己嘴里,配以一大口新鲜的冰镇啤酒。他的声音和他的面容一样低沉,我的脑内不断闪过酒和菜里面下了毒,第二天我的名字在报纸头条出现的画面。
“啊,抱歉,古先生,我有点酒精过敏。”其实可以喝的,我在心中哀嚎。虽然是冬天,在房间里煮着寿喜烧总归是有些闷热,但在陌生人面前摄入酒精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轻咳了两下,夹起碗里裹满生蛋液的牛肉放进嘴里。意料之中地美味,牛肉被轻微地烧焦,油脂的香气佐以甜咸的酱汁,被冰凉滑溜溜的蛋液包裹,落到我的肚子里。这种组合不会出错的,让人感到心情愉快,就连我紧张的心也松快了几分。
我嘴里还嚼着牛肉,古先生起身,拿来第二轮的食材,以及一杯加了冰块的汽水,我感激地向他道谢。他把蔬菜以及各种配菜放到锅里,用干净的筷子仔细摆好加汤汁漫过食材,接着盖上锅盖把锅子煮开。这是种相当传统的吃法,锅里留有残留的肉汁,而蔬菜则擅长吸饱汁液,虽然有时候会想“这不是刷锅水吗”,倒也算物尽其用。
空气里氤氲地漂浮着带着肉和甜香的水汽,嘴里咬着汽水的吸管,我靠在座椅靠背上,久违地感到开始放松。古先生把锅准备好后,便坐回座位,目光看着锅里的状况。我上下打量着他。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躲在眼镜后面,在黄色的灯光下轻轻地闪着光,看不出他的表情波动,但能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做的饭相当满意。他整个身体裹在蓝色的衬衣下,巨大的体格随着呼吸上下起伏。他的面容略微渗出疲态,毛皮虽算整洁,光泽却十分黯淡,能看出早年间的确是有锻炼过身体的,如今却被一层脂肪挡住了轮廓。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寻求这种服务呢?正这么想着,忽然,他的目光转了回来,于是我的目光也被弹开了。
“古先生做饭很好吃呢。之前也有像这样雇别人来和自己一起吃饭吗?”我拿掉吸管,喝了一大口汽水。这样加冰的汽水是汽水中最上等的,不至于像无糖汽水那样让人感觉不快,又不至于像逐渐恢复常温的汽水那样过于甜腻,冰块恰到好处地抵消了一部分甜味,又维持着汽水的温度,翻涌的气泡冲击着我的食道,缓解了我的尴尬。
“其实是第一次。招聘网站什么信息都能写,于是试了试。”古先生起身,盛来两碗米饭,不过他的碗显然比我大了一圈。“一个人的时候总归是要学着做些菜的。啊,菜可以吃了。”古先生揭开锅盖,焖烧的蒸汽腾地从锅里翻涌而出。和一开始煎烤的牛肉相比,后续添加的菜品味道没那么有冲击力,但带着肉汁的菜和饭拌在一起,全部吞到肚里,不由得让我感到深深的满足感。古先生坐在我面前,以一种和他的体格相当的气势大口吃下菜饭,寿喜烧的汁水打湿了他唇边的毛发,他享受地细细咀嚼第二轮锅里煮的牛肉片,又喝了一大口冰啤酒,我的米饭才吃了一半,他就又去添了一整碗饭。
结束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锅里什么都不剩,我的碗里,我的杯里,还有古先生的也是一样。我用纸巾擦了擦嘴,古先生先站起来收拾东西。灯光照着他的背影,这个房间不算大也不算小,他走在其中忙活着收拾刚才的残局,一瞬落寞的神情在我脸上浮现,而后我又换上我平静的表情。
“感谢您的款待,今天的菜真的很好吃,那我就先回去了。”这种轻松的好工作真是不可多得,我在心里叹气。
“你喜欢就好。”古先生送我到门口,离我非常近,蓝色的眼睛背着光,在黑暗中看着我,我这时才闻到他身上有一股烟熏木质调的香水和寿喜烧的香气混合的气息。“假如方便的话,请问我下周这个时间还能雇你来吃饭吗?工资和这次一样。”
