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刑警队伍只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并封锁了现场，在拍照取证结束之后，医生、法医和侦查员们也陆续从电梯里挤了出来，让整个14层充满了嘈杂的声音。
芃伊和天晶的盘羊邻居直接就在楼道里分别接受了简单的现场询问，芃伊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从昨天上午，跟着天晶一起进入实验室开始一直到现在的事情全部都说了出去；在侦查员们判定这个案件和那晶体有关联之后，很快就有另一批警衔明显更高，年龄也更大了的警察陆续涌出了电梯口，接替了现场的大部分工作。
当一直蹲在走廊里，耷拉着耳朵、痴痴地望着天晶家门处的芃伊看见那只水牛从那个只能刚好塞下他的电梯里挤出来时，她明显地被惊了一下，但这也让她意识到，这个案子现在肯定是在由副局长领导的专案组负责了。
“你没问题吧，芃伊？”
副局长在和几个警察打过招呼之后，便直接蹲在了芃伊面前，几乎挤占掉了走廊三分之一的空间。
“天晶是我的朋友，副局长……我很担心他的家人。”
“这不是你我要考虑的事情，我更在意你的情况。我已经听过对你的询问的记录了。”副局长说完便停了下来，眼睛往旁边飘了一些，似乎在犹豫自己该说什么，而芃伊也是第一次看见副局长组织了这么久的语言：“我很想相信你，芃伊。但老实说，你应该去医院检查一下脑子。”
“我说的是实话，副局长！我和天晶都认为是晶爆让我们发生了变化。”芃伊叹了口气，双爪抱成拳头小心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他说过他会查出真相，让我们恢复正常……我不相信他会在这种时候自杀。”
“我们会调查清楚这些，但现在，我们更多要考虑你的安全。如果你的话属实，那你就可能和天晶处在相同处境中。”
芃伊沉默了许久，然后点了点头。
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发生的变化有那么绝望，而且目前来看也没有影响到她的正常活动和思考，她自认为她是不可能去自杀的；但如果天晶真的是因为和她一样的原因自杀或者被害，那就代表芃伊也有遭遇这种危险的可能。
“总之，你先去医院检查吧，费用我们会给你报销。”副局长一边说着，一边站了起来，看向了天晶住处的方向，“我已经安排警官带你去医院了，他也会负责保护你，你安心去。可能会有侦查员找你询问案件细节，你要如实回答。你是这个案子现在仅有的几丝线索之一，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是，长官。我会配合的。”
……
洛泽独自一只，安静地坐在警察医院走廊中的长椅上，低垂着脑袋，看着自己那两只已经紧紧抱成毛球的，架在自己腿上的爪子。
由于没有芃伊监督，他今早几乎是踩着点进入的警局。
其实在更衣室里焦急地换着警服时，他就已经收到了芃伊发给他的短信，然而芃伊在短信中只说她请假去了一趟医院，洛泽就没有太在意。在他换好警服、走出更衣室的门时，他迎面撞见了那只灰熊，炎教官。
炎教官按照副局长的要求，和洛泽解释清楚了他来之前发生的一切，也包括芃伊的情况，然后他就直接递给他一张已经签好了字的假条……洛泽花了几秒，才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慌忙地直接冲出警局、叫了辆车便往医院赶，同时不断地在手机里发消息轰炸着芃伊，然而对方却一直没有回复——一直到现在。
洛泽已经在医院里等了至少四个小时，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芃伊刚刚才做完了大大小小的一堆检查，然后被转移到了他旁边的这间重症监护室内。
“喂，小狼，你是那兔子的朋友？”
就在洛泽沉默的时候，塞在他身边的座位里的一只警衔很高，年龄也很大的老虎，用他硕大的爪子揪了一下那只灰狼的后颈，用他粗犷的声音非常随意地问道。
“怎么？”洛泽不满地抬起头，盯着那只老虎的眼睛，“有意见？”
