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赤翎独自坐在公寓的餐桌上，一边仔细翻阅着自己昨天记下的对芃伊的观察记录，一边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输入着什么。

此时是下午两点左右，按正常来说，芃伊和洛泽应该都还在外面工作——但突然，公寓的大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了，吓了赤翎一跳，当她转过身去看时，发现洛泽正把几大块叠在一起，还没拆封的白板扛进房间，而芃伊则抱着一个放了一把各种颜色的白板笔、一沓A4纸和各种其他东西的纸箱，在他俩挤进来以后，琼纳斯又直接抱着一台崭新的打印机踏进了门，把赤翎惊得目瞪口呆。

“你……你们在做什么？”赤翎推了下眼镜，小声而好奇地问道。

“探案！”芃伊兴奋地叫着，立刻开始和洛泽布置了起来，很快，客厅就被围上了五大块白板，芃伊也开始照着记忆一点点往上填充起重要信息，每当她遗忘的时候，就会跑去房间里，通过游梦回去看一眼，然后再出来接着填写；在大半个下午的鏖战后，五个白板的三块就已经被各种信息和打印上了照片和地图的纸张填了大半，第四块板则只有正中央写着一行小字：食肉动物互助会聚会，旁边跟着一个小问号。

经这么一整理，芃伊和洛泽一下就清楚了自己还有哪些问题要去解决，并将它们一一写在了纸上。

那辆越野车是被盗的车辆，是什么时候被盗的？原来的车主是谁？这桩盗窃案进展如何？越野车在那巷子内停了大约二十分钟，而巷子里只有一家目前并不可疑的餐馆，他们会有什么联系？

越野车上的那只丛林猫是谁？它逃去了哪里？

黑羽那时试图往下游潜走，但飞燕江可供上岸的地方并不多，他原计划是要逃去哪里？

金鬃为什么要报警背叛同伙？他不是食肉动物互助会的会员，为何身上会有其聚会的邀请？

他们要运送的不是毒品，而是那些晶体，这些晶体究竟是什么？芃伊和天晶在那次晶爆中究竟受到了什么影响？

天晶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自杀？从他的自杀现场离开的赤狐是否和其有关？

分别在一张纸上写完了这一大堆问题后，芃伊就把它们贴在了第五块白板上。

“这么多东西，只靠咱俩啊……”洛泽叹了一口气，看着面前贴着的那一堆问号，挠了挠头。

“慢慢来嘛。”芃伊笑了一声，一点也没觉得烦躁，反而显得很兴奋，“这些问题肯定会有答案的，再不济也会有些共同点。”

“你要从哪开始？”洛泽有气无力地问道。

芃伊用一只爪子拖着下巴，专注地盯着白板，说道：“我们今天先搞清楚黑羽原本可能想在哪上岸，只需要顺着飞燕江往下游找就行。”

“其他的呢？”

“洛泽。”芃伊看着已经开始气馁的那只灰狼，笑了两声，“一次专注一个目标，别想其他的，会轻松很多。”

在太阳即将落到地平线，天空也变成了淡橙色的时候，那辆反恐车再次来到了飞燕江边，那个崭新的护栏处。

从这里到入海口大概有二十公里，但走个十公里左右就会离开城区，之后就基本没有可上岸的地方了，所以芃伊打算只找这十公里范围内的上岸点。

“有没有可能是有船来接他？”坐在后车厢里，拿着记事本，手机开着地图的的洛泽看着趴在副驾车窗上认真往外观察着的兔子，问道。

“最近是汛期。江上所有船的出行都要提前至少一天申请，且有全江段雷达管制。”在芃伊回答之前，一直在驾驶位上沉默地开着车的琼纳斯就突然解释了起来，“你们肯定不知道。”

“唔……那他们应该没法预知到自己要去江里捞狼和猫。”芃伊在想了几秒后，说道，“但也不排除。”

“嗯哼……”洛泽点了下头，拿起手机记了下来。

第一个上岸点是黑羽被逮捕的河滨公园的临河端，在坠河点下游三公里左右。尽管芃伊和洛泽都认为这儿不是他的目的地，因为他上岸后要穿过一大片公共场地，一只全身湿透、身上还带着个箱子的黑狼很容易引起注意，但他们还是在地图上标记了这个地方，然后给地图截了张图。

下一个上岸点在几百米外，是沿江的主要码头之一，那里一直都有管理员在巡逻，但说不定停在码头上的船里会有黑羽的接应，只要他偷偷上船，把身体弄干，再换一身衣服，就能不被怀疑地直接离开。

最后一个上岸点要往下再走一公里。是一个私人码头，一个非常高端昂贵的餐厅的一块露天用餐区的一部分，且这个饭馆的一端连着一个大商场，另一端连着一栋巨大且极其显眼的写字楼，写字楼的最顶端和玻璃幕墙上都有亮着蓝色灯光的大字：‘和声科技’。