“啊……好。谢谢,那么就麻烦您了。”我朝他摆摆手,转身离去。
我推开出租屋的门,打开灯,临走时撕开的面包包装纸还躺在桌子上。一切都恍惚得像梦一样,只有支付软件的转账信息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实的。浴室里,我之前自杀用的炭盆还泡着水,已经没了温度。我把炭水倒掉,把炭装在垃圾袋里,准备下次丢垃圾的时候一起丢掉。
炭水在地面上留下长长的黑色痕迹,直到落到排水孔里才结束。盯着夹杂着无数黑色炭粒的水痕,我想起烧炭时的感觉。和我小学时尝试的用塑料袋闷死自己时的感触不同,用塑料袋闷着时,是急速的大喘气,能感觉到缺氧,身体本能地抗拒死亡,一直呼吸,却没有回应,到后面本能的急速呼吸也停止了,只有微弱的吐息,到这时窒息的痛楚才逐渐淡去。而炭火里除了碳,还有许多有毒的杂质,在烧炭的时候在我的肺里乱窜,我明显地感觉到肺里都出血了,就算我闭上眼,趴在地上,等待一切结束,那种疼痛也不停歇地在我体内戳刺。就算呼吸新鲜空气,我的肺部也隐隐作痛,难以抑制地咳嗽。
明天又该上课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终于要周末了,小克,今天晚上下课了要一起去吃晚饭吗?”同组的成员在课间的间隙颇为轻松地这样说道。
“啊,抱歉,今天晚上我还要去打工来着。”
“诶,真可惜,那下次再说吧,小克每次课上完都一个人躲在家里,偶尔也一起出来玩玩嘛。”我带着歉意朝他笑了笑,他简单地抱怨了几句后转身离开。
下了公交,我急忙向古先生住的社区跑去,太阳刚落下,因此眼前所见的一切都笼着一层深蓝色。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小区的水池旁,嘴里叼着一根烟, 橙红的光点在夜色下颇为明显。仍未完全坠下的天光浅浅地笼罩在那人的身旁,我认出,那是古先生,他的面庞完全被深蓝色的阴影所笼罩,黑暗中只有他的眼睛清晰可见。水池毫无波动,反射着黯淡路灯的灯光,古先生把烟按熄,长长地吐出一口烟雾,朝我走来,一时间,不知为何我感到害怕。
“对不起古先生,今天路上堵车了来晚了。”
“没关系,别太急了,我们走吧。”
“真是抱歉,您刚才一直在这等吗?”
“我只等了一小会儿,来楼下走走,顺便抽根烟,假如烟熏到食物的话就会变难吃了。”
古先生身上有股我站在远处也能闻到的烟草味,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开麻将馆时,那狭小而老旧的房间里便充满了那种挥之不去的辛辣气味,不过很显然古先生身上发气味比那要轻很多。古先生穿着一件厚厚的灰色工装外套,在电梯里我偷偷看向他,惨白的光落到他的脸上,他的眼睛却只盯着前方。今天中午我没吃多少东西,刚才坐车跑来的路上花了我不少体力,我的胃里几乎全是空的,饥饿感在我的腹中膨胀。
“今天也辛苦你跑一趟了。”电梯的空间十分狭小,古先生低下头才能和我对视,我不由得感到一阵紧张。“我要感谢古先生你才是。”我局促地呼吸着,在心里默念节拍才勉强镇定下来。等我再次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时,他已经看向别处了。我看不出他的神色,寂寞?或是愉快?但我真的感觉很饿。
房间里飘着热气,从水雾中能闻到一股鲜美的高汤味道。木质方桌的中央摆着和上次一样的铁锅,锅里飘浮着各种诸如杏鲍菇,虫草花,苹果片之类的食材。两把椅子事先准备好了,铺上了灰色的坐垫,座位前提前放好了盘子,碗,筷子,刀叉,玻璃杯,在中间还摆着一个空空的冰桶。
“辛苦你准备这么多了。今天我们要吃什么?”