“哟，看你这脾气，还不是普通朋友。”老虎豪爽地笑了几声，但很快被他身边的一只警衔比他低一级，鬓毛剃得只剩下一点点的雄狮轻声提醒了一嘴，才把声音稍微压低了些许：“嗨，我头一回见兔子和狼做朋友，说实话我在城里连兔子都没见到过几只，更别提同事了。”
“我不想聊天。”洛泽轻轻哼了一声，便把头扭到了一边。
“来气啦？你还得谢谢咱呢！”老虎不修边幅地拍了两下洛泽的后背，声音也又变大了起来，“送来那兔子的就是我们！她明明毛事都没有，副局还偏要我带队守她。”
洛泽没有回话，依然在用脑后对着老虎，耳朵也完全躲进了毛里。
“得。不聊就不聊，我是王虎王，刑警队的，猛虎支队队长。”
洛泽嘲讽般地嗤笑了一声，随后摇了摇头，转身看向了那只虎：“我没兴趣听笑话，长官。”
“哈哈，我爹还王虎帝呢！你当这是我给自个取的名？”虎王大笑了几声，又一次抬起爪子，猛拍了一下洛泽的后背，差点把他直接拍到了地上；而他身边那狮子也总算有些忍不住了，直接起身站在虎王面前劝他冷静，而洛泽此时已经忍无可忍地离开了椅子、站在虎王旁边，双爪都握成拳头，盯着那无礼的老刑警——而就在这时，重症监护室上面的红灯熄灭了。
紧接着，那扇大铁门也被拉了开来，一只全身被手术服包成了绿色，头上的角削得干干净净的山羊探出了头，看向了那几名警官。
“家属吗？”医生的话刚说出口，便忍不住自己笑了一声，但那只灰狼却直直冲到了他面前，让医生直接噗嗤笑了出来。
“笑什么？！我是她朋友！”洛泽刚刚的气还没消完，这下几乎是直接嚎了出来，但那只山羊好像完全没被吓到，似乎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请保持安静，先生。以及，按传统，食肉动物不能探望食草动物。”
“喂，医生同志！”
就在洛泽露着牙齿，忍不住要抬起爪子挠下去的时候，虎王突然站了起来，不顾他下属的阻拦，大步走到了洛泽旁边，两米多的身高和宽阔的身躯完全挡住了走廊的灯光，让那山羊直接被罩在了阴影中：“那兔子的亲戚都离这十万八千里远呢，这小狼现在已经是她最亲的那个了。况且，那兔子身上有线索，所以这是咱警察执行公务办案，明白不？”
“……有意思。那你自便吧，警官。”山羊晃了下脑袋，便直接走了出去，而洛泽刚在原地愣了一秒，就被虎王直接一爪子拍进了门。
还来不及回头说声谢谢，门就被关上了。
“洛泽？”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了刚把之前所有气几乎在一瞬间消完，还处在茫然中的洛泽耳中，把他拉了回来，是芃伊。
她就坐在宽敞的监护室里的唯一一张宽大的，已经折叠成了椅子样式的病床上，身边还簇拥着一大堆复杂的设备，但那兔子看起来却没有一点异常，依然穿着那件有胡萝卜图案的黑色运动衫，正朝着洛泽的方向微笑着，同时轻轻挥着爪子。
“芃伊！你是要吓死我吗！”洛泽立刻就冲了过去，两爪扒着床沿的铁杆，盯着芃伊上上下下地看了几秒，在完全确定了她的安全后，就把脑袋直接伸向了她，紧紧贴在了对方的胸口上：“你可不能出事啊，别让我又成孤狼……”
“干嘛这么担心，我现在一点问题都没有。”芃伊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一声，然后便抱住了那依然贴在她胸前的灰狼脑袋，“你其实没必要过来的……”
“天晶死了！炎教官说你和他的处境很像，这难道还没必要吗？”洛泽把一只腿直接跨到了床上，两只爪子架在芃伊的脑袋两侧，声音变得愤怒而颤抖，“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怕我不相信你？怕我笑话你吗？”
“不不，我只是……自己都不太相信发生的事情。”芃伊长叹了口气，然后伸出爪子抚摸着灰狼的侧颈，“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不然我一定会告诉你的，洛泽。”
“不说这些了……你现在还好吗？”洛泽在床上待了许久，才终于冷静了一些，翻了下来，搬了张椅子坐在了床边。
“我说了，我现在没觉得有异常。”
“我在担心你的心理状态。”洛泽把椅子朝芃伊挪近了些，“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不管后悔还是伤心都没用，这也不是你的错……”