从这里上来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因为那个露天用餐区特别热门，而且也能随便进出，一直都有很多兽经过，还能直接看到整个私人码头，那儿停的船又都是全敞开着的帆船，有只黑狼突然上来肯定会引起注意。

在江水两岸的沿江公路上又走了好几圈之后，芃伊和洛泽确定了上岸地点只有这三个，其他地方要么难以上岸，要么只有一小块杂草丛生的滩地，他们也很快就回到了公寓，把三个上岸点周围的地图贴在了对应问题的纸旁边。

“这样是不是又得多一堆问题……他到底在哪上岸？上岸的目的？有没有同伙接应？”洛泽瘫坐在沙发上，用爪子揉着自己的眼睛。

“新问题可以先放一边。”芃伊轻摇了下头，走到洛泽面前点了一下他的鼻子，“接下来准备查那越野车相关的案子，这得去警局资料室找档案。我们可以找白主任帮忙……顺便，可以再问她水晶的事，她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

“……现在去警局啊？”洛泽看了一眼钟，然后立刻赌气般地把自己身体深深埋进了沙发里，“已经晚上八点了！这时候过去，那得比我们平常上班还累了，而且还无聊。”

“明天去吧，看你都累瘪了。况且白主任今天的状态肯定也不是很好。”芃伊笑了一下，说道，“你先回房间休息。我想在这多坐一会。”

“你都两个晚上没睡了啊……真的没事？”

“我已经忘了困倦是什么感觉了，说实话，我现在真希望我能正常睡一觉。”芃伊叹了一口气，也坐在了沙发上，两眼痴痴地看着那些白板，“我的脑子就像根本没法停止思考一样。刚开始还好，但这两天下来，我感觉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了，而且全都混杂在一起，只要稍微一安静下来……”

“你加油自个琢磨吧，芃芃。我的低配脑子已经要关机了，没法跟你聊这些……”洛泽打断了芃伊，然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站了起来，慵懒地往自己房间挪了过去；而洛泽才刚回去没一会，赤翎就从她房间里走了出来，慢慢晃到了客厅，坐在了看起来有些失落了的芃伊旁边，而此时，一直站在客厅的窗户前，望着外面街道的琼纳斯，在看见赤翎出来之后，便拉上了窗帘，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顿时只剩下那只兔子和那只老赤狐了。

“聊聊吧？”赤翎的声音虽然十分沙哑，但却显得很慈祥，“有什么困境，或者有什么负担，都可以和我说。”

“您应该……知道我都发生了什么变化吧？”芃伊轻叹了一声，把身体转向了对方，“我对侦查员，对医院都解释和描述过了……但没有兽相信，连医院的检查也没任何问题。”

“就是你所说的游梦，还有不会疲倦的大脑、永不停止的思考，对吧？”赤翎笑了一声，但芃伊能感觉到，这明显不是她之前经常听见的嘲笑声，而是一种表示理解的微笑。

“您，相信我？”

“当然。我既然受到委托专门关注你，自然要好好了解你……我已经观察你一段时间了，我能感觉到，你的情况是事实。”

“谢谢，赤翎医生……您和洛泽能理解我真是太好了。”芃伊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笑了两声，然后立刻准备挪过去抱一下那只老狐狸——但对方却像被吓到了一样立刻往旁边拱了两下，同时鼻子里发出了表示拒绝的哼哼声。

“对、对不起，我这脆骨头架子可真撑不住……”赤翎尴尬地说着，然后颤颤巍巍地朝那兔子伸出了右爪，“这样就行了，我明白你的心意。”

“啊，好的，抱歉……”芃伊尴尬地点了下头，然后和她握了握爪。

“你对自己的能力，是不是已经有些不习惯了？”握爪结束后，赤翎的声音就变得稍微严肃了一些，同时再次看起了她的笔记。

“对……这两天我一觉没睡，一大堆信息全塞在我的脑袋里，我感觉只要周围稍微静下来一点，脑子就会非常混乱。我只有在游梦的时候脑子能纯粹一些，因为在那里我好像，可以不去那么在意现实世界。”芃伊像终于找到了救星一般，马上坐正了不少，向赤翎倾诉着，“但只要我一回到现实，游梦时得到的一堆信息又会涌进脑子里，夹杂在其他信息中间……我的脑子现在可以回忆起很多事情，很多信息，但它们实在太多了！我有时候很难找到重点。”

“我们的脑子，原本就没被‘设计’成可以这样无间隙工作。”赤翎听完后，思考了几秒，回答道，“睡眠的过程就是你的大脑自动进行放松和整理信息的过程，它会帮你标记出你所获信息的重点，让你在思考时方便地找到它们。但你现在缺少了这个过程，脑子却依然活跃，结果就是你很容易混乱……而且，越到后面，越严重，海量的信息会像洪水一样不断填进你的脑海，一旦决堤，肯定会出现灾难性的后果。”

“嗯……”芃伊认真地点了下头，“所以，我该怎么办？用安眠药吗？”