“今天吃牛肉锅。等会把牛肉下进去,煮个十分钟就可以捞起来吃了。这种吃法的牛肉很大块,吃的时候要用刀叉切开,蘸着蘸水吃。我还准备了一些烤排骨。”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吃法。”
古先生脱下外套,转身走向厨房,看着他忙活,我有些不知所措,呆滞了片刻我才突然想起来什么地拿着冰桶去冰箱里把冰块装满,顺便拿了一打古先生上次喝的啤酒,干完这些时古先生也恰好拿完东西回来。
“啊,总觉得我什么都不做不太好,所以把喝的拿来了,如果冒犯了的话很抱歉。”
“怎么可能呢,谢谢你,今天正准备喝这个呢。不过你不把你的汽水顺便拿来吗?我和啤酒放在一起的。”
“今天有点想喝酒呢。”
“喝酒啊,那很好。这个汤锅的汤是可以喝的,你可以先尝尝。”
古先生没有问到我上次说酒精过敏的事,我在心中庆幸。他站起身,细致地撇去汤上的浮沫,为我盛了半碗汤。汤很平淡,不过非常鲜,带着菌菇和牛肉的气味,让人忍不住感到愈发饥饿。古先生碗里的汤一瞬间就不见了,随后他给自己的杯子里倒满了冰啤酒。我有些担心这种吃饭会不会得胃病,但显然古先生对此毫不在乎。
“说起来,古先生为什么会想要找人来和自己一起吃饭呢?”憋了很久,我才吐出这个问题,仔细想想似乎第一次就该问的。我心里倒是有答案,但我想听古先生自己说出口。
“食物是很值得体会的东西,但是一个人的话始终还是太孤独了,谢谢你陪我。”
有什么好感谢的,只不过是雇佣关系而已……我在心里这么懊恼地想着。锅里咕嘟咕嘟煮着,古先生坐在我对面,双手搭着,交叉在一起放在桌上,直直地看着我。烤箱里烤排骨的孜然香气飘到我的鼻子里,我感到一阵饥饿。
“陪伴是相互的,这种体验我也是第一次,还是说谢谢你比较好。”
牛肉终于煮好了。大块的牛肉被切成不均匀的长条块状,因为事先腌制过,上面还沾着香料的碎屑。不难理解这种吃法,切割大块牛肉塞到肚子里的感觉非常令人愉快,我方才饥饿的餮欲很快被满足了。肌腱的切面略带些粉红,在过硬和过嫩之间处于一个微妙的平衡,除了单纯的瘦肉,偶尔还会有略带些脂肪感和嚼劲的筋腱。古先生事先调的蘸水类似于火锅的料碟,醋,酱油,辣椒圈,蒜末的混合让牛肉的味道不至于单调,吃到这时我才给自己的杯子里加上满满的冰块和啤酒,一口就喝掉了大半杯。我的酒量不太好,冰块刚好能缓解一些啤酒的苦涩味道。
“小克最近过得怎么样?”古先生的面前已经放了一排易拉罐的空罐了,他微微露出笑意,凑近身看着我。
“我啊?”我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些被我丢掉的,被水沾湿的炭火。“无非是学校里的那些事,过得还算顺利啦,和古先生一起吃饭的时候也很开心。”总感觉我喝的啤酒太多了,因为是就着冰块喝的,一瞬间就都顺着我的喉咙滑下去了,我都没有知觉。说这话的时候,我笑了起来,头有些痛,面颊发烫。真奇怪,明明感觉我的思绪没有任何变化。
“小克看起来是很寂寞的人。”突然,他这样说,这时烤箱发出“叮”的一声,他起身把那一盘烤排骨端来。排骨的表面被烤出了一层焦黄的脆壳,滋滋地冒着油光,热气和孜然的香气扑面而来。“所以和小克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小克那种敏感的心,让我感到有些安慰。小心点,排骨还有些烫。”他一手撑着自己的头,灯光落到他的脸上,他用他蓝色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我。
面前的眼睛这样轻松地,带着笑意地看着我,就像两颗与我毫不相干的玻璃珠漂浮在空气里,我在他的注视下低着头,一股无名的怒火从我心中升起。总觉得相当不爽,但我能闻到烤排骨浓郁的香气,还有他因走动而带起的一阵风也从我身上轻轻掠过。我有一种直觉,以后,在无数个夜晚,我一定会无数次地想起这一晚的瞬间。
“寂寞吗?这说法听起来好奇怪,不过只要古先生开心就好了。”我笑着向他摆了摆手。像泄愤一样,我低下头,抓起排骨,大口撕扯下上面的肉,连同着加冰的,能降低体温的啤酒一起,全部吞进肚子里。排骨的脆壳非常香,肌肉因为烤制缩水略微边干,嚼起来有一种肉类特有的干香,而骨头则因为浸了油而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我在家时有好几次都想照着这种做法来做,最后都因为感觉太复杂了而作罢。
“我这周辞职了。”