“洛泽。”芃伊轻叹了口气，然后微笑了一下，“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兔子。我很惋惜天晶，但我更希望弄清楚真相。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自杀，我感觉他可能是被害的。”
“唉……”洛泽长叹了口气，在好几秒的沉默后，他才把头又凑了过去：“具体和我说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了？”
芃伊点了点头，酝酿了好一会，然后再次把从昨天早上开始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都详细地说了一遍，而且还重点讲了讲她昨晚进入自己回忆的能力和表现，甚至分享了部分记忆的内容……她最后还自己给这能力起了个名字：‘游梦’。
在接近半个小时的讲述过后，洛泽也和她预料中一样，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
“意思是说，你能记起任何事？”
“平常不行。”芃伊答道，“只有在很安静很黑暗的时候，还得在那个记忆片段浮现的时候趁机集中注意进入游梦状态，但……其实都是在碰运气。”
“呃。所以医院怎么说？”
“你也不信？”
“我相信你，芃芃，”洛泽耸了耸肩，“但这确实太诡异。我挺好奇，你这算是得了什么病吗？妄想症？”
“不清楚。今天上午的检查好像除了大脑活跃程度很高以外，什么异常都没有。”芃伊轻叹了一声，“而且，也没一个医生信我。”
“嗯，那你要不，演示一下？”
“啊？”芃伊愣了一会，然后把头歪向一边，“怎么演示？”
“这样，我随便打一坨字，只给你看一眼，然后你用你那什么游梦来数我打了多少字，咋样？”
“这得碰运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用那种方式回忆这么近的事，但……我也挺好奇的。”芃伊似乎来了兴趣，于是坐正了一些，调整了下呼吸，“你把灯、窗什么的都关一下吧。”
“好嘞。”
洛泽立刻跑去关上了这里的隔音窗、拉上了窗帘，并关掉了灯，让整个房间顿时变得漆黑一片，只有那些设备还在闪着一些微弱的光，声音也只剩下部分设备运行的滴滴声。
“准备好了？”洛泽一边在手机备忘录里打着字，一边问道。
“来吧。”
洛泽把手机放到了芃伊面前，在芃伊的眼睛看到屏幕的瞬间，就把手机抽走了。
“试试吧？我可真不信你能说得出来。”洛泽抖动着腿，期待地坐回了椅子，然后开始自个数起了他打的字。
“我说了，碰运气。”芃伊叹了一声，然后闭上双眼，努力让自己内心平静下来——但这次，她发现自己似乎一下就找到了游梦的方式，而且也真的直接就进入了她想进入的那段记忆，比她昨晚要轻松了非常多。
洛泽那个只在她眼中出现了半秒的屏幕此时又浮现在了芃伊眼前，而她此时就像站在床边的的第三只兽一样，不仅能清晰地看见那屏幕，还能和按下暂停键一般将四周的画面全部都固定住，让她可以认真关注于屏幕上的内容……
洛泽此时刚在备忘录里数好了自己打了多少字，当他抬起头时，发现芃伊正紧闭着眼睛、几乎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爪子也握成了拳头；当洛泽犹豫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好奇，慢慢凑到了芃伊面前时，他发现她的眼皮正在不停地抖动着，其下的眼球也很明显在快速地转动。
“哟，还挺像那么回事。”洛泽调侃了一句，便轻轻坐了回去，眼睛依然盯着那兔子，而就在短短几秒之后，芃伊便猛地睁开双眼，同时深吸了口气。
“咋样？”
刚坐稳的洛泽立马又弹了起来，把脸贴了过去。
“等等……”芃伊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等心跳终于慢下来之后，才继续道：“你打了总共89个字，27个‘啊’，53个‘嗷’，中间夹着三个‘我不信’，而且字体忽大忽小的……”
“我去，真的啊？”洛泽比对了一下备忘录，惊讶地叫了出来，同时用爪子挠着头，“这也太神奇了。”