“不不，我担心药物会影响你的大脑。而且这或许会让你不可控地进入游梦，进入你过去的随机记忆……你不是担心自己的记忆被改变吗？”赤翎的声音放慢了些许，语重心长地说着，“我想知道，你在游梦的时候，可以让自己只去注意自己当时的感受，而不去以第二个‘芃伊’的视角观察记忆中的信息吗？”

“……呃。”芃伊绕了一会，才终于明白了赤翎的意思，“确实可以。”

“你试着寻找一段睡前的记忆，越疲劳越好，然后重点关注自己那时的感受，或许可以在游梦中实现一种，另类的睡眠过程。”

“哇哦，我还从没想过这个，您……难道见过和我一样的状况？”芃伊讶异地说着，同时往对方贴近了一些。

“不不，我只是假设我若有你这种情况，我会想做什么。”赤翎笑了笑，“我还有很多想法。比如你游梦时的时间流逝是否有不同？能不能游梦自己之前游梦时产生的记忆？能不能与自己的记忆互动？”

“哈，听起来真有意思。这些问题有些我也想过，我还以为不可能有兽理解我……”芃伊兴奋地有些激动了，于是跳下了沙发，在客厅里来回踱起了步，“我想，我们现在就可以找出答案，赤翎医生！”

“好。”赤翎露出了一个微笑，合上了爪中的记事本，缓缓站了起来，“开始吧。”

芃伊在自己的房间里关好了窗、灭掉了灯，然后躺在了自己的床上，而赤翎就坐在她床边，观察着她的情况。

她首先试着游梦自己之前游梦的记忆，并且确实成功进入了——和一般的游梦没什么差别，只有一点，就是她能看见两个自己，一个是原本记忆中的自己，一个是第一次游梦时的自己……这个场景有些把芃伊吓到了，所以她早早地离开了游梦，从床上惊醒了过来。

“这么说，我可以在记忆里重叠出一大堆过去的自己……”芃伊小心地对赤翎描述着，“这也太混乱和诡异了。”

“那就别这么做。”赤翎简单地回道。

接下来是内外时间差的测试。

方式很简单，芃伊先在现实里盯着看完一个一分钟的短视频，再看一个两分钟的视频，随后多次分别进入这两段回忆中，在游梦过程里再看一次视频，视频结束就出来，它们之间的时间差就是现实中的一分钟对应游梦的时间——而且，以此还能算出芃伊要花多长时间进入游梦状态。

两段回忆，芃伊分别进入了六次，直接花掉了一个多小时。平均下来，一分钟的视频，她的游梦时间是4分30秒，而两分钟的视频，她用了4分36秒。也就是说，除了四分多钟时间被她用来进入和离开游梦，她在游梦时度过的一分钟，实际时间只有六秒。

“十倍？”芃伊显然对那个数字有些惊讶，“我感觉在游梦时的思考方式或速度跟在现实里完全一样，但其实我在里面待了十秒，外面才过去一秒？”

“确实非常神奇，这是个很巨大的时间差了……”赤翎也显得有些惊讶，“你以后或许可以用更长时间的东西检验，比如对比一小时的电影和两小时的电影，看你自己。”

“我觉得不必了……”芃伊摇了下头，不自觉地笑了两声，“所以我在游梦时可以凭空多出十倍的时间用来看东西和思考，天啊……”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你每次游梦结束后，心跳呼吸都那么剧烈。你的大脑一直在进行极高负荷的工作，而且——”

“抱歉，医生，我已经迷糊了……”芃伊打断了赤翎，同时闭着眼睛不停做着深呼吸，“我现在只想按你说的，找个我困得不行的记忆进去试试能不能睡着。我真的太想休息一下了……”

“哈，当然。祝你能睡个好觉，芃伊。”赤翎笑了笑，便站了起来，默默离开了芃伊的房间，关好了门。

芃伊深吸了口气，把自己塞进了床里，然后很快就找到了一段合适的记忆，一个她刚来到首都、刚成为实习警员没多久的，极其劳累的一天的晚上。

一股熟悉的，但这几天以来她从未再感受过，对她来说已经变得梦寐以求的困倦感终于涌进了她的脑中。这个过去时常打扰她的工作，使她厌烦的感觉，现在竟让她露出了微笑……

赤翎站在芃伊的房门前，在听见芃伊传出的鼾声后，才再次回到了客厅，此时，那只白狼已经换了一套贴身的黑衣，正坐在沙发上，双爪抱在胸前，两只脚爪交叉着架在那张小茶桌上，双眼看着客厅里摆放的那些白板，表情显得有些哀伤。

“琼纳斯。你很少露出这种表情。”赤翎叹了口气，也走了过去，和她坐在了一起。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老家伙。”琼纳斯的声音并不是很客气，透着些许不耐烦，而顺着她的眼神看去，赤翎也看到了，那是被芃伊写在白板上的一个名字——金鬃。

赤翎深深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身体也缩进了沙发里，双脚和对方一样架在了桌上，同时从自己胸口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已经有些许褪色了的，那只猎豹的照片。

“琼纳斯……你应该很清楚，我比你更有理由想念他。”