“什么?”我有些讶异地抬起头,看向古先生。
“一直感到很疲惫,暂时还没有生存上的压力,索性辞职了。”古先生的语调颇为轻松,我这才注意到,相较于上周,他看起来精神多了,连毛发的尾部都顺顺贴贴。
“真是辛苦你了……之后好好调整一下状态吧。说起来也真是的,今天看你的时候感觉你状态好了不少。”“如果你觉得第一眼见到我我就在抽烟也算好的话,也好吧。”古先生打趣地笑了一下,棍状的骨头像小山一样堆在我面前的骨碟上,终于,这次我吃的骨头和古先生面前的数量大致相当。古先生把他的啤酒喝空了,我本想再给自己倒点,啤酒罐里也一滴不剩了,冰桶里的冰化了大半,残余的碎冰静静地漂浮在水里。古先生站起,开始收拾残局。东西都吃完了,该回去了。
“今天也麻烦你了,我走啦。”从座位上站起,我感到一阵云雾般的虚幻感,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什么,连脚步都不稳了。
“走了?一个人不要紧吗?”正清理着垃圾的古先生放下手中的东西,从厨房探出头来。“你今天喝了很多,再等会吧。”
“谢谢……啊,我好像喝得太多了,抱歉了。”重又坐回座位上,我闭上眼睛,感觉思绪一团混乱,无数想法就像因熬夜而多巴胺分泌过多一样在我脑内快速地略过,头无比疼痛,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转,呼吸也变得灼热起来,但真的,非常愉快。好累,我感到心中有一个想法,无比饥饿,但嗓子就像被黏住了一样。
“今天可以在你家借宿吗?”我心中这么想着,但很奇怪,我听见好像有谁在说这句话。
“借宿?可以,我等会去帮你收拾房间。”我睁开眼,古先生正站在我面前,手撑着桌子,在高处俯瞰着我,我感到身上出了一阵冷汗。
“谢谢,麻烦你了。”我尝试着站起来,古先生把我按回了座位,他的爪子很大,却无比轻柔。总感觉我做了什么非常糟糕的决定,不过无法回头了,我的脑子也真的很昏,或许在这里死掉也好,我在心中暗笑。
我忘记古先生是怎么把我弄上床的了,酒精搅乱了我的记忆。我躺在床上,窝在被子里,古先生关上门离开。整洁的纯色床单透着一股洗衣液的清香,比我自己的床大上不少,不是我所熟悉的地方,但可以自由自在地伸展身体,小时候偷偷睡父母的床,似乎就是这样的感觉。脑子里一片混沌,我飞扑向睡眠,沉沉睡去。
纷乱而不间断的雨在窗外落下,我睡眼惺忪,迷蒙地从睡梦中爬起。或许是我此前喝得脑袋发晕而没有察觉,现在我才发现房间里有一股属于古先生的气味,像是香水,沐浴液,酒精,还有我直觉中他呼吸气味的混合物,深沉而决绝,就像被拥抱一样,足以让我意识到这不是我平时睡觉的地方。天还没有亮,我脑袋昏昏沉沉的,空气里一片潮湿,阴冷,我手脚冰凉,体温随着骤然而至的雨逐渐下降。我想起无数个秋天里这样湿冷的下午,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体温也像这样一点点降低,窗子什么也挡不住,一种被抛弃的悲伤感与此刻不无不同。我睡前没有换衣服,被子隔着我的外套裹在我身上,有一种坚硬的不协和感。或许该出去走走,这么想着,我站起了身。
“你醒了?”令我讶异地,古先生不知为何正悠闲地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鸡尾酒。城市的天光到此刻仍未散尽,远处因光污染而变得紫红的天空轻轻地把光映满了整个屋子,他转头看向我,平静而迷离的面孔和他碧蓝色的眼睛从如水的阴影中浮出。
“可能之前睡太早了,不过你居然还没睡?”
“对于我来说现在也不算晚,我想喝点酒。你要喝点吗?”
“不,不用了,之前喝的就就够我受的了……”古先生和我始终保持着一个十分遥远的距离,毕竟这只是一场雇佣,就像去红灯区寻求安慰的人一样,一切填补只在幻觉中发生,我似乎该礼貌地表示自己打扰他的歉意然后赶快离开,但我并不是专业的牛郎。我以一种侵略者的姿态,直直地走上前,坐到古先生对面的沙发上。
古先生没说什么,一点点地啜饮杯中的酒,在暗处的酒看不清形态,只有一颗圆形的,隐隐露出形状的绿色沉在酒杯底部。
“雨天会有点冷,需要我帮你做碗汤吗?”
“不用了,谢谢,我不饿。不过,你杯子里的那颗绿色的东西是什么?”
“是绿色的腌渍樱桃,这杯酒叫‘雪国’。”
“原来如此。”我心中做着激烈的斗争,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口询问。“我可以吃这颗樱桃吗?”
