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日,马车再度出行,驶于平整的石砌路面,却颠簸不停,未有步行时的平稳惬意。街区路面无不通向偌大的中心剧院,毫无意义的路标遍布沿途,共同指向我宿命栖居之处——那片华贵的荒芜。此时各路感官正致力于将现状描绘得准确详实,使我的精神受难,心灵痛苦。
我明知自己无法忍受这一切,却习惯于赝造某种脆弱的平和,最后撒出一个幼稚的谎诓骗自己。而如今我正不受控地将其逐个揭穿,如同马车依次碾过路上的水坑,不遗余力,一气呵成。飞溅的水珠如同玻璃残片,不断割伤我谎话连篇的往昔,在无知觉的幻痛中,我走诞妄的回忆
那是我想触及书架中层尚需借助外力的年纪,我将餐桌处带有软垫的高凳奋力拖至三楼书阁,企图够到某本厚实的古籍。当我站上软垫,便能从较近的位置看清其脊部的字迹——《俄浦塞尼斯》。
正当我将得手时,Felicia循着我弄出的动静而来,并将我从软凳抱回地面。
“你一天天的究竟在搞些什么?”她没好气道。
“和你没关系吧。”
“这么想让我去告状?”她摆出一副长年特有的轻谑。
一听这话,我便不再应答。她略微踮起双脚,缓缓将书取下,藏于历史罅隙的尘埃随之落入发间。
翻过硬质封皮,各种荒诞图画占据了整张扉页,不给人留下一丝遐想空间。于其中心的是一轮高悬的残月,漫长时光使得本为深黑的墨水褪至淡紫,唯有居中的月相得以幸免,仍存一派纯黑的庄严。残月的洁辉间,古语写就的书名映入眼帘。
——《俄浦塞尼斯》
“这是你该看的书吗……”她脸上浮现疑惑的神情,深谙无趣后,便离开了书阁。
此后,我花了大概一周的闲暇时间,啃读这本通篇古语,满是晦涩宗教内容的贫瘠读物。虽都以纸页为载体,它却同时有着史书的枯燥,游记的失真以及自传的多情。然而,比起“毫无意义”这一定义,它更像是新晋陶匠花费数月打磨出的残次品,亦或是老练琴师痉挛双手下的不和谐音……
如衔尾蛇般,意义消弭意义,自己抹消自己。
此时思维已狂奔至认识的边界,却在我读至最后一行时顷刻返回原点。
“倘若存在……”
单独成段的四字后并无下文,标志着诡奇读物的完结。而“倘若”仅二字,便引得百页全文尽数自焚,始作俑者反拨心弦,令自己煞费苦心铸就的空中楼阁土崩瓦解,这种不啻自戕的行径……
“真混蛋啊。”我自语道。
黄昏将楼梯扶手的剪影拽得冗长,一直延伸至阁楼的门廊。而整整矮它一截的,我的身影,正朝着三楼书阁缓缓行进。
偌大的实木书架内,用于培养所谓“阅读习惯”的书堆满了下层。难以理解,这些插图比文段更多的小册子要拿什么去吸引谁的阅读兴趣。
我再度攀上那把软凳,欲把愚痴的古书还回中层时,却发觉此处早已没了它的立足之地。书籍与书籍彼此相依,纸页之间留不出一丝空隙,就连一周前Felicia因拿书碰出的灰迹也早已消失殆尽。
即使书阁无人问津,一周光阴又怎能等同于数年蒙尘?我能感觉到,周身的一切正缓缓偏离常理。
……无法置回的古籍,理所当然在我房间内封存至今。
回忆里窗外的光色渐渐黯淡,我百无聊赖地翻弄着纸张,扉页的纯黑月相在紫色墨水的映衬下更加刺眼。
“别逗我发笑了……”我利落撕下泛黄的纸张,揉作一团抛至房间角落。不一会夕阳便沉没,一轮残月随之升起……
只不过是从晚霞沉落的方位……
“等等,这,这不对……”
日月星宿东升西落,千年万年未曾生变。而人们理所当然地活在科学与常理的土地,未曾杞人忧天,无端生疑。可今时不同往日,真理的天穹已被黑色月华灼出缺口......
这……真是神学的伟力?
比反向攀升的月更荒诞的是,它的光芒穿过民居,深林,教堂的尖顶……
穿过一切有形实体后,便化为一把闪亮银镰,悬于窗前的树梢。
“月是自身不发光的天体。”“光沿直线传播。”……忤逆自然法则的是自然本身,还是另有它物?亦或者作为人类,尝试窥求自然奥秘的行为本身便仅为徒劳?
将沉思暂放,我翻开沐浴月曜的古籍,却发现被我撕去的扉页仍与书脊相连,而与此前不同的是……那是崭新的一页,苍黑的画迹采撷自夜的底色,雪白的纸页熔融于万千流霰。其未经岁月磨蚀,未有皱褶或龟裂,如同新生。
“搞什么……这明明……”
“倘若存在”——我翻至书的尾页,妄图找出这样的字眼……
单独成段的结尾中,原先的“倘若”去无踪影。存在的只有“存在”。
“存在”,斩钉截铁,不容质疑。
“沐月华者皆为信徒”,“不信为原罪,荼毒于万物”……一系列宗教信条——那些我本应读后就忘的无聊短句,霎时涌入脑海。妄想逃难的本能,洞窥未知的好奇,屈居现实的无力,三股心绪相互制衡,使我呆站原地。
……明日与神罚,谁将到来?
……
自现在的我看来,当然是前者。我从诞妄中醒来,却仍旧难以接受向时的一切。倘若神不存在,那么我出现了幻觉,反之,则代表至高无上的家伙以骗人为荣,以恐吓为乐。
可奇怪的是,分明的白昼天里,我却隐隐看见一轮残月的轮廓……
或许那正是,它存在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