“……我有点奇怪，你给我看屏幕的时候干嘛要说那句话？”芃伊在洛泽惊叹完之后，立刻紧接着问道。
“什么？哪句？”洛泽歪了下头，爪子依然在揪着自己脑袋上的毛。
“就那句，说我挺像那么回事……是像哪回事？”
“哈？这是我刚刚在你游梦的时候说的话，芃芃，不是给你看屏幕的时候。”洛泽的头歪得更厉害了一些，“你那会和睡着做梦似的……原来你能听见。”
“但，我现在的回忆里清晰记得这话是你在给我看屏幕的时候……”芃伊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紧皱起了眉头，眼中充满了恐惧；随后，在洛泽奇怪的眼神中，芃伊大声地叫道：“把灯打开！”
“啊？”洛泽明显被吓了一跳，但他还是在愣了一秒之后，立刻手忙脚乱地冲去打开了灯，同时打开了窗帘和窗户，让房间一下亮堂了起来，外面街道的杂音也跟着涌了进来。
“芃伊，你又吓到我了！怎么了啊？”
洛泽立刻冲回床边，再次把一条腿架上了床，两爪撑在芃伊两侧。
“你没意识到吗？”芃伊不停做着深呼吸，同时把双爪架在洛泽的肩上，“我游梦时完全没感觉我有听见你所说的话……但是，这些内容竟然会在我醒来的时候，和我游历的那段记忆完全重叠在一起！你那句话现在就在我的记忆里面，很清晰，而且就是那时候说的，根深蒂固，就算事实其实不是这样……”
“这，这有那么可怕吗？吓死我了。”洛泽歪了下头，同时长出了口气，但他才刚准备翻下床坐回自己的座位，就被芃伊扒拉着直接躺上了病床，坐在了芃伊旁边。
“意思是，我的记忆可以被修改，洛泽。”芃伊翻了个身，抱住了洛泽，把脸紧贴住他的胸口。
“呃。包括很久以前的？”
“有可能……如果我过去的记忆被改变了，那我还是我吗？我记忆中的事真的是我亲身经历的吗？”
“芃伊，你别吓我。你不就是你吗？”
“就是因为那些过去，那些经历，那些记忆，我才是现在的我，洛泽。”
“你这……倒也说得通。”
“如果那些我儿时的，很久远的回忆变了，我是不是也会跟着变了？一觉醒来就完全变成另一只兔子？”
“我……”洛泽皱紧了眉头，尽力让思路跟上芃伊，“我答不上来，你这问题扯到哲学去了吧？”
“你说，天晶是不是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
“什么？”听到天晶两字的洛泽身体猛地震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然后立刻就把那兔子紧紧抱进怀里：“别，你别想太多，芃伊，这事绝没这么严重……你想想我，想想你老家那窝兔子，别想其他的行吗？”
“……也不用那么担心。”沉默了一会后，芃伊轻轻地笑了一声，用力推开了紧抱着他的灰狼，看着他委屈的表情，“如果他是自杀，那我只是能理解他，不代表我认可他的做法。”
“你可别骗我。”洛泽闭上眼睛，把爪子搭在了芃伊脸上。
“放心吧，这事现在让我更加好奇了。我只想搞明白一切，让我能恢复正常。”芃伊把爪子也放在了洛泽脸上，同时摇了摇头：“但我暂时，不想游梦了。”
“别去想它就行。”
就在这时，病房的铁门被打开的声音传进了两只的耳朵。
两名侦查员在虎王的监督下直接走了进来，看见了似乎刚在椅子上坐好，露着尴尬的微笑看着他们的洛泽，和正整理着有些凌乱的病床的芃伊，他们同时也看见了那满床的狼毛……
“哟，你俩刚刚搁床上开会呢？”虎王嗤笑了一声，然后重重拍了下自己面前一黑一白两只狼的肩膀：“这俩小狼有问题要问你，芃伊！好好答。”
“明白，我会配合的。”芃伊点了点头，随即翻下了床，站在了洛泽旁边。
“我们确定了一只可能与案件相关的兽。”那只黑狼揉了揉自己被虎王拍疼了的肩膀，然后拿过了身边白狼爪中的平板，“你和她撞见过，所以我们想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黑狼说着，蹲到了芃伊面前，把屏幕悬在了她眼前，而洛泽也迅速把脑袋架在了芃伊头上，和她一起看向了屏幕。
屏幕中是电梯的监控画面。
一只穿着蓝色风衣，兜帽遮盖住了大半个脑袋的赤狐，从刚发出枪响没多久的第14层进入了电梯，出现在画面的中央。
也正是她，在一楼离开电梯的时候，迎面撞上了芃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