“当然可以。”我感到,在黑暗中古先生笑了出来,他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把杯子递给我。我用指尖拈起樱桃梗,把樱桃丢进嘴里,一股熟悉的被浸透的薄荷味,纯粹的甜味和柑橘味的高纯度的酒精混合在一起,随着被咬破的樱桃迸裂而出。
“其实我很怀念腌渍樱桃的味道。”我这么说着,残留的甜味逐渐从我口中散去,窗外的雨仍未停止,我凑近了点,握住古先生的手,一阵暖意从我的手掌传来,他没有躲开。“小时候,在昏暗的餐厅里,点的饮料玻璃杯顶端总会放一颗鲜红或鲜绿的腌渍樱桃,吃起来有一股薄荷的味道,很甜,我非常喜欢。”
“对食物的体验是重要的记忆,我喜欢你和我一起吃饭也是一样的。”古先生说着,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此前我在他房间里闻到的,他的气味,我感到有些局促,不安地放开了他的手。而古先生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之后我可能会离开这里了。”古先生看向别处,不知是否是在避开我的目光。“我不喜欢在这里的生活,在那之前,你可以有空就过来和我一起吃饭吗?我会付你工资的。”
“……没问题。”我猛地感到,空气是这样湿而冰冷。
一直和同一个人相处是一种毒,又或是无谋的燃烧,但我的外壳轻盈而坚固地将我与外界分隔开。古先生开车带我去湖边烧烤的时候,看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想起了我前男友中的一个。那是个十足的怪家伙,好像叫戈武,又或者叫拉格,总之是这样平淡得一下就从我记忆中溜走的名字。每次和我在床上温存后,他都一定要叫一份红糖水底的甜品,年糕也好,冰粉也好,等到外卖员把餐食送到,他礼貌地道谢,回到房间风卷残云地把那份甜品吃完,他才肯睡去。
“一定要吃了才能休息吗?”
“一定。”
“为什么?晚上还开着外卖的这家甜品店真的很难吃,红糖有股怪味。家里不是有红糖吗?”
“那样的不行。”
“我实在是不喜欢。”
“那你可以不吃。”说完这话,他便背过身去,一个人睡着了。
或许古先生也是这样固执的奇怪的人,此前我把他付给我的钱退给了他一部分,他坚持按照一开始招聘网站上写的价格把钱转给我,每一次我离开都是如此。他是沉默的,我也同样,就像指针尖端下的长廊那样寂寞,但我记得他眼神的重量,那样隔着空气不可思议地压在我的身上的瞬间,还有温度,呼吸,柔软的手指,那些感觉和那个爱喝怪味红糖水的家伙在迷蒙中竟也没多大区别。
“你吃辣椒吗?”古先生问道。
“给我放重辣,谢谢。”
“没问题。”他轻快地说道。我站在烧烤铁槽的另一边,炭火的烟气隔在我们两人之间,一瞬间想起些不该想起的事,不过现在似乎不是该想那些的时候。古先生穿着干净的蓝色衬衫,黑色短裤,白色的球鞋,和我想象中的中年男人没什么区别,一副墨镜把他的眼睛遮住了,真可惜。他抓着烧烤佐料,学着数年前网络上流行的姿势夸张把佐料撒在烤串上,被火烤炙的辣椒粉和孜然粉被激发出呛人的香气,我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不知道这里是怎样的一片荒郊野地,或是废弃的楼盘,周围散落着无人的建筑物和无主的标识,湖畔铺满了脱水的绿草,湖面一望无际,阳光不是很强烈,用作烧烤的场地刚刚好。古先生在一旁支起了一个小桌子,他一边烤,一边把烤好的菜装好,我默契地从保温箱里拿来了冰镇的啤酒。用火烤有一种穿越回了原始世界的错觉,炭火的香气混合腌制好的肉以及香料激得我鼻子痒痒的,迫不及待而不在乎形象地咬住肉狠狠地吞下。古先生摘下墨镜,同我一样幸福地吃着烤串,还是和往常一样大口喝着冰啤酒。啤酒把他嘴唇边的毛发沾得略有些湿润,烤串的佐料也有些残余沾在他的嘴角,我忍不住发笑。烤串辣得很合我心意。
“我已经计划好了,后天一早就会离开。”
湖畔一直是适合散步和聊天的好地方,湖水温柔地晃荡,随着风一起,在这样的氛围下心情会好好静下来,谈话的氛围也像抚摸般令人愉快,就在这一瞬间古先生这么冷不丁地说道。
“你要去哪?”憋了很久,我也只能这么说。我随意地从地上捡了根草茎来把玩,不料那草茎上生满了我看不见的绒毛,扎得我手痛。
“总有去的地方。”
“不会是开玩笑的吧?"
"怎么可能。假如没有去的地方就不会告诉你了。”古先生在我侧前方走着,太阳从那个角度照射下来,他的影子刚好挡住了我的脸。
“突然想到的吗?”
“想了很久了。”
“以后还会再见吗?”
“肯定的。”
“……明天我们吃什么?”
“我可没说明天要雇你来。”
“真讨厌。我不能雇你吗?”
“我可没说我能受雇,我从没想过当厨师。”
“好吧……”
“对不起,刚才是开玩笑的,明天的菜我还在想,你到我家就知道了。”
我故作气恼地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
“你喜欢湖边吗?”实在想不出话题,我这么问道。
“算喜欢吧,有很多记忆。”
“比如?”
“小时候经常去湖边游泳。”我脑子里顿时出现了古先生那庞大的身躯在水里扑腾的滑稽模样。 “小时候养的狗也是埋在湖边的。”
“狗?听起来很让人难过。”我哑然失笑。
“是的。那年我放假不在家,结果家里人出去没管它,它独自在家里渴死了。”
“听起来很过分……”我开始后悔我提了这么个话题。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还会想他吗?”
“有时候会梦见。”
我快步走上前去,抓住古先生的手,他没有说话,只是朝我笑。
古先生为今晚准备了椰子鸡,看起来和外面卖的的很像,不过古先生额外准备了诸如白菜,青豆,香菇之类的食材,后续加的汤也是椰子水,不会失掉味道。这是道不适合喝太多饮料的菜,古先生也没像往常一样喝他的冰啤酒,只是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锅里的汤。意外地,青豆很契合这道菜,春天的新鲜青豆有股别样的甜味,在椰子鸡汤里显得格外宜人,但我的心提不起劲来。
“明天你打算怎么走?”
“开车吧。”
“大概多早走?”
“八点,不,七点吧。”
“怎么那么早?”
“没办法,太晚了会堵车嘛。”
“今晚我可以在这里借宿吗?”
“不行,晚上我还得收拾东西。”
“好吧。”我闷闷不乐地给自己灌着啤酒,脑子却无比清醒。最后饭也吃完了。
“那么,再见?”
“再见。”古先生向我挥挥手,向我告别,我又钻到屋外的黑夜里,手机里传来账户到账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我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今夜的风实在是太大了。
和我预料的一般,我一晚上都没有睡得着觉,天不亮我就骑着电动车在黎明飞驰,赶去古先生的小区。天刚露出曙光,因此一切笼罩着一层深蓝,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路灯下,望着小区的水池,听见我的声响,他转过身来,一双蓝色的眼睛被笼罩在黎明的阴影中。
“古先生。”我快步走向前,他抓住了我的手,在这样清冷的早上十分温暖,真令人生气,他又在擅自窥探我的想法。
“一定要离开吗?”
“一定。”
“为什么?去别的地方重新发展很麻烦吧。”
“像现在这样的绝对不行,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一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我无法回答,只感到一阵遥远而虚幻的悲伤,就像雨夜中体温降低的瞬间。于是我没有说话,略微往前靠了靠,把古先生的脑袋拉下来,闭上眼,和他接吻。接吻的温度也令人感到燥热。古先生低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我。他的身体巨大,厚实,温暖,像一场幻觉,也像肋骨的尖端,让我难以抗拒地被刺穿。
“送我到车上去吧。”他的眼睛看着我,我不由自主地坚定地点了点头。就像一瞬间发生的一般,等我回过神来,我们已经站在车门口了。
“小克去过海边吗?”
“从来没有过。”海是什么样子的?我脑中只有那天漫起的湖水。
“那么。”他朝我笑了笑,用他那蓝色的,海水一般的眼睛看着我。“下次一起去海边吧。”
“好,下次我们一起去海边。”我笑着回应。
古先生关上车门,随后打开车窗和我作了最后的道别。城市中被紧紧夹住的路没有喘息的余地,黎明的幕布紧紧地掩盖着,一阵风掠过我的面颊,古先生的车在曲折的城市道路中消失了。
回到家,我失魂落魄地看着房间角落那箱没有用完的炭火,或许周末找人一起去烧烤是个不错的主意。我想起,自我苏醒后,我便